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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解下鎖鏈,開門讓他進去,他們問他話,甚至在接過他的外套之前就已開始,簡潔但熱切。屍體上有任何遺留的蛛絲馬跡嗎,喬治?任何可以把他和我們扯上關係的東西?天哪,你已經碰過一次了!他們告訴他到哪裡去清洗,竟忘了他其實早已知道。他們讓他坐在一張扶手椅上,史邁利謙遜地坐著,似乎已被遺棄。此時,奧立佛·拉康,白廳15情報部門的首席行政官,正在陳舊磨損的地毯上來回踱步,像是出於良心不安而走動不休;勞德·斯屈克蘭則把相同的一句話,以十五種不同的方式,對十五個不同的人說:“把我接回警方聯絡渠道,女人,馬上!”——他時而恫嚇,時而奉承,端視對方的階級而定。督察長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但事實上,才剛過了十分鐘。這層聞起來有陳舊酒味與腐壞香菸味的公寓,位於一幢雕飾漩渦狀花紋的愛德華時代公寓頂樓,離漢普斯特德石南園不到兩百碼。在史邁利心中,瓦拉狄米爾碎裂的臉,與活著的這些人的蒼白麵容混在一起。然而,此刻死亡並不讓他震驚,而只是讓他確信,自己的生命也正在流逝,他正與情勢奮戰。他毫無期待地坐著,像個坐在鄉間火車站的老人,看著特快列車呼嘯而過。一直就只是坐看快車飛馳,懷想古老的旅程。

危機總是這樣,他想,一群烏合之眾談話毫無重心。一個在打電話,一個死了,還有一個不停踱步。神經緊張,卻又行動遲緩,無所事事。

他環顧四周,想讓自己的心智停駐在身邊正步向衰微的事物上。破損的滅火器,公共工程部的事。破了洞的棕色沙發——汙漬讓情況更糟。但安全公寓,永遠不死,不像老將軍們,他想。甚至也不慢慢凋零16。

在他面前的桌上,放著情報員待客的笨重器具,專門用以喚醒了無生氣的客人。史邁利拿起存貨。一桶融化了的冰。一瓶斯托利奇納雅伏特加17,瓦拉狄米爾登記在案的最愛品牌。鹽漬鯡魚,仍封在罐頭裡。醃黃瓜,散裝買來,已乾燥。還有一條不可或缺的黑麵包,就史邁利所知,幾乎每一個蘇聯老男孩喝伏特加時,都不能缺少此物。兩隻馬克與史賓塞連鎖百貨的伏特加酒杯,可能是乾淨的。一包蘇聯香菸,尚未開封;如果他來到這裡,必會抽上許多根;但他死時卻一無所有。

瓦拉狄米爾死時一無所有,他再次對自己說,但卻出於心理因素吞吞吐吐,像他手帕上的一個死結。

一陣噼裡啪啦聲打斷了史邁利的冥想。廚房裡,男孩莫斯汀打碎了一個盤子。正在打電話的勞德·斯屈克蘭轉過身來,要求安靜。但他早已重獲安靜。莫斯汀到底在準備什麼?晚餐?早餐?葬禮的香菜籽餅?而莫斯汀又是什麼人?莫斯汀是誰?史邁利曾握過他潮溼、顫抖的手,但卻很快就忘記他的長相,只知道他很年輕。然而,不知為什麼,他記得莫斯汀,儘管只記得他大概的型別。莫斯汀是我們的苦惱,他沒來由地想。

踱著步的拉康突然停下腳步。

“喬治,你看起來很煩惱。別擔心。我們完全沒有嫌疑。我們所有人!”

“我並不擔心,奧立佛。”

“你看起來像在自責,我看得出來!”

“當情報員去世——”史邁利說,但沒把整句話說完,而拉康也沒有等他。他又開始走動,像有長路要走的徒步旅人。拉康,斯屈克蘭,莫斯汀,在斯屈克蘭如雷貫耳的愛爾蘭土腔聲中,史邁利想著。一個內閣辦公室的聽差,一個圓場協調人,一個恐懼的男孩。為何不是真正的人物?為何不是瓦拉狄米爾專案官員,無論他是誰?為何不是索爾·恩德比,他們的首腦?

他在莫斯汀這個年紀所讀過的一首奧登18的詩,突然在他心裡響起:“如果可以,讓我們稱頌至尊無上之人;雖然我們重視的是平凡之輩。”或其他什麼的。

而且,為何是史邁利?他想。最重要的是,為何是我?在這麼多人之中,而且就所有相關的人看來,我比老瓦拉狄米爾更了無生氣。

“您要茶嗎,史邁利先生?還是要烈一點的東西?”莫斯汀透過開著的廚房門廊叫道。史邁利覺得很懷疑,他是天生就這樣蒼白嗎?

“他只要茶,謝謝你,莫斯汀!”拉康猛然轉身,突然開口,“受驚之後,喝茶比較安全。加糖,對不對,喬治?糖可以補充流失的能量。會不會很可怕,喬治?那真是遭透了,夠你受的。”

不,那並不糟糕,而是事實,史邁利想。他被槍打中,我看見他死了。或許你也該這麼去瞧瞧。

拉康顯然無法棄史邁利於不顧,因此走到房間的這一頭,以聰慧、難以理解的眼光瞧著他。他是個令人感傷的人物,行動迅速卻缺乏活力,年輕的容貌殘酷地老去,襯衫領子在他脖子的面板上磨出一圈不健康的粗糙皮疹。在日出微曦、充滿宗教色彩的光線裡,他的黑色背心與白色衣領,閃耀著如神父長袍般的光澤。

“我幾乎還來不及說聲嗨呢,”拉康抱怨道,好像是史邁利的錯,“喬治,老朋友。我的天啊!”

