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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趁伍自明和李蓮花都下地的時候,伍娟蹲在家門口的玉米地裡,捉了幾隻蛐蛐、螻蛄、蝗蟲之類的蟲子。然後,一個人慢慢向那隻蛇籠子走去。她還是有些本能地怕它。蛇見有人走過來了,無聲地蠕動了一下,這一動,它周身便鏤刻出了一道優美的水紋,那水紋轉瞬即逝,蛇很快就又一動不動了,沉在籠底,盤成了一塊時光深處的化石。伍娟隔著籠子看著它,忽然想,這樣一種動物,曾經有四百條腿,現在卻無腿無足,可是人們為什麼還是要怕它?其實蛇極少主動攻擊人,除非是人先威脅到蛇了,蛇才會咬人。它還能活一個月,可是就是這一個月裡,她也不能讓它這樣在她面前餓死了渴死了。狗餓了還會叫呢,可是蛇是啞巴,就是餓極了渴極了都不能發出一點聲音來。

伍娟把捉來的蟲子慢慢塞進了籠子的縫裡,蛇的頭微微伸直了一點,她只看見一條紅色的蛇芯子寒光一閃,那隻蟲子已經不見了。驚恐之餘,她又由衷地高興起來,蛇吃了她喂的東西,這就像承了她的情,懂得了她的心意。雖然她還是怕它,但在餵它的時候覺得自己高大、潔淨,像個聖徒。是啊,連草木都有生命,何況是動物。人無非是一種動物,誰說不是了?仔細想想,便會覺得人和動物之間有多少相似之處。男女之間就是比動物多一些情感遊戲吧,但說到底,那點疼痛的遊戲也不過是用來為自己爭奪性交夥伴的。

此後,每天趁家裡沒人的時候,伍娟就偷偷給蛇喂些吃的喂些水。這樣做的時候,她感覺自己像在給一個判了死刑的囚犯送行一樣,多送一程少送一程終究都是要送到那一天的。她心裡便暗想,要不哪天偷偷把它放生了吧。可是,伍自明對這條蛇寄託的希望那麼大,每天晚上從地裡回來都要先到籠子前視察一下蛇的情況,就像在視察自家自留地裡長出的倭瓜一樣,恨不得它一夜之間就長熟了能吃了。伍自明一邊視察蛇一邊問伍娟:“娟兒啊,這幾天沒給蛇喂吃的喂水吧?你要是敢餵它,我就打斷你的腿。”伍娟心虛地答應著:“哪能呢?我怕蛇,都不敢走過去。”老頭子長年累月在地裡刨食,又有個不孝的兒子,難得有點娛樂,就這點娛樂她還要給他剝奪了?也是殘忍。所以,耗一天算一天,能讓它多活一天算一天。

這幾天小賣部生意不錯,攢下了一點錢。等到家裡人走光後,伍娟手裡攥著那幾張票子開始四處找地方,她必須找到一個不會被伍強找到的地方藏錢。父親身上的那條褲子穿了都快十年了,褲腳磨破了,最近拉鍊也壞了,但因為沒有可換洗的褲子,他還終日穿在身上,拿根布帶子往腰上隨便一捆,只要褲子不掉下去就行。還有他腳上那雙襪子,早已是露了腳指頭的,補過也不止一次了,補丁都是層層疊疊的。伍娟親眼見過父親是怎樣給自己補襪子的。晚上,等他們都睡下了,他一個人坐在院子裡,頭上戴了個下礦用的頭燈,像個礦工掘煤似的照著那隻滿是破洞的襪子,他戴著花鏡拿著一根大針笨手笨腳地補襪子,一針一線的,像個小孩子趴在那裡認真地做作業。伍娟看見了也沒吭聲,假裝沒看見。他大約是覺得自己的襪子太髒,只有自己補才能心安一點。伍娟嘴上不說,但心裡一直想著去趟縣城,給父親做身新衣服買雙襪子,再給家裡添置些米、面、油之類的。地裡的莊稼又不聽人使喚,總不能說長就長,說收就收。家裡的所有開銷就都指望小賣部攢下的這點涓涓細流呢。

