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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鳳台心想這事兒就糟了。商細蕊那些稀奇古怪的理論,別出心裁的創新,他自己是藝高人膽大,功底打得紮實,不會被怪念頭亂了陣腳,已經到了“隨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界。可是放在根基還單薄的小戲子們,那不是往邪路里走嗎?而他還成了誤人子弟的幫兇!

商細蕊覺得程鳳台看他的眼神有點怪,透著一股信不過,便不服氣地說:“我這麼想,杜七這麼想,我師父也這麼想。理是一個理,各人解釋得有不同。”

程鳳台這才放心了。

程鳳台陪商細蕊玩到下午,範漣一個電話打到商宅找姐夫。範漣是把商宅當小公館那麼看了,程鳳台不在家待著,那八成就在商宅膩歪著。電話裡範漣的聲音有點不對勁,情緒好似異常的低落,又隱含著一股悲憤:“把商老闆支開,我和你說個事。”

程鳳台一回頭,商細蕊果然眼睛睜得圓溜溜的睨著程鳳台在那聽壁腳。程鳳台暗暗一嘆氣,指著窗外對商細蕊道:“哎喲!商老闆你快看!小楊子臥魚下去了就趴地上了!又偷懶嘿!”商細蕊脖子一抻,二話不說就殺出去了。程鳳台方才拿著話筒坐下:“你怎麼了?遇什麼事兒了?”

範漣清了清嗓子,鼻子裡哼出一口長氣:“我沒事。等會兒四點半,你替我去火車站接一接常之新。”

程鳳台笑道:“你倆不是頂要好了?有什麼事兒能耽擱你給他接風?”

範漣又清了清嗓子:“你去不去?”

程鳳台看看手錶:“我這就去,正好接他回我家,和萍嫂子團圓團圓。”

範漣在那邊不死不活地嗯了一聲,程鳳台真覺得有點反常了:“你到底怎麼了?跟誰吵架了?”

範漣道:“沒有。你接站別誤了時候。”說完就掛了電話。程鳳台對著話筒罵了一句,與商細蕊告辭去接常之新。當然還不敢實話實說,只講要去談生意。要是說了實話,商細蕊能把他汽車輪胎扎爆了。

六點半準時接到常之新。常之新提著一隻皮箱從月臺上不緊不慢地走過來,黑了瘦了,灰頭土臉的,眼睛卻比原來精神了,想來在外面差事辦得不錯,施展了宏圖抱負。他臉上帶著點笑意與程鳳台握了握手:“一走就是半年,表妹孩子都還好?”

程鳳台笑道:“都好著呢!”頓了頓,覺得常之新或許是不好意思問媳婦,又笑道:“萍嫂子也好極了,在我家住得開心,待會兒你見了她,白白胖胖得你都不認得了。”

常之新也笑了。

坐到汽車裡,常之新還問起範漣,說範漣語氣古怪,問是怎麼了。程鳳台前天見他還是好好的,同樣也想不出個所以然,只說:“他們家人事多,複雜,興許是老太太們又不給他好過了。”兩人決定擇日約他出來吃飯,一探究竟。車子開到城區裡,常之新忽然說:“先去一趟澡堂子好吧?”

程鳳台疑惑地看過去。常之新苦笑道:“你嫂子看見我這幅模樣,該心疼了。”

於是程鳳台脫光了陪著常之新一塊兒下池子泡了個澡。外面已經是暑天,澡堂子裡更熱,但是這份熱與氣候的熱不一樣,一點兒也不讓人胸悶發煩。常之新脫了衣裳,胯下圍了一條白浴巾走到眼前,把程鳳台嚇了一大跳:“喲!舅子,你這……”只見常之新前胸背後兩大片烏青,手臂上還有一條蜈蚣樣的大刀傷,想必是剛拆線不久,疤痕左右邊上兩排蜈蚣腿,看得人頭皮都發麻。

常之新拍拍胳膊:“這是維護正義的代價!”其餘也不細說。程鳳台很懂得地點了點頭,如今這世道,是越來越無法無天了,搭上常之新的後背,道:“來,正義衛士,我給您搓搓背,聊表敬仰!”說得常之新哈哈大笑。程鳳台又道:“這傷要給萍嫂子看見,那才是真心疼了。”常之新馬上嘆口氣,笑不出來了。

郎舅二人泡完了澡,常之新搓脫了一層皮,剃了剃頭髮,颳了刮鬍子,打理出冷峻理性的一股男子氣。剛上車子,常之新又想起來他這半年過得顛沛流離驚險萬分,都沒能顧得上給蔣夢萍帶一件禮物,便讓車開到銀樓,準備給蔣夢萍挑選一件首飾。陪女人買首飾,程鳳台是行家;陪男人買首飾,程鳳台也是個行家。範漣這個慫貨泡妞伊始,全是由他手把手指導的。程鳳台陪著常之新低頭看手鐲,看戒指,一點兒也不尷尬。而在這件事情上,常之新則充分體現了唸書人的磨嘰,和範漣是一個脾氣,看著哪個都不夠好,哪個都有遺憾。最後程鳳台拿主意,選了一隻鑲貓眼的銀鐲子才算完。

