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莽夫的心(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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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從來不責備催促萬嘉桂——彷彿是天生地沒有脾氣，她從來沒和人紅過臉。上次打了萬嘉桂一個嘴巴，事後她的臉火辣辣的，十分羞臊，十分窘迫，十分尷尬，比萬嘉桂更疼。

及至進了院門，在正午的大太陽下，他迎面看到了茉喜。

不相信的太多了，但是她不說，她只默默地等。

茉喜站在正房門前的臺階上，穿著一身火紅火紅的緞子面薄皮袍，蓄長的頭髮在腦後盤了個飽滿的髮髻，前額則是剪了一排整齊的劉海。頭髮黑鴉鴉的，襯得她一張臉淨白如玉。劉海之下細眉彎彎，黑眼珠子帶著水光悠悠一轉，她看著陳文德驚訝地笑了，“老陳？你還知道回來呀？”

鳳瑤不是有本領有心計的女子，沒有去把茉喜解救出來的能耐，但是她有她的韌勁。從年初到年尾，她的心裡始終存著茉喜，她不相信好端端的一個大活人，會這麼憑空地消失掉，她還不相信自己年紀輕輕，和茉喜會永無再見之日。

陳文德停在了院子正中央，一根手指靈活地撥開了皮套上蓋，發出噠的輕聲。

事實上，與此同時，現實世界中的鳳瑤的確是蒼白憔悴，而萬嘉桂在她面前，也的確是在團團亂轉。

然後手腕一轉，他輕輕巧巧地拔出手槍，抬手向前瞄準了茉喜的眉心。食指勾住扳機，他歪著腦袋眯起一隻眼睛，對著茉喜凝視了許久。

她現在已經不再去想這兩個人，然而人在夢裡自作主張，竟是又與他們相了會。可惜這不是個好夢，因為夢裡的鳳瑤蒼白憔悴，夢裡的萬嘉桂則是困獸一般地在屋子裡團團亂轉，她則是成了個鬼，無聲無形地飄在半空中，對他們冷眼旁觀。旁觀的時候，她無愛也無恨，彷彿和他們之間從來沒發生過任何故事——縱是有故事，也都是好故事。

最後他一晃槍口，口中發出了聲音，“啪！”

這天夜裡，茉喜無端地夢見了鳳瑤與萬嘉桂。

茉喜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及至聽到了那一聲啪，她哭笑不得地扭開了臉，隨即抬起右手比畫了個手槍的手勢，她也用食指遙遙地向陳文德一指，“啪啪啪！”

她打算等陳文德再回來了，自己無論如何都要施展手段，逼出他的實話來。然而陳文德一去不復返，她將自己的手段演練了又演練，卻是始終等不到那施展的物件。

陳文德當即伸展雙臂猛一挺身，仰頭望天做了箇中彈的姿態。

茉喜回頭望著他的背影，越是看，越是發現他瘦得厲害。對待這人，她現在拿不準自己的感情了，她不承認自己愛他，可是看他現在瘦得像頭老駱駝似的，她心裡也難受。

茉喜沒有跑下臺階，單是對著他招了招手，又大聲笑道：“老陳，你還鬧？瘋瘋癲癲的，不怕人家看了笑話！”

然後他邁步向前，輕輕巧巧地推開了茉喜，頭也不回地且行且道：“走了，過兩天回來！”

陳文德保持著中彈的姿勢沒有變，一雙眼睛定定地望著高天流雲，他的右手手指一鬆，讓手槍滑落下去，落到了青石板地上。

陳文德夾著雙腿微微彎腰，緊皺眉頭翻了個白眼，同時鼻子裡很用力地嗯了一聲。緊接著舒展眉頭站起身，他對著茉喜一笑，“肚裡沒貨，放不出來了！”

然後他面向前方垂下雙手，邁步走到了茉喜面前。

“你還放？！”

