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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瑪斯解開了他的座椅安全帶。

據說要死的人會有一種突然的快感,就像撲火的飛蛾一樣,在圓滿的感覺中走向滅亡。利瑪斯決定跟對方走以後,一時間就有了類似的欣快感,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隨後又回到恐懼和渴望之中。

他現在應該求穩,頭兒對一切的判斷是正確的。

去年年初,他對雷邁克的情況有了新認識。那時候卡爾向他傳遞了一個資訊:要送給他一些特別的東西,他很難得地要來西德一趟,要去卡爾斯魯厄市參加一個法律研討會。

利瑪斯於是想辦法飛到了科隆,在機場弄到了一輛車。那時還是清晨,他希望路上車會少一些,可通往卡爾斯魯厄的高速公路還是有不少重型貨車在行駛。他半小時就開了七十公里,在車流間左衝右突,為了趕時間,不惜冒險。前方四十米處,一輛像是菲亞特的小汽車突然向他所在的快車道拐進來。利瑪斯緊踩剎車,晃大燈,按喇叭,在千鈞一髮之際避讓開了那輛車。他超過那輛車時,眼睛餘光看到那輛車的後排坐著四個孩子,在笑著揮手。還瞄到開車的父親那張愚蠢而驚恐的臉。他罵著向前開去。突然間,非常突然之間,他的雙手顫抖,滿臉通紅,心怦怦狂跳。他堅持著把車在路肩上停下,手忙腳亂地下車,站在外面喘粗氣,看著路上川留不息的車流發呆。他好像看到他撞上了那輛小車,車全都被撞毀了,瘋狂的警笛和閃爍的警燈,孩子們殘缺的軀體散落在路上。

後面的路上,他車開得很慢,錯過了和卡爾見面的約會。

以後他每次開車都能喚起他內心深處的這個記憶,想起在那輛車後排向他揮手的孩子們,想起那個像農民握犁頭一樣緊握方向盤的父親。

按頭兒的話來說,這是他心裡的陰影。

他沉悶地坐在飛機中部。旁邊的座位上是個美國女人,穿著高跟鞋和尼龍外套。他曾想過讓那個女人帶個信給柏林同事,但馬上就打消了這個念頭。那女人也許會認為他是在騷擾她,鬧出的動靜就會全被彼得斯看到。話說回來,那樣做又有什麼意義呢?頭兒知道發生了什麼,這一切本來就是頭兒策劃的。沒有什麼好說的。

他不知道他會有什麼樣的結局。頭兒沒有談過這些問題,談的都是些技術問題。

“不要一下子把什麼都告訴他們,要讓他們費點力氣。多用細節問題迷惑他們,給他們留些想象空間,要掌握主動權。要表現得暴躁、固執、不好對付。拼命喝酒,不要在意識形態問題上讓步,對方不會相信你的思想會有什麼轉變。對方的真實意圖就是花錢收買你的情報,他們對雙方的對立有充分的思想準備。阿歷克,不要把自己弄成一個急迫的叛逃者。總之,他們會對你的話作出判斷和證實。我們已經打了一些基礎,在很久之前就作了部署,都是些細節問題,很難被查清的問題。你演的是這場好戲中的最後一幕。”

這使他無法拒絕,許多人已經盡力地完成了早期的戰鬥,決戰中出場的人怎麼可以退縮?

“有一件事我可以向你保證:為了我們的事業,這件事值得去幹,阿歷克。幹下去,那就是我們的偉大勝利。”

他不認為自己能熬過對方的嚴刑拷打。他記得在柯斯勒的一本書中,有一名老革命者被人用火柴燒手指也不屈服的描述。他沒有讀完那本書,但那個情節卻忘不了。

飛機在滕珀爾霍夫機場降落時,天已經快黑了。利瑪斯看著柏林的燈火越來越近,感受到飛機著地的震動,看到昏暗中即將登機檢查的海關和邊防人員。

一時間,利瑪斯有點擔心會在機場碰到熟人認出他。他和彼得斯並肩走在漫長的機場通道中,透過了簡便的海關和邊防檢查,並沒有見到什麼熟面孔。他這才認識到他的這個擔心其實是他的一個希望,希望出點什麼意外能終止他這個不完全自願的行程。

有意思的是,彼得斯現在對他很放心,好像覺得西柏林是個很安全的地方,沒有保持警惕的必要了似的,僅把這裡當做一個去東德的中轉站。

他們穿過候機樓大廳,向主出口走去。彼得斯像是突然改變了主意,一個轉彎領著利瑪斯透過邊門走向外面的停車場。彼得斯在門口的燈下,稍稍猶豫了一下,接著把手上的箱子放在身邊的地上,有意識地把腋下夾著的報紙拿到手中,摺疊後放入風衣左邊的口袋。然後再把箱子提起。很快,停車場裡有輛汽車的前燈亮了一下又熄滅了。

“走吧。”彼得斯說著,快步向停車場那邊走去。利瑪斯跟在後面,走得更慢了。他們走到第一排停車位時,一輛停著的賓士車的後備箱被人從車內開啟,後備箱內的燈也亮了起來。彼得斯走在利瑪斯前十米左右,快速走到車邊,低聲和司機說了什麼,接著回頭叫利瑪斯。

“就是這輛車,快點。”