家裡早得著信兒,兩天前二奶奶就差人去常家替蔣夢萍灑掃了一番,此刻備下一頓晚宴給常之新接風。夫妻倆見了面,礙於有外人在場,並沒有殷殷切切地怎麼樣,互相笑著點點頭,問了句好。一家人熱熱鬧鬧吃著飯,常之新忽然回頭看著蔣夢萍,嘆道:“是白胖了。”

蔣夢萍很不好意思地低頭一笑。程鳳台和二奶奶悄悄互望了一眼,眼神裡帶著點戲謔。他們都沒大聽出來常之新口吻裡的憂傷,蔣夢萍與他結婚那麼多年,也沒有能發福,在程家好吃好喝住了半年就胖了。說穿了還是他沒有本事,連個像樣的住家傭人也僱不起,要蔣夢萍幫著買菜燙衣裳,把蔣夢萍養活得不夠好。

飯後程鳳台提議逛逛園子。二奶奶皺眉嗔怪他不懂事,小別勝新婚,應該早早送他們夫妻回家獨處。但是這樣一說,常之新蔣夢萍本來打算立刻回家的,此時也羞於開口了。

蔣夢萍笑道:“確實不著急回家。把燈開啟,我們看看夜景嘛!之新還沒看過呢!”

他們家最近在花園裡佈置了幾盞彩燈,一旦開啟,能把樹木池塘太湖石全照亮了,像過元宵節似的,而且並不是從頭到尾整個兒地大亮,而是草木扶疏明暗有致地亮。尤其一盞幽燈從假山由上至下照進池子裡,把滿池的紅鯉魚都鬧醒了,黑夜裡浮在油綠透明的水面上,非常有意境,像綠底子的綢緞上用毛筆撇下的幾筆硃砂紅。要是這個時候丟些食,鯉魚尾巴甩出水花來,又是靜中生動的一筆點睛了。

程鳳台攜著二奶奶和兩個大男孩子走在前頭,介紹說:“設計燈光的那個法國佬,還是我從安王府手上搶過來的。我說怎麼也得在夏天之前把燈泡按上,這樣燈一開,晚上乘涼散心也不害怕了,孩子們也敢來玩了。要不然冷風一吹,月亮一照,這園子真有點陰森森的。別說他們孃兒幾個害怕,我也不愛來。那多浪費啊!”

蔣夢萍抿嘴向常之新笑道:“妹夫話是這麼說,其實全是為了表妹。表妹生了三少爺以後就鬧失眠,還胸悶,晚上睡一半也得出來透透氣,這是為她造的景。”

二奶奶又羞赧又得意,攙著大少爺往前頭走去了。常之新點點頭,他自己是個疼老婆的,因此也很看得起愛惜妻子的人,讚了一聲:“好妹夫!”扭頭看向蔣夢萍,看見蔣夢萍的臉龐在幽光中分外的楚楚動人,眉目嫻靜,心中便是一嘆,心道你原來也該享得上這番奢侈,還是我委屈你了。

一行人穿過小橋,蔣夢萍驀然牽了牽常之新的袖子,指著一棵打了黃光的孤零零的樹,道:“我在這裡住了兩個月,才知道這是一棵琵琶樹。”

常之新駐步觀望,慢聲念道:“今已亭亭如蓋矣!”

這大約是他們之間的一句私房話,兩人對望著忍不住眉目含情地微笑。程鳳台覺得自己站他倆身邊,那多餘得都該死了,連忙快步往前面攆上二奶奶。靜靜地走了一會兒,回頭一望,他們夫妻還對著那棵枇杷樹在說悄悄話。

二奶奶笑道:“他們倆是真恩愛。”

程鳳台道:“常之新和前面老婆離婚了才娶的蔣夢萍。我以為你不會贊同他們這段感情。”

二奶奶從來沒有考慮過常蔣的結合有違她一向以來的觀念,思索了一番,道:“過去光是聽說這回事,我肯定是不會贊同的。可是等到看見他們的人,看見他們這樣和氣這樣好,我又不得不贊同了。”

程鳳台談話裡對誰都要打趣幾句,抬槓幾句,唯獨對二奶奶不敢,真心實意地稱讚道:“我媳婦果然是個有情義的。”

等了好些時候,常之新蔣夢萍終於唸叨完了枇杷樹,與程鳳台一家告別。程鳳台派車送他們回去,順便與常之新約定了下館子吃飯的時候,說一定要裡應外合把範漣灌醉了不可。想不到不用等他們動手,沒過兩天,範漣就自動喝了個酩酊大醉,醉倒在程家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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