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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臺地上的天氣是從別的季節和別的地方偷來的。風是一陣3月的海風,它在鐵絲網籬笆上呼嘯,把一簇簇的草吹得折腰,再猛地衝擊他身後的樹林。要是有哪個瘋婆子在多沙的土上種上一些智利南美杉,那特納準會循小徑一路滑到山下面,趕上一班開往伯恩茅斯廣場的電車。霜是11月的霜,它的冰管裹結在歐洲蕨的莖上;從特納所隱身的那個風吹不到的位置,霜像北冰洋的水一樣揪住他的腳踝。一個牛津太陽的最後餘暉低垂在空蕩蕩的足球場上,而天空則是一片約克郡秋天的黃昏天空,又黑,又翻騰,邊緣綴滿汙點。樹都是從年輕起就佝僂著,被咆哮的狂風吹得折腰,一如年輕時曾在水龍頭下面折腰的米基·克拉伯——哪怕是陣風已經停了,還是不敢扳直身子,而是繼續躬著腰,等待下一波的攻擊。

特納臉上的傷口灼熱生嫩,淡色的眼睛因為一夜無眠而疼痛和亮炯炯。他等待著,凝視著山路的下方。他右下方遠處流淌著萊茵河,風一度讓它喑啞,駁船徒勞地呼號著。一輛汽車向著他的方向緩慢爬行:是一輛黑色的“賓士”,科隆註冊的車牌,司機是個女的。在鐵絲網籬笆的另一頭,一間新蓋的小屋在風中搖晃,百葉窗板全關著,門上掛著個鎖。一隻白嘴鴉棲踞在屋頂上,羽毛被風使勁拉扯。接著來了一輛“雷諾”,是法國外交人員的車牌,女司機,一個男的坐她旁邊。特納把車牌號碼記在黑皮筆記本里。他的筆跡僵硬而稚拙,一個個字母不自然地在他手中成形:這不奇怪,因為他右手有兩個指關節受了傷,就像是他曾經一拳打向某個張開的嘴巴,指關節被它的門牙所斲傷。黑廷的字跡整齊,拐彎的地方圓潤,但特納的字跡則大而下斜,一副就要垮下來的樣子。

“你們兩個都是移動者,你和利奧。”萊爾昨晚這樣說過,當時他們各坐在一張扶手椅裡,“波恩是固定不動的,但你們卻是移動者……你們彼此相鬥,而你們又都與我們作對……愛的反面不是恨而是冷漠……你們必須學會向冷漠妥協。”

“我的天哪。”特納抱怨說。

萊爾為他開啟車門時又說過:“你就在這裡下車。要是明天早上沒看到你回來,我就會通知海岸警衛隊。”

他在巴德戈德斯堡買了一個扳手,頭重尾輕,現在像鉛塊一樣抵著他的臀部。一輛深灰色的巴士此時停在了那間供更衣用的小屋前面。接著是一陣突然迸發的譁叫聲,就像是有一群鳥正在跟風賽跑,交雜著笑聲與抱怨聲。有誰吹響一個哨子。太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手電筒照過走廊形成的柱影。他們隨即把小屋塞滿。“我從不認識一個人會這麼咀嚼自己的不幸。”萊爾曾經這樣說。

特納快速退縮到樹後面。一輛“歐寶·創紀錄”開了上來,坐著兩個男人,車牌的註冊地點是波恩。倆人都戴著帽子,穿著大衣,專業性地面無表情。車子邊窗裝的是茶色玻璃。車子繼續前進,但慢得像人在走路。他看到他們木然的臉轉向他,像人造黑暗中的兩個月亮。你們的牙齒呢?特納好奇。你們的牙齒就是我打斷的嗎?你們都一個樣子,我還真分不出誰是誰。上坡的一路上,“歐寶”的車速都快不過一小時十英里。接著一輛廂型車開過,尾隨著兩輛卡車。從某處傳來一陣鐘響。是學校鈴聲嗎?還是晚禱鐘聲?又抑或是碼頭渡輪的鈴聲?他知道說不定自己不會有機會再次聽到這鐘聲,但正如克萊爾先生說過的,沒有真理是無法去證明的。那隻白嘴鴉已經飛離了屋頂。太陽也走了。一輛“雪鐵龍”慢慢晃入他的眼簾。是一輛兩匹馬力的小汽車,髒得像老鼠,一片擋泥板搖搖晃晃,車牌號碼模糊得無法辨讀,一個司機隱藏在陰影裡,一盞車頭燈閃了幾下,汽車喇叭也響了幾聲。“歐寶”已經消失了。月亮臉,快點回來吧,否則你們就會錯失他的大駕光臨。“雪鐵龍”在轉上他旁邊的林間小徑時,四個輪子歪斜得像離開了軀幹的肢體,車身在結霜泥濘的車轍上一顛一顛,車尾巴反覆碰撞在車軸上。隨著車門開啟,他聽到震耳的舞蹈音樂聲。他的嘴巴因為藥丸的作用而發澀,他臉上的傷口像一些交錯的小樹枝。他興奮地在心裡說:有朝一日,當世界得到自由,雲在相撞時就會發生爆炸,而上帝的天使們會頭昏目眩地掉下來,讓全世界都看得見。他靜靜地把扳手放回口袋裡。

