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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著冷風打了個噴嚏,她轉身要往回走,然而剛剛把頭一扭,她便和小武打了照面。當即抬手捂了心口,她氣急敗壞地叫了起來:“不聲不響地往我身後站,你是鬼呀?”

陳文德到底是不是在吹牛,茉喜心裡沒有底。此刻站在小山頭上,她越看越遠,心裡有點想兒子——小賴子剛走那幾天,她真是巴心巴肝地想他,可是想過了一個月之後,她那思念便顯出了淡化的趨勢。小賴子成了一根刺,藏在心底深處,平時蟄伏不動,專挑夜深人靜的時候,冷不丁地扎她一下,一下扎出她的鮮血來。

小武在往大里長,先前的孩子臉漸漸有了輪廓稜角,嘴唇下巴也透出了淡淡的一抹青,是遲到的鬍鬚正在往外鑽。模樣變了,神情可沒變,依舊是滿臉的厭世——既厭世,也厭人,見了誰都愛答不理,“乾爹叫你回去吃飯。”

茉喜一扭屁股,撞了他一下,“你就吹吧。”

茉喜一甩皺巴巴的袖子,朝著山下邁了步,“大過年的,我懶得罵你。今天咱倆第一次見面,你怎麼就連句吉祥話都不會說?”

陳文德一笑,“先保密。”

小武轉身跟上了她,先是沉默,沉默片刻之後開了口,“過年好。”

茉喜直起腰抬起手,隔著他的大手,捂住了毛巾揉搓腦袋,“後路?什麼後路?”

茉喜頭也不回地大聲答道:“黑皮牛耶!”

他饒有耐心地為茉喜擦乾頭髮,“我有我的後路,你等著給我當孩子他娘吧。”

小武一愣,“什麼牛?”

陳文德放下水瓢抄起毛巾,起身展開毛巾包住了茉喜的腦袋,“原來,我想我活了三十多歲,吃過了大苦,也享過了大福,早死了也不冤。可現在,我改主意了。”

茉喜越走越快,有了小跑的趨勢,“這是英國話,用英國話說過年好,就是黑皮牛耶!”

茉喜洗淨了油膩膩的頭髮,舒服得直吸氣,“老不死的,這麼能活?”

小武快步跟上了她,“你還會說英國話?”

抬起另一隻手,他掐著手指頭算了算,然後慢條斯理地繼續說道:“五十歲之前,你是甭想當寡婦找野男人了。”

“會不少呢!小姐是密斯,先生是密斯特,你好是哈嘍,再見是古德拜。我是不識字,可我又沒聾,字我不會寫,話我還不會說呀?”

熱水澆到茉喜溼漉漉的黑頭髮上,陳文德盯著她那一小塊後脖頸告訴她:“小姑娘,這輩子你算是栽在我手裡啦。”

小武聽到這裡,忽然有些高興,想要追上茉喜再多說幾句,可前方忽然經過了一隊巡邏士兵。領隊的小軍官見了茉喜,立刻打了個立正,又是請安又是拜年。小武見狀,像迎頭被人潑了一盆冷水一般,立時就啞巴了,面孔也恢復了蒼白顏色。

不說話、平靜,但是也有數。陳文德知道,茉喜是在等著自己死。自己不死,她就不會走;自己不勝,她也不會走。他不記得自己曾經給過她什麼大恩惠,當初要放她和她那崽子走,也只是因為他實在是捨不得殺她——如果捨得,就真殺了。這麼好看的小娘們兒,他得不到,別人也別想要!

茉喜沒理會小武,徑直地往村莊裡走。村莊是個小村莊,因為是位於幾座大山之間,所以簡直有了點與世隔絕的意思,村中最好的房屋也只是土坯房,被陳文德搶佔著住了下來。好在這村莊裡頗有幾隻雞鴨可吃,還不至於讓陳文德茹素,而除了雞鴨之外的豬牛之流,自然也難逃一死。

昨天早上她隨著軍隊進了村莊,終於得到熱水洗了頭髮。水盆放在木頭凳子上,她彎了腰自己撩水洗,陳文德拿了一隻水瓢,舀了熱水從她的後腦勺上往下澆,澆得很細緻。兩個人都不說話,心裡也很平靜,是個老夫老妻的樣子。

茉喜帶著小武進了門,見滿桌的肥雞大鴨子已經擺好,陳文德也坐到了首席,便自己走過去擰了一把毛巾擦擦手臉,同時聽得陳文德發了話,“小武別走,留下一起吃。”

但是她還是能忍。

此言一出,茉喜和小武都是一愣。而陳文德抄起筷子,在夾菜之前又補了一句,“茉喜,別擦了,你也趕緊過來,我有正經話要對你們說!”

大年初一這天的清晨,茉喜站在一座小小的山頭上,迎著寒風看山看雪。她還花紅柳綠地穿戴著,然而從頭到腳沒有幾處乾淨地方。跟著陳文德連撤了許多天,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身在何處,只知道山後那座小村莊,是自己暫時的家園。精緻的服飾與飲食全沒有了,除了槍林彈雨之外,便是永遠不散的硝煙鮮血氣息。

陳文德一貫是不正經,如今忽然正經了一次,搞得茉喜很緊張。她挨著陳文德坐下了,對面是小武——小武在落座之前猶豫了一下,然後沒等陳文德再催促,他很明顯地把牙一咬,然後也坐下了。

外面偶爾有了零星的鞭炮響,是新年要到了。

陳文德往嘴裡送了一塊雞肉,邊嚼邊說:“這頓飯吃完,小武出趟遠門,去太原,給我拿點兒東西回來。”

想不清楚,她便慢慢想。

小武一怔,隨即輕聲反問道:“太原?”

