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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方而靜,棋圓而動。

——《棋經》

昨晚,張用走後,黃瓢子和渾家阿菊商議到深夜。

阿菊一向最要緊團攏人心、活絡人情,這回卻有些不情願:“那個作絕名頭雖響亮,卻成日瘋瘋癲癲,他的話多半不能當真。你去了那幾家咋開口?說你家死人沒有?這樣蠍蠍蜇蜇,不是平白討嫌?就算那作絕說的是真的,他為何自己不去,偏要指使你去?典家二兒好端端就上吊自盡了,咱們那天去弔孝,你沒聽見?連他親父親、親哥哥都不知道他為何尋了短見。我猜一定是招了邪祟,那張用自己不敢觸這黴頭,卻拿你當驅邪符。那五家,家家都比咱們旺實百倍,他們都敵不過這邪祟,咱們這小戶薄命,躲都來不及,還有攆著去渾攪渾招的?咱們雖欠了那五家一些情分,可這些年,哪個節氣咱們缺過禮數?這該報的也算報得夠了。他們出一兩銀子,只是牛身上掉一撮毛,咱們還一貫錢,卻是斬下條牛腿來。再說,他們若誠心要你好,為啥從來不教你些彩畫本事,讓你也升進升進?他們五彩六顏的,一家比一家明豔,你卻一輩子只在黃泥裡打拌。”

黃瓢子最怕惹事,本就有些疑慮,阿菊又比他更有成算,聽渾家這麼說,越發猶豫起來。但轉念想到,父親死得早,自己本事又低,這些年來,全仗其他六家幫扶,生計才算得了穩靠。張用若只是戲耍,那再好不過。可他說這事時,並不像說笑,反倒一再叮囑,這事得極隱秘,去打問時,一定要小心,千萬莫讓那幾家人察覺。萬一張用說的是真事,這人命天一般,哪能不管?

他一向順著阿菊,這回卻拿定主意,不管真假,都去探問探問。阿菊死勸不住,惱得丟了句:“起頭擰,到頭悔。你若不顧惜這家,便隨你去招災引禍!”說罷蹬掉鞋子,衣裳都不脫,上床躺倒,臉朝著牆,再不睬他。他也脫衣吹燈上了床,賠著笑讓阿菊脫了衣裙再好生睡,阿菊卻一動不動。他又溫聲勸道:“我只是去探一探,又不做啥。別的不說,若不是史行首和其他幾家熱心出力,你我能結成夫妻,能這麼躺在一張床上?憑這一條,我也不能坐著幹瞧。”

阿菊卻仍一聲不出,黃瓢子便也不再多話,扯開被子,小心替阿菊蓋上,而後躺在黑暗裡睜著眼,心裡翻騰不寧。他五歲便沒了娘,雖然自小便隨著父親學黃土刷飾,可他心手都有些遲慢,一樣活計,別人學一年,他得磨三五年。父親過世時,他才十五歲,手藝只學到三兩成。好在他父親為人忠直重義,在彩畫行裡留了些善緣,人都願意幫他。行首史大雅更屢次出面,讓其他黃土刷飾匠人帶攜他。他跟著那些匠人做些零餘活兒,繼續慢慢學手藝。幾年間都只夠討些飯食錢,哪裡敢想娶妻成家的事?

阿菊的父親姓何,原也是一位彩畫名匠,學的是雜間裝。彩畫七門中,雜間裝最晚出,技如其名,雜收其他四裝二刷紋樣手法,混糅出一套裝樣。只是如同烹煮菜餚,一菜一式,原本各有風味標格,若將幾道菜亂混一處,勢必味亂格散,難以下嚥,甚而令人慾嘔。因此,雜間裝始終被視為雜流,難入上品,只有少數暴富炫奇之家才愛。阿菊的父親見識卻超出前輩,他主取碾玉裝,上汲五彩,中鑑青綠、解綠,下收丹粉、黃土二刷,漸漸融煉出自家面貌——明潤為底,飾以繁紋華彩,如同繡絡美玉、錦妝彩服,雖仍有些浮豔,卻煥然耀目,隱然有並駕碾玉、齊轡五彩之勢。除此之外,他更有一門絕技,極擅描繪龍紋。所繪之龍矯然遒勁,幾欲從簷額上昂然而騰、捲雲而飛,人都喚他“何飛龍”。

五年前皇城翻造藏書秘閣,新樓建成後自然少不得彩畫。這項御差由史大雅管領,召集典如磋、何飛龍及其他各門名匠,一同奉命繪飾。門額上須繪龍紋,自然由何飛龍承擔。何飛龍繪製完龍身龍首,想著龍眼是全樓最醒目之處,得養足精神,一氣點就,便空下龍睛,先去繪其他斗拱。那天是工期最後一天,眾畫匠一起忙到天黑才終於完工。何飛龍疲累過度,竟忘了點那龍睛。第二天,官家來巡看秘閣新樓,才上石階,抬頭一眼便瞅見門額上青龍缺了雙睛。天顏大怒,雖未治死罪,卻也將何飛龍發配到沙門島,此生再無生還之望。

阿菊那時十七歲,母親早已病故,家中只有一個小她五歲的幼弟。父親在時,仗一身絕技,銀錢來路不愁,又素來愛呼朋聚友、助困救窮,錢財隨掙隨散,不但沒有積蓄,反倒欠了不少債。父親這一去,幾個債主一起來逼討,將她家那院宅子連同傢什器物全都分佔去。她只能帶著幼弟,去人家做僕婢,辛苦自活。