她站在不到十碼開外,背對著他,對風或那群此時在足球場裡又跑又叫的小孩都漠不關心。

她正在凝視山坡下方。發動機還開著,車子像承受什麼痛苦似的陣陣抖動。一根雨刷徒勞地在骯髒的擋風玻璃上來回擺動。有整整一小時她幾乎沒動一下。

有整整一小時她像個入定老僧,等待著某個不會來的人,心無旁騖。她像尊雕像,隨著陽光的退去而越長越高。

風拉扯她的外套。她一度舉起手去理被吹亂的頭髮,一度走到林間小徑的盡頭,俯視柯尼希斯溫特方向的河谷。然後她慢慢往回走,沉湎在思緒中。特納跪在樹叢後面,只希望陰影可以隱藏他的存在。

最後她的耐心用光了,草草地走回車上,點一根菸,又用手掌拍打汽車喇叭。那些小孩忘了他們的遊戲,咧嘴望著電池快用光而吁吁喘氣的車子。

雨刷已經停下來,但發動機仍開著。她加快發動機的轉速,好讓暖氣可以大些。車窗都起了一層霧氣。她開啟手提包,取出一面鏡子和一支口紅。

她挨著椅背,閉著眼,聽著音樂,一隻手在方向盤上輕輕打拍子。因為聽到車聲,她開啟車門,懶懶地向外張望。但只是先前那輛黑色的“歐寶”從山上下來。不過這一次兩張月亮臉卻盯著她看。她對他們的目光毫不在乎。

足球場現在空蕩蕩的。更衣小屋的百葉窗板已經關上。她開啟頭上的小燈,看了看錶。這個時候,第一批燈火已經在河谷裡亮起,而萊茵河則湮沒在薄暮的低霧裡。特納大步走到小徑,拉開前座乘客座的車門。

“在等人嗎?”他問,坐到她旁邊,然後迅速關上門,好讓車內小燈再次熄滅。他把收音機給關上。

“我以為你走了,”她憤怒地說,“我以為我丈夫把你掃地出門了。”恐懼、憤怒、恥辱一起襲上心頭。“你一直監視我!一直躲在樹叢後面扮演偵探!你好大的膽子!你這個下流不要臉的庸人。”她會抽回拳頭,或許是因為看見特納臉上的一道道疤;但她有沒有收拳並沒有分別,因為在同一時間,特納已經一拳狠狠打在她側臉,讓她的頭砰地撞在車窗上。接著特納下車,繞過車頭,把她從車裡拉了出來,又甩了她一記耳光。

“我們來散散步,”他說,“來談談你那個下流不要臉的情人。”

他走在前面,沿著林間小徑走到山頭。她跟在後面,頭低著,兩手抱頭,靜靜哭泣。

他們俯視著萊茵河。風已經停了。在他們頭上,第一批星星已經出現,像是一些閃爍在微波盪漾裡的磷光。火沿著河邊連續點起,剛出現時閃閃縮縮,繼而神奇地成長為小火堆,受到黑色輕柔晚風的吹拂。只有河水的聲音可以到達他們:駁船的軋軋聲被水聲淹沒了。他們聞得到河水的腐朽氣息,感受得到它的寒氣爬到了他們的手上和臉上。

“事情開始得像一個挑戰。”

她站在離他幾步之外,凝視著河谷,雙手抱著身體,像抱著一條大浴巾。

“他不會再來的了。我早就知道。”

“為什麼不會再來?”

“利奧從不透露任何事情。”她點了根菸,“守口如瓶得像個清教徒。因為他從不停止追尋,這就是原因。”

“追尋什麼?”

“我們其他人在追尋什麼?父母,子女,女人。”她轉頭看著他,“來吧,”她語帶桀驁地說,“繼續問問題啊。”

特納等著。

“我們的親密關係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這就是你想知道的,對吧?那個晚上如果他開口,我就會跟他上床,但是他連暗示都沒有,因為我是勞利的太太,而他知道,好男人是稀少的。我的意思是他知道他必須努力求生存。他是個馬屁精,你知道嗎?他必須千方百計討好別人才能生存下去。”她停了下來,“我真是個傻瓜,竟然告訴你那麼多。”

“你不告訴我就更傻了。你麻煩大了——”特納說,“我怕你還不知道呢。”

“我不記得有什麼時候麻煩不大。我還有別的方法可以對抗體制嗎?我們只是兩個小角色,而我們墮入了愛河。”