伍娟像個陌生人一樣把這間屋子上上下下翻屍倒骨般地打量了一番,最後她選中了一個地方——兩個櫃子中間有道夾縫,夾縫裡還架著蜘蛛網,這地方總不會被發現吧?但她不放心,把臉湊過去仔仔細細審視那夾縫的隱蔽性夠不夠。和伍強鬥爭了這麼多年,她又不是不知道,他簡直就是有了抗藥性,把錢藏在什麼地方都奈何不了他,好像他眼睛裡長著X光,看什麼都能透視。她把那道縫從上到下看了好幾遍,才把那捲錢塞進去,之後再把蜘蛛網扯過去製造假象,她要做出渾然天成的樣子,絕不能讓它們露出一點點痕跡來。把錢藏好之後,她又警惕地向四周看了看,彷彿這屋子裡四處都長著伍強的眼睛和耳朵。折騰了半天像打了場仗一樣疲憊,她坐在椅子上,把兩隻腳也擱在椅子上,再把臉貼上去,就像自己從空中接住了自己一樣,這讓她覺得溫暖,剛剛隱秘地藏好錢的安全感也像炭火一樣溫暖著她。她覺得自己像一隻守著糧食的老鼠,這點糧食在她眼中簡直是清華氣象,夠她微醺一陣子了。

這時已是下午,該出去給蛇捉些食物了。伍娟一挑簾子卻看到伍強正光著膀子站在籠子前看蛇。聽見她出來了,他沒有看她,卻朝著籠子裡的蛇打了個口哨,彷彿籠子裡關著的不是一條蛇,而是一隻黃鸝鳥之類的。她有些奇怪他今天怎麼到這個時間還待在家裡,倒不符合他的作息規律。她走到家門口的地邊捉了幾隻蟲子,回到院子裡的時候發現伍強已經不見了。她走到籠子前餵了蛇,又給了它些水喝,然後站在籠子前發了一會兒呆。

她呆呆地站在那裡不動,眼睛雖然跟著蛇遊動,卻也是木的。她莫名地覺得心裡有個地方是懸著的,有個鐘擺似的東西在那兒擺來擺去卻遲遲不肯往下落。她就那麼空空落落地站著看蛇,忽然之間,她聽見自己身體裡發出了一聲清脆的撞擊聲,那隻鐘擺落下來了,撞到了她的什麼部位。就在那一瞬間,她的眼睛裡忽然閃出了一道鋒利的光亮,這點光亮把她的整張臉都點著了,她的臉隱約浮動在這團光焰裡,看上去平靜而可怖。

她跳起來,衝進了小賣部,衝進了屋裡那團昏暗滯暖的空氣,就像一個人跳進了一潭湖水裡。她衝到那道夾縫前,先是上上下下審視了一遍,蓋在上面的蛛網沒有了。然後她不甘心,伸出一隻手,哆哆嗦嗦地把一個指頭伸了進去,那指頭像條蛇一樣嗅著那夾縫裡的氣息。沒有。它聞出來了,裡面是空的,已經是空的了。她還是不肯死心,她開啟了電燈,找來一根筷子,像撈魚似的在那道縫裡不停地打撈。最後,她自己停下來了,像被射中的獵物,自己慢慢停止了掙扎。昏黃的光線瀰漫在這間屋子裡,屋子裡所有的器具都像長出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黃的菌類,有些奇異的荒涼和蕭索。

晚上,伍自明下地回來了。他早晨帶著兩隻火燒、一瓶水出了門,中午飯就在地頭吃的。進了家門,他什麼都不說,先扔下鋤頭往凳子上一坐,一坐下竟半天都起不來。伍娟努力不去看他,她不知道自己在躲什麼,她就是覺得自己像逃命一樣要拼命躲開什麼。過了半晌,伍自明才說了句:“娟兒,拍個黃瓜,給我倒出二兩酒來,這腿怎麼說老就老了。”