鳳瑤還是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接下來的路,自己應該怎麼走。茉喜沒了,娘也沒了,身邊一個親近人也沒有,何去何從,她真是想不清楚。

陳文德順手給他夾了一筷子炒肉,又看著他的眼睛問道:“不會走丟了吧?”

鳳瑤沒抱過孩子,偶爾抱得他不舒服了,他敢揚起小手對著鳳瑤又抓又撓——對著親孃都不敢的,對著鳳瑤就敢了。

小武茫然地搖了頭,“不能,我會找路。”

然而她看小熙也像茉喜。這小東西有著茉喜的輪廓和茉喜的神情,雖然稚嫩得還不算個真正的人,但是說不準哪一下子,或者在他打呵欠的時候,或者在他噘嘴皺眉的時候,或者在他東張西望的時候,他眼中會有個小茉喜倏忽閃過。他甚至已經學會了察言觀色,在鳳瑤面前,他會特別嬌貴,特別能號啕,活魚一般地鬧著要鳳瑤抱。

陳文德轉向前方,這回不看小武,也不看茉喜,只對著面前盤子裡的雞腿說話:“這些天,我也想了想將來的出路。我十七歲投軍,是靠著帶兵發達起來的,最興盛的時候,袁世凱封過我做將軍,雖說我這將軍就是個名字,不值錢,但畢竟是聽著挺威風,比沒有強。勝仗,我打過不少,敗仗更多,最慘的一次是那年在河南,差點讓人揍成了光桿司令,小武還記得吧?愁得我在河南哭了一場,把你給嚇壞了,你那時候還是小孩兒呢。”

先前的小賴子、現在的小熙頗有一點“有奶就是娘”的意思。在新奶媽子懷裡吃了幾天的奶後,他開始對著新奶媽子和鳳瑤嘎嘎地笑。鳳瑤被他笑得手足無措,並且心裡有點迷糊,總不能相信這個小活物是茉喜生出來的。

小武淡淡地笑了一下,彷彿是有點羞澀,“記得。”

他想自己當初要是不愛茉喜就好了,一點都不愛就好了。

陳文德嘆了口氣,繼續說道:“那一次,我挺過來了,不是我有本事,是我有運氣,我命大,硬是從河南逃回了河北。算一算,八年過去了,這回啊,我估摸著,我可能是沒那個好命了。”

但他現在非常想逃想賴。

說到這裡,他抬手一指茉喜,“本來我都打算好了,大不了我撤進山裡跟他們窮耗,我不出去,他們也抓不著我,耗一天算一天,耗到死算完。可我沒想到她能跟著我——我可能真是老了,想要個女人、想要個家了。再讓我像毛頭小子似的重打江山,我……”

對於自己的長子,他看不出好壞,他不肯承認自己並不愛他,但他的確是不大願意面對他。茉喜看兒子像萬嘉桂,萬嘉桂看兒子卻是更像茉喜——不是具體的像,是抽象的像,在那小嬰兒的臉上,他時常看到自己的眉目做出茉喜慣有的表情,非常恐怖,彷彿是老天爺特地造了這個嬰兒做人證,讓他逃不走賴不掉。

他沉吟了一下,自己搖了搖頭,“我打不動了。”

兩人相處到了如今,他還是隻拉過鳳瑤的手。先前兩人儘管也是淡淡的,但因為他知道鳳瑤是自己板上釘釘的未婚妻,心裡有底,所以兩人之間縱是存著距離,他也不怕;可現在不一樣了,自從茉喜和他的私情大白於天下之後,鳳瑤就再沒和他談過兩人的婚姻問題。

扭頭又望向了小武,他把聲音壓低了些許,“我在太原一家錢莊裡存了一筆款子,我是什麼人,錢莊老闆清楚得很,諒他沒膽子趁火打劫扣我的錢。你給我跑一趟,把那筆款子取回來,加上我手頭現有的,也能湊個幾十萬。有了這幾十萬,咱們三個找機會偷著一跑,不怕沒地方過好日子。”

鳳瑤坐在熱炕邊,痴痴地望著炕上的嬰兒出神。她不知道這男嬰的名字,想要問又無人可問,所以自作主張,給他起了個名字叫小喜。“小喜”“小喜”地喊了幾天之後,她又感覺這名字不甚莊重,所以把“喜”改成了“熙”。萬嘉桂看她對孩子憐惜,心內很喜悅,但是除卻喜悅,同時也另有其他情緒。那情緒不好言說,他只是覺得在鳳瑤心中,無論是茉喜,還是茉喜的孩子,都比自己的地位更高。

說完這話,他扭頭對著茉喜笑了笑,“天津、上海,都有租界。我往租界裡一鑽,不信誰還敢跑到洋人的地盤上追殺我。到時候你安心在家裡當闊太太——”他抬手一拍小武的肩膀,“我再給小武說個漂亮媳婦。咱們兩家算一家,等你給我生兒育女了,小武就算他們的大哥!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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