她坐在一張長凳上,玩著自己的手套。“我們是在一個餐會上聊開的。一個波恩的爛自助餐會,放眼都是光鮮亮麗的傢伙和恐怖的德國人。是為歡迎誰而搞的。又或是為了歡送誰。應該是為某個美國人搞的。土味十足。”她有一種自己的聲音,快速而故作自信,但不管她多努力隱藏,特納還是聽得出這聲音裡有一種全世界英國外交官太太的言談都有的特質:半吞半吐,努力掩飾尷尬,淡化受到的冒犯。“當時我們從亞丁70來這裡正好一年。再之前我們駐在北京。我們是10月底到達這裡的:卡費爾德得勢的那個10月。形勢剛開始熱了起來。我們在亞丁的時候受到轟炸,在北京的時候碰到暴民,而現在,我們又將被燒死在市集廣場。可憐的勞利,他看來是個會招惹羞辱的人。你知道,他還當過戰犯。應該給他取個外號的:被羞辱的一代。”

“利奧愛你就是為了羞辱他。”特納說。

“不為這個他一樣愛我。”她說,停頓了一下,“可笑的是,那之前我完全沒有注意過他。我以為他只是又一個無趣的……臨時僱員,一個在禮拜堂彈風琴和在雞尾酒會里抽那種爛雪茄的拘謹小個子……什麼都不是。但那個晚上,看到他出現在門口的時候,我卻感覺他挑上了我。‘小心。空襲來了。’我對自己說。他徑直向我走來,說:‘嗨,海柔。’他以前從未喊過我海柔。我心裡想:‘厚顏無恥的傢伙,你會為此付出代價的。’”

“很高興你接受了挑戰。”特納說。

“他開始說話。我不知道他在談什麼。我沒有注意聽,一如他自己也沒有注意聽。但大概是有關卡費爾德的。有關暴動的。但我卻注意到他這個人。第一次注意到。”她陷於沉默,“而我心裡想:‘噫,我怎麼從未注意過你?’”那感覺就像你翻開一本老存摺,意外發現你不是透支還有餘額。他是活的,”她笑著說,“一點都不像你。你是我見過最死的死人。”要不是她的挖苦讓他覺得非常耳熟,他說不定會再揍她一次。

“你首先會注意到的是他的緊繃。他一路下來都在巡視自己。他的談吐,他的風度……那全都是假貨。他會像聆聽別人說話節奏一樣聆聽自己的說話節奏,會把抑揚頓挫調得恰恰好,會把形容詞副詞小心擺到正確的位置上。我試著把他定位:如果我不是早就認識你,我會猜你是什麼人呢?南美洲的德國人?……阿根廷的貿易代表?其中之一吧。”她又一次停下來,陷於回憶中。“他也有德國人的說話本領,每個句子都是漂漂亮亮的。我把話題帶到他本人上,問他住哪裡,誰為他做飯,怎樣過週末。下一件我記得的事是他給我各種購物建議:什麼地方買什麼東西最便宜。‘荷蘭人’買這個最便宜,三軍福利社買那個最便宜。牛油應該在‘伊康奈美’買,堅果應該在軍營超市買。就像個女人家。他對香草茶情有獨鍾:德國人都極其注意消化問題。然後他問我想不想買吹風機。你為什麼笑?”她怒衝衝地問。

“我笑了嗎?”

“他有辦法拿到折扣。七五折。他說他知道所有的型號,比較過每一款的價錢。”

“他也一直注意你的頭髮。”

“你最好知道自己是老幾,”她厲聲說,“你給他提鞋都不配。”

他再一次揍她,一記鉤拳重重打在她的臉頰上。她說了聲“畜生”,然後臉色非常蒼白地走到一個暗處,氣得瑟瑟發抖。

“繼續說下去。”

過了一會兒,她終於再次開口。“我回答說‘好’。畢竟我受夠了。勞利一直和一個法國參贊坐在一個角落談什麼,其他人則在搶食物。所以我對他說好,我想要一個吹風機。但我擔心身上的錢帶得不夠,問他收不收支票。事實上我甚至想跟他說:好,我會跟你上床的。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微笑:他這個人是不常微笑的。他整張臉都亮了起來。我請他幫我拿食物,一路上都看著他,心裡好奇這事情會怎樣發展下去。他走起路來小心翼翼的,就像是走在禮拜堂裡,而且還要厲害些。德國人把吧檯擠得水洩不通,為蘆筍你爭我奪,但他就是有辦法鑽到人堆裡,再出來的時候兩手各拿著一盤滿滿的食物,西裝前胸口袋裡插著刀叉,對著我咧嘴傻笑。我有個叫安德魯的弟弟是橄欖球隊的前鋒,利奧鑽空隙的能耐跟他有得一拼。這中間有個愚蠢的加拿大人想給我上一堂農業課,但我不理他。他們大概是地球上惟一還相信這一套可以搭訕女人的人種。我是說加拿大人。就像住在印度的英國人一樣。”

她因為聽到一些什麼聲音而猛轉過頭,眼睛凝視小徑的遠處。一根根樹幹在低垂的天空下變得漆黑。風停了,夜露沾溼了他們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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