她知道他一整天都盼著這個時候,整個白天頂著烈日在地裡幹活兒的時候,能在晚上喝上二兩酒大約是他全部的寄託了。喝上二兩酒,然後什麼都不要想,騰雲駕霧般地睡過去就是又把這一天成功打發過去了。這就是活著。

伍娟低頭拍了條黃瓜,搗了蒜泥撒上去,又從塑膠壺裡倒出了一杯白酒,向父親走去。伍自明還是那個姿勢坐在那裡,兩隻手捶著腿,他今天像是累極了,滿面灰塵也顧不得洗,坐在那裡連動都不想動。伍娟偷偷看著他,他坐在板凳上張著兩條腿。她看到了他磨破的褲腳,褲腳高高吊起來,像個正長個子的小孩子身上的衣服。然後,她猛然間停了一下,她看到他坐在那裡,因為褲子的拉鍊壞了,這一坐,那個地方就像一張嘴一樣張開了,她迎面看到了裡面破敗的內褲。伍自明自己卻渾然不覺,他用兩隻手捶著膝蓋,笨拙地笑著問了伍娟一句:“娟兒啊,今天可沒喂蛇吧,這也有二十天了吧?”

伍娟不說話,愣是迎著那褲襠裡露出的內褲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把黃瓜和酒往父親面前一放就走開了。她默不作聲地出了家門,疾步走進了玉米地,看到周圍沒有人,她才蹲到地上,開始放聲大哭。

<h3>三</h3>

喝完酒,伍自明先回屋睡下了。他不能不貪戀這點加了酒精的睡眠,這個白天算過去了,可是這睡眠的另一頭系的又是一個永生般的白天,這一夜的安睡不過是夾在兩個白天之間短暫的躲避,像深宵曠野裡的一頂帳篷。

伍娟悄悄走進屋裡,躡手躡腳地拿走了父親放在炕頭的褲子。她朝炕上看了一眼,父親佝僂著身子,已經睡熟了,他睡在沉沉的夜色底下,看上去像一個浸泡在液體中的嬰兒的屍骸。她沒有再多看,拿著褲子就走到了院子裡。李蓮花帶著兒子也睡下了,院子裡就她一個人。她拖著一個長長的鬆散的影子坐到燈下,就著昏暗的燈光把那條褲子攤在自己的膝蓋上,她費力地直視著拉鍊壞掉的地方。那個地方像一處剛被剖開的傷口,散發著一種新鮮的酷烈,近於鮮血淋漓。她安詳地看著它,它躺在她的膝上忽然逼真得像一個人形,她甚至又看到了那傷口中間長出了一縷破敗卻鮮豔的內褲。它們衝著她的眼睛直逼過來,竟也妖冶、茂密。她伸出一個指頭摸索著那個地方,像在試探一盆水的溫度,慢慢地,慢慢地,她把一隻手完全放上去了,就像在那裡很深很深地撫摸著什麼。最後,她在那個地方綴了三粒紐扣,綴好了,又一粒一粒地扣上。那個地方合上了,她愣是把那道傷口給縫住了,然後,她又悄悄進屋裡,把褲子放在父親的炕頭。

伍娟躺在自己床上輾轉反側。外間裡有一隻老鼠在窸窸窣窣地翻東西,牆角里還有一隻蟲子在呻吟,不知道那條蛇是不是也睡著了。雖然明知它不過是個死刑犯,餵了二十多天,竟感覺和喂一隻家禽差不多。她並沒有想什麼,相反,今晚她覺得心裡是空的,簡直有了空曠浩渺的感覺,就是因了這空曠,她覺得自己都不能把自己聚攏起來了,她支離破碎地、一片一片地飄在黑暗中。