行首史大雅憐惜阿菊孤弱、黃瓢子窮寒,便親自出面替他們說合,又召集其他幾門,各自出錢出物,備辦羊酒、添置傢什,給兩人完了婚。自此,兩人才互有了倚靠,一同操持起這個家,漸漸過上這安穩時日。

黃瓢子不由得想起父親在世時常叨唸一句話:“有恩不報,陰債不了;見善不行,福緣自停。”他一直活得窩窩縮縮,難得有揚眉伸頭的時候。自欠了那幾家的情後,越發覺著矮了一截,在他們面前始終直不起身來。這回正好一次還清,更能在人前顯一次威、掙一段名。念及此,他心怦怦而跳,甚而有些激奮。心裡不由得暗念:菩薩保佑,張用不是在戲耍,那幾家真的要遭兇難。

範大牙昨晚翻騰了一夜。

一是因那顆大門牙時時作痛,腦仁嗡嗡跳響個不住;二則是為自己的父親。多少年他一直盼著父親有天能回來,可如今,自己已經長大成人,這心也剛剛死掉,再不須等誰靠誰,這人卻忽然回來了。想到“父親”二字,他心裡既厭又怕,像是空房見鬼一般。他娘卻歡喜得那樣,這讓他越發厭恨那人,更不願見那人。

天才微微亮,他再躺不住,翻身下床,先去廚房缸邊猛灌了一瓢冷水,牙痛才消了些,心頭燥火也略降了降。想起那牙疼藥,又從懷裡取出那個小藥瓶,家裡沒有酒,便小心抖了些藥粉在嘴裡,捧了一口水含著。呆立在那裡,環視了一眼廚房,房子極狹窄,堆滿髒破什物,餘下的空地只夠站兩個人。其他兩間臥房也都這般窄促,沒有幾樣略值些價的物事。即便這般,也是他娘十幾年辛勞,制賣了幾千上萬個特髻才勉強掙來。那人說他已經發跡,要接他們母子去淮南享福。娘辛苦這麼些年,的確也該享些清閒了。想到此,範大牙心裡一陣酸楚,又一陣恨,恨自己不成器,沒能給母親掙到富足安逸。而且,照眼下這情勢,將來怕也難有大作為。這麼活下去,還有什麼可盼?他頓時無比灰心,垂頭望著缸裡冷幽幽的水,恨不得一頭杵進去溺死。可這時,孃的臥房門響了,他忙收回心神,走了出去。

他娘披著件舊衫,蓬頭困眼的,越發顯出疲老來:“兒啊,你今天起這麼早?”

“府裡有公幹。”

“我趕緊生火煮飯。”

“天還早,你再睡睡,我去外頭吃碗麵就成了。”他不忍細看孃的臉,埋下頭朝外走去。

“今天一定早些回來,你爹要來見你!”

範大牙沒有應聲,快步走到外間開啟店門,怕他娘追出來,忙閃身出去,隨手關上了門,而後大步向開封府趕去。到了左軍巡院,竟已有不少衙吏候在院門前,其他的吏員也漸次趕來。眾人瞧著都有些異樣,三三五五聚在一處高談低論。範大牙不愛湊堆,便去對面餅攤上,牙痛,熱的硬的都不敢吃,只買了兩塊麥糕,揪成小坨塞進右半邊嘴裡,小心吞嚼著,回到府院邊,獨自站在牆角聽那些人議論。原來,每個人幾乎都攤到一樁案子,而且盡都稀奇鬼怪。他聽著,越發喪了氣,自己只分派到蘿蔔案一點小零碎,且斷了頭緒,哪怕查出那個獨眼田牛的下落,也絲毫輪不到功賞。

正在煩怨,左軍巡使顧震騎馬來到,神色瞧著有些悶重,不似往日那般雄壯。他下馬進了府院,萬福隨在身後,那些高階衙吏全都跟了進去。隨後,程門板也來了,仍板著臉挺直身走了進去,一眼都沒瞧範大牙。範大牙獨自候在外頭,想著心事。半晌,見胡小喜騎著頭驢子趕了過來。範大牙不想說話,只點頭喚了一聲。胡小喜下了驢子,也沒多話,眼裡卻閃著亮,似乎藏著些欣喜不願人知道。兩人一起走到門裡,瞧著顧震挨個分派差事。隔得遠,聽不清楚廳上言語,不過看諸人神色,都有些肅重。

等了一陣子,程門板領完差走了出來,聽過他和胡小喜的回報,只躁躁喝了句:“都快去再查!”範大牙原想著能另分一些更要緊的差事,心裡大為失望,卻不敢言語,只得躬身應諾,隨即忙轉身離開。

他邊走邊惱悶,自己被人這般呼來喝去,不知哪天才能舒眉展眼活幾天?一時間,甚而想撂了這吏職,另尋一個活路。可默尋半晌,哪裡有更好的活路?當初不正是沒有其他好活路,才來應這吏職?他一陣沮喪,頓時覺著,這天地雖大,卻只給他留了一道窄縫,連喘口氣都艱難。可轉念想到自己父親,他又激起一股傲氣:再窄再難,這也是我自家的路,並不要他來給我什麼好路。

於是,他加快腳步,一路又趕到南城外砧頭老孫家,到了一看,院門開著,裡頭不見人,便走了進去,院裡靜悄悄沒有人聲。他一眼又瞧見那張小木桌,心裡一刺,忙轉過頭,喚了兩聲。一陣窸窣腳步,那個兇胖婦人從旁邊小房裡走了出來,一隻手縮在背後,似乎藏攥著什麼。她瞪著圓鼓眼上下掃了兩掃:“又是你?老賊蟲出去尋生意了。”

“尋你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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