穿著骯髒馬靴的右腳踏上了一級石階，他停了腳步，仰起臉向茉喜伸出了一隻冰冷粗糙的大手，“小姑娘，你多大了？”

“真的，沒放屁。我完了，你正好抱著孩子去找萬嘉桂，舒舒服服當一輩子小老婆，多美啊。”

茉喜沒有看懂他的舉動，但是會意地抿嘴一笑，她將自己的手伸出去，搭上了他的掌心，“十六了。”

“別放你那些沒味的屁！你當我是跟你鬧著玩呢？”

陳文德抬手抓下自己頭上那頂又皺又髒的軍帽，然後紳士派十足地俯身低頭，在她的手背上吻了一下。仰起臉望著茉喜，他微笑著輕聲說道：“十六好，再過二十年也才三十六，還沒有很老，重來一次，我們也還來得及。”

陳文德把雙手插進褲兜裡，居高臨下地垂了眼簾看人，顯出兩道深深的內雙眼皮。這一刻，他顯出了幾分好看，讓人隱約瞧出了他的少年模樣，“我沒打好，我嗝屁了，不是正如了你的意？”

茉喜盯著他，這一回卻是沒有再接他的話茬。一雙烏溜溜的眼睛越睜越大，她死死盯著陳文德的頭髮，嫣紅的薄嘴唇打起了戰，“老陳……”

茉喜思索著沒再追問，讓陳文德由著性子飽睡了一頓。待到日上三竿之後，陳文德洗漱完畢、也吃過早飯了，茉喜才堵住門口，正色又開了口，“老陳。”她看著陳文德的眼睛說話，“我知道你當我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婦道人家，所以你的事情，我也從來不多問。可是今天你得跟我交代交代實話——你那仗到底是打成什麼樣了？怎麼打得你自己都掛了彩？是不是沒打好？”

她氣息紊亂地發了問：“你的頭髮……怎麼白成這樣了？”

陳文德昏昏欲睡地笑了，“我不是，武治平是。”

一個月不見，陳文德那從來沒整齊過的一頭凌亂黑髮，竟是白了一半。黑白髮絲混雜叢生，讓他的頭髮成了黯淡的灰色。

茉喜沒跑過戰場，所以聽了這話，須得花一點時間進行想象。想象完畢之後，她反應了過來，“你都是司令了，還用親自上戰場打仗？你、你真是司令吧？”

“我老了嘛。”他笑微微地說話，“我成老頭子了，你還跟不跟我？”

陳文德不耐煩了，翻身背對了她，“炸了，炮彈皮從我後腰上飛過去了！狗屁不懂，還問個沒完——誰能用炮彈皮刮我？”

茉喜一把抓住了他的頭髮，惡狠狠地收緊了手指，“你說實話，到底是怎麼了？”

茉喜又給了他一巴掌，“炮彈皮？誰拿炮彈皮刮的你？”

陳文德順著她的力道歪了腦袋，然而臉上依然帶著笑意，“小姑娘啊……”

陳文德閉著眼睛迷糊了一陣，然後才含含混混地開了口，“炮彈皮刮的。”

他用蒼老嘶啞的聲音含笑嘆息，“我愛你。”

茉喜看著那道傷口愣了愣，沒想到陳文德身上帶了這樣重的傷，而自己也竟然一直毫無察覺。沒頭沒腦地狠拍了陳文德一巴掌，她硬把陳文德拍了醒，“你那後腰是怎麼弄的？讓人砍了？”

茉喜直勾勾地瞪著他，“少跟我打馬虎眼，我問你話呢，你老老實實地回答——到底怎麼了？”

大清早上，茉喜早早地睜了眼。一掀棉被坐起身，她揉著眼睛轉向身邊赤條條的陳文德，忽然發現他那後腰上橫著一道巴掌長的紅傷，是已經結了厚痂的血口子。

陳文德微微偏了臉，對著她一擠左眼，做了個陰陽怪氣的鬼臉，“你擔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