不知過了多久,剛剛走進一種很淺很薄的睡眠,她就被一聲巨大的轟隆聲驚醒了。這種聲音在寂靜的黑夜中帶著一種天生的不祥,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急速翻身坐起,開始手忙腳亂地穿衣服。衣服還沒穿好的時候,她就透過玻璃窗看到一群人影嘈雜著推開院門進來了,朝伍強一家住的那間屋子走去。她死命地把臉貼在玻璃上往外看,可是連一張臉都看不清,他們全都是影影綽綽的,像鬼魅一樣融化在無邊的夜色裡。她知道他們就在這院子裡,和她只隔著一扇玻璃窗,可是她還是不由得覺得他們如此幽深、遙遠、神秘。她看著他們就像看著一眼黢黑的井底,那井底喑啞無聲地伸出了幾隻可怖的手,卻怎麼也碰不到她。

伍強屋裡的燈霍地亮了,院子像突然飛過了一柄雪亮的匕首,接著她聽到了李蓮花的叫聲還有小侄子的哭聲,這些聲音像雪花一樣很快就融化在幾個男人粗大的嗓門裡。她的鼻子、嘴唇、眼睛都死死地貼在玻璃上,像是要把自己嵌進去,她像個冰雪的雕塑一樣死死地嵌在那裡,一動不動。她動不了。接著,她透過那玻璃看到那群鬼魅般的人影又七手八腳地出來了,他們手裡抬著什麼東西,東西很沉,他們便幾個人一起抬著,她在黑暗中看到十幾隻手糾纏在一起,捆在一起,這使得他們看起來連體成了一隻巨大的章魚,滿是蛇一般的手和腳,這些手和腳在夜色中邪惡地飄搖著,無孔不入。

巨大的章魚在門口消失了,院子裡還殘留著一些雜沓的腳步聲,似乎那些腳步聲都是壁虎的尾巴,就是從身體上掉下來了,依然能活蹦亂跳地活上一陣子。接著,又有一大一小兩個影子哭著衝向門外面,是李蓮花和她兒子出去了。院子裡徹底靜下來了,這一靜便靜成了一眼千年古井,沒有一點活的聲息,好像一切的活物都突然葬身於剛才那場喧鬧了。而她是唯一劫後餘生的殘留物。她費力地把鼻子、嘴唇、眼睛一樣一樣地從玻璃上拔了下來,每一樣器官都是冰涼的,像是已經不在她的身體上了,它們像落葉一樣飄零而下。這時候,她突然看到屋簷下還靜靜地站著一個人,是父親。

她顫顫巍巍地走出去,站在屋簷下,默默地與父親的影子對視著。他們誰都不說話,似乎一夜之間都失去了語言的功能。她不知道他們究竟站了多久,似乎有很多個季節從他們中間俯仰著過去了,他們就那麼站著,都感到了一種從歲月深處鑽出來的蕭瑟感,突然之間又從他們身上剝去了幾歲。終於,伍娟看到父親動了,他磕磕絆絆地向伍強那間亮燈的屋子走去。伍娟像魂魄一樣跟了過去,在父親挑簾子進門的那一瞬間,她再一次站住了。就著屋子裡的燈光,她看到站在燈影裡的伍自明渾身上下就穿著一條破敗的內褲,他光著腳,穿著這樣一條內褲,走進了那片燈光。他來不及穿一件衣服就從睡夢中跑出來了。

原來,伍強打麻將連日輸,輸了還給不出錢,於是人家叫了幾個人來他家把稍微值錢的東西都搬走了,包括電視機。李蓮花帶著兒子連夜哭著回孃家去了。伍娟沒有進那間屋子,她一直在那裡站著看著那燈光,那燈光就像裝在一隻杯子裡的,就那麼小小一杯,好像伸手就能握在手裡。屋子裡傳出了兩個男人的吵架聲,然後,屋裡的燈咔嗒一聲滅了。簾子一挑,父親出來了。他佝僂著背,一隻手提著那條內褲,大約是鬆緊帶早已沒有了彈性,一不小心就掉下去了。他看見她了,卻沒有和她說話,跌跌撞撞地進了自己屋子,然後就無聲無息了。