“你好,奧立佛。”史邁利說。

拉康仍站在那裡,目光朝下瞧著他,他的頭側向一邊,像個正觀察昆蟲的孩童。史邁利在記憶中回放兩個小時前拉康那個急迫的電話。

“事出緊急,喬治。你記得瓦拉狄米爾嗎?喬治,你醒了嗎?你記得老將軍嗎,喬治?以前住在巴黎的?”

對,我記得將軍,他回答說,對,奧立佛,我記得瓦拉狄米爾。

我們需要了解他過去的人,喬治。一個瞭解他那些齷齪事的人,去指認他,以免有醜聞發生。我們需要你,喬治。現在,喬治,醒醒。

他努力要清醒過來。他將聽筒換到聽力較佳的一隻耳朵上,在對他而言有些過大的床上坐起身來。他的身子橫過被妻子拋棄的寂冷空間,因為電話在床的那一側。

你是說,他被槍擊了?史邁利複述一次。

喬治,你為何不聽呢?被槍打死了。今天晚上。喬治,看在老天爺的分上,快醒過來,我們需要你!

拉康又開始踱步,一面用力拉扯著他的圖章戒指,好像戒指太緊似的。我需要你,史邁利想,望著他來回打轉。我愛你,我恨你,我需要你。千金散盡,或情愛耗盡的安恩,說出的這些猶如天啟的宣言,依然在他心中。這個句子的重心是主語,他想。不是動詞,更不會是受詞。那是自我,需要滿足。

需要我做什麼?他再度想著。安慰他們?給他們赦免?他們做了什麼,需要以我的過去彌補他們的未來?

房間的另一頭,勞德·斯屈克蘭舉起一隻手,一面行了個法西斯式的敬禮,一面與當局對話。

“是,長官,他現在和我們在一起,長官……我會告訴他,長官……的確,長官……我會轉告他這個訊息……是的,長官……”

為何蘇格蘭人對神秘世界如此著迷?史邁利覺得很奇怪,在職業生涯中,他曾不止一次地這樣想。船舶輪機員、殖民地行政官、間諜……蘇格蘭的異教歷史,驅使他們尋找遠方的教堂,他這麼想。

“喬治!”斯屈克蘭突然大聲叫喚史邁利的名字,彷彿下達命令:“索爾長官要向你表達個人最誠摯的問候,喬治!”他轉過身,手仍舉著,“在較安靜的時刻,他會更適切地向你表達感激之意。”又回頭打電話,“是的,長官,奧立佛·拉康也和我在一起,而他在內政部的同等官員此刻正和警察局長協商,討論我們過去對死者的興趣,並準備對新聞媒體發出D通告19。”

過去的興趣,史邁利暗自記下。我們過去對他感興趣,但他臉孔碎裂,口袋裡沒有香菸。黃色粉筆。史邁利以坦率的眼光打量斯屈克蘭:可怕的綠色西裝,刷製成麂皮式樣的豬皮皮鞋。史邁利看到他身上惟一的改變是一道紅褐色髭鬚,但不像瓦拉狄米爾生前的那種軍人鬍鬚。

“是的,長官,‘純粹只具歷史性的陳年舊案’,長官。”斯屈克蘭繼續對著電話說。是陳年舊案沒錯,史邁利想。陳年舊案,灰飛煙滅,他加上一句。“這真是了不起的用詞。”斯屈克蘭說,“奧立佛·拉康提議在D通告的文字中加上這一句。我說的對吧,奧立佛?”

“只關乎歷史,”拉康氣急敗壞地糾正他,“不是具歷史性,是關乎歷史。這是我們最不需要的!歷史!”他大步穿過房間,假裝望著窗外即將來臨的新的一天。

“現在還是恩德比負責,是嗎,奧立佛?”史邁利在拉康背後問道。

“對,沒錯,還是恩德比,你的老對手,而且他可神了。”拉康很不耐煩地回嘴。他把窗簾扯離軌道。“不是你的風格,我承認——但他幹嗎要有你的風格?他是大西洋岸的人。”他使勁想開啟窗扉。“要在這樣的政府底下做事,可真不容易,我可以告訴你。”他又用力敲了把手一記。一陣寒風爬上史邁利的膝頭。“要花許多腳力。莫斯汀,茶呢?我們好像要永遠不停地等。”

一輩子,史邁利想。

在貨車吱吱嘎嘎爬上山坡的聲音中,他又聽見了斯屈克蘭的聲音,永無止境地與索爾·恩德比對話:“我認為處理媒體的重點是,別把他貶得太低了,長官。模模糊糊最好,在這種情況下。即使是私人生活的角度也是危險的,就此而言。我們需要的是完全和現在沒有關聯,任何關聯都沒有。噢,真的,真的,的確,長官,對——”他平板單調的聲音諂媚奉承,但仍充滿警覺。

“奧立佛——”史邁利已失去耐性,開口說。

但拉康正在說話,而非聆聽:“安恩還好吧?”他站在窗邊,前臂伸直在窗臺上,含糊地問,“和你的相處,諸如此類,我相信?不會彷徨徘徊吧,她?天哪,我真恨秋天。”

“很好,謝謝你。那麼——”他努力回想拉康妻子的名字,卻沒成功。

“遺棄我了,該死。和她那個討人厭的騎術教練跑了,畜生!把孩子留給我。女孩就都交給寄宿學校,感謝上帝。”拉康雙手撐住窗臺,仰望逐漸明亮的天空。“獵戶座是不是在那裡?像在煙囪頂管間粘了一顆高爾夫球似的。”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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