他一言不發,坐進了那輛老式的賓士180轎車。彼得斯和他一起坐在車後排。車開出去的時候,他們看到一輛前排坐著兩個男人的DKW小車。二十米開外的地方有個電話亭,有個男人在打電話。那人一直盯著他們,不停地在說著什麼。利瑪斯回頭看了一眼車外,那輛DKW小車跟在了後面。迎接儀式還真像回事啊,他想。

車開得很慢。利瑪斯雙手放在腿上,目不斜視地坐著。他沒有興趣觀賞柏林的夜色,儘管他知道也許這是他最後一次有這樣的機會了。他現在的姿勢,使他可以用右手鎖住彼得斯的咽喉,或者打碎他的喉結,然後再下車做S形逃跑動作,逃脫背後射來的子彈。那樣的話他就可以獲得自由。他在柏林有人,會在他們的掩護下離開這裡。

可他什麼也沒有做。

利瑪斯知道要穿過這裡的邊境並不困難,可也沒有想到會是那麼的簡單。他們在過境前等了十分鐘左右,利瑪斯估計他們是要在約好的時間過去。他們的車快到西德邊境檢查站的時候,那輛DKW車故意發出很響的轟鳴聲,超過他們的車,先停到了檢查站前。賓士車等在三十米開外的地方。十分鐘後,紅白相間的路欄抬起,DKW車和賓士車一起開過了關口。賓士車掛著兩擋,發動機吼叫著。司機雙手伸直握著方向盤,身體緊貼在座椅靠背上。

他們開過兩邊檢查站之間的那五十米後,利瑪斯模糊地看到了東德那邊柏林牆上的新工事,有龍牙、瞭望崗樓和雙層的鐵絲網,所有的設施都剛翻修過。

賓士車在第二個檢查站根本就沒有停,路欄早就抬起,他們直接開了過去。旁邊的民警只是用望遠鏡看著他們透過。那輛DKW車不見了,過了十分鐘又看見它跟在了後面。

這時他們的車開得很快,利瑪斯本來以為他們會在東柏林停下來換車,相互慶祝這次行動成功。可他們沒有停,穿過市區向東駛去。

“我們去哪裡?”他問彼得斯。

“就在這裡,德意志民主共和國。他們會好好招待你的。”

“我還以為要再向東邊去呢。”

“有這個打算。我們先在德國這邊待一兩天。我們覺得德國方面的人應該和你談談。”

“我明白了。”

“不論怎麼說,你主要的工作是在德國這邊進行的。我把你所說的情況都詳細地告訴了他們。”

“是他們提出要見我的嗎?”

“他們沒有見過你這樣的人,你這樣……資源比較豐富的人。所以我們這邊認為,他們應該和你見見面。”

“然後呢?德國這邊的見面結束後去哪裡?”

“再向東。”

“我和德國方面的什麼人見面?”

“有分別嗎?”

“沒什麼大的分別。他們情報部門的人我大多知道一些,所以才有些好奇。”

“你希望和誰見面?”

“費德勒,”利瑪斯馬上回答說,“安全部副主任,蒙特的副手。重要的審訊都由他經手。他是個渾蛋。”

“為什麼這麼說?”

“他是個殘忍的惡棍。我聽說過他的情況。他曾抓到彼得·吉勒姆的一個手下,差點把那個人打死。”

“諜報工作可不是請客吃飯。”彼得斯挖苦說。說完,他們又都不開口了。見面的人就是費德勒了,利瑪斯這樣想。

利瑪斯對費德勒很瞭解,看過他的檔案照片和他以前的手下對他做的情況介紹資料。

他是一個身材修長、整潔的人,很年輕,面色柔和。有著黑頭髮、明亮的棕色眼睛。就像利瑪斯說過的那樣,這個人聰明而殘忍。他身手靈活、反應迅速,而又穩重、耐心。給人的印象是沒有什麼野心,但對待他人又毫不留情。像費德勒那樣的人在“部門”裡也很少見。他從不參與內部的爭權奪利,似乎心甘情願地生活在蒙特的陰影裡,沒有往上爬的意思。他不屬於任何小圈子,就是那些和他工作關係很密切的人也不知道他站在權力鬥爭的哪一邊。費德勒獨來獨往,令人害怕,沒什麼人喜歡他、信任他。他把一切都隱藏在他尖銳的嘲諷之下。

“費德勒是我們最大的賭注。”頭兒曾經這樣說過。那時他們三個人—利瑪斯、頭兒和彼得·吉勒姆—一起在頭兒家裡那個小房間裡吃飯。頭兒和他那眼睛亮晶晶的老婆住的地方,放著不少包銅皮的印度風格傢俱。“費德勒不會甘心久居人下,他總有一天要除掉他的上司。他也是唯一能與蒙特較量的人。”—那時候吉勒姆點頭稱是—“他滿懷怨氣。別忘了費德勒是個猶太人。他和蒙特是兩種人,不是什麼好搭檔。我們就是要利用這一點。”頭兒又指著吉拉姆和他自己說:“我們要借費德勒之手毀掉蒙特。這就要你,我親愛的利瑪斯,去促使他下手。當然都是用間接的方法,因為你不可能見到費德勒。至少我希望你不要見到他。”

說到這裡,當時他們兩人都笑了,吉勒姆也笑了起來。像是頭兒講了一個精彩的笑話,一個只有頭兒那種人才覺得好笑的笑話。

時間肯定已過了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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