整個院子又一次安靜下來,靜得連葡萄葉落下來都能聽見。伍娟慢慢向自己屋裡走去。經過屋簷下的時候,她看了一眼籠子裡的蛇,就著依稀的星光,她看到了那條血紅色的蛇芯子,它就那麼一閃,卻寒光凜冽。

伍娟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又沉浮了多久,只覺得自己像一個溺水的人,怎麼掙扎也上不了岸。這麼多年裡關於伍強的一切突然全都活過來了,原來平日裡她只是強迫性地把它們埋掉了,她不許它們活著,她不想看到它們。可是在這樣一個夜晚,藉助一種可怕的外力,這些屍骸突然全部復活了。它們一幕一幕地從她眼前往過走,像無數張黑白照片,最後這無數的黑白照片連綴在一起,連成了一部電影,她一個人在黑暗中看著,淚流滿面。她清晰地看到,這電影的最後一幕就是現在,就是這個晚上和這院子裡的三個人。那條破敗的內褲再次鋒利地割著她的面板過去了,就在那一瞬間,她突然在黑暗中無聲地坐了下來。剛才衣服都沒有脫,她一秒鐘都沒有猶豫,動作迅速冷靜得如同蛇類。

她再次走進了院子裡,無聲地走到蛇籠子前。她在黑暗中與那條蛇靜靜對視著。她在那兒一動不動地站了五分鐘,過分的安靜使她看起來堅硬而龐大,像周身突然披上了一層詭異的盔甲。那兩間屋裡都靜悄悄的,裡面的人似乎都睡著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像一個準備潛入水底的人做著最後的準備。然後,她果斷地、無聲地伸出一隻手,提起了那隻蛇籠子。蛇在裡面昂起了脖子,血紅色的蛇芯子一閃一閃的。她提著蛇籠子疾步走到了伍強的門前,她站定,靜靜地聽著裡面的動靜。然後,她緩緩挑起簾子,走進了黑暗的屋子裡。站在門口,她藉著星光辨認了一下屋子裡。炕上躺著一個人,那個人一動不動,是伍強。她提著蛇籠子一步一步走到了炕前。她屏息看著炕上的人,他不動,毫無知覺的樣子。她默默站了幾秒鐘之後,突然一隻手捧起那隻籠子,另一隻手迅速開啟了籠子的門,然後,她兩手抱著籠子一抖,像倒水一樣,一條柔軟卻帶著殺氣的影子在黑暗中流過,無聲地落在了炕上。

伍娟忽然怕了,她手一抖,籠子掉在了地上,她不顧一切地向門口衝去。在出門的時候她全身重重地撞在了門上,居然沒有感覺到一點疼。她從簾子下鑽出來才發現自己全身沒有了半點力氣,兩條腿已經不是自己的了,就是這樣,她還是用盡全身的力氣像劃漿一樣划著那兩條棉花般的腿,她拼了命似的向自己的屋子游去。快了,快了,她幾乎是在爬著走了。就在她快要爬進屋子的那一瞬間,她聽到伍強屋子裡發出了一聲恐怖的尖叫聲。她伏在地上閉上了眼睛。

最先被驚醒的還是伍自明,他從屋裡跑出來,跑進了伍強的屋子。燈亮了,接著他便踉蹌著跑了出來,一邊朝院門口跑一邊用一種嘶啞的可怕的聲音大喊:“救人啊,快救人啊。”他衝出院門去砸鄰居家的門。周圍的狗叫成了一片,鄰居院子裡的燈紛紛亮了,睡眼惺忪的鄰居一邊扣衣服釦子一邊跟著往進跑。腳步聲又雜沓成了一大片,倒像在辦什麼宴會一樣。她聽見有人大著嗓門在叫:“這深更半夜的誰家也沒有解藥。來,把大腿這兒扎死了,不要讓毒流過去,還是快送縣醫院吧。”又有人大喊:“李二狗的車今天不在村裡。”又有人喊:“再找車,快找車,快點,快點。”在這一大片森林般的叫喊聲中,伍娟只辨別出了一個聲音,那個聲音一直在抖,發不出任何一個完整的字:“快……快……”只是嘩嘩地抖個不停。那是伍自明的聲音。

她就那麼伏在地上,她爬不起來,她看著自己的這具身體竟像是看著別人的,腦子裡裝得滿滿當當的,身體卻是木的、空的,一種身首異處的感覺。不知道究竟過去了多長時間,終於找來了一輛車,眾人七手八腳地抬出了一個人。是伍強。他們把他抬上了汽車,有兩個鄰居跟上,連夜去縣醫院了。伍自明沒跟去,他已經說不出一句話來了,只能在人群中像一條狗一樣佝僂著背大口大口地喘息。

汽車走後,其他鄰居又紛紛返回來。這時候眾人才像終於睡醒了一樣,一個個都問伍自明:“蛇怎麼沒關好,怎麼能跑到屋子裡去?”

“那蛇餓了一個月了還有力氣咬人?”

“就是餓了一個月了才見什麼吃什麼,都餓瘋了。”

“草上飛的毒那可是……”

“他叔,那蛇怎麼進的屋裡?”

伍自明還是不說話,卻慢慢抬起了頭,他叫了一個喑啞的字:“娟……”伍娟聽見了,想答應一聲卻說不出話來。她慢慢地順著牆站了起來,兩條腿還是哆嗦得厲害。她戰戰兢兢地站在那個角落裡看著這群人。有人突然像想起了什麼:“哎呀,蛇還在這屋裡吧。趕緊啊,要不還要咬人的,今天一定要把這蛇除了。要是讓它跑了,再跑到鄰家咬人,那還活不活了?快快,去找鐮刀、鋤頭……”一想到下一個被這條蛇咬的人可能就是自己,所有的人都有些不寒而慄。現在一定得殺掉這條蛇,這已經不是幫別人,而是在幫自己了。

院子裡、屋子裡所有的燈都被開啟了,更多的鄰居被驚醒了,都跟著擁了進來,準備投入一場人蛇大戰。人們打著一隻只雪亮的手電筒,在夜空中長長地猙獰地揮舞著,像一柄柄利劍一樣,再加上人們手中的鋤頭和鐮刀,整個院子裡一片刀光劍影,殺機四伏。人們一邊上上下下地找蛇的影子一邊大聲互相吆喝著:“小心腳下,不要踩到蛇了,小心頭上,別從屋樑上掉下來了。”

在這滿滿當當密不透風的嘈雜聲中,卻是有兩處漏洞的。有兩個人一直不說話,也沒有隨著人群四處找蛇。其中一個終於挪動了,他費力地拖著兩條腿走到了另一個人的面前。是伍自明和伍娟。他們面對面冰涼殘酷地站著,好像在這人堆裡打出了一眼深井,只有他們兩個人是站在井底的。伍自明的舌頭打著擺子,像喝醉了的樣子:“娟兒,你說,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伍娟倚著牆站著,靜靜地不說一句話。伍自明的一隻手突然就向著她的臉飛了過來,他一邊打她一邊痛心疾首地吼著:“你連條蛇連只蟲都捨不得殺的人,什麼都捨不得殺的人,怎麼就捨得去殺一個人啊?他就不是個人嗎,他就不是一條命嗎……”伍娟突然之間便淚如雨下,她披散著頭髮竭斯底裡地對著他喊著:“因為他活著你就活不成。”

就在這個時候,院子裡忽然有人用半是恐懼半是興奮的聲音大喊:“找到了找到了,在這裡。”於是所有的人和所有的手電筒嘩地都向那個方向湧去,立刻便在黑暗中砌成了一圈厚實的牆。眾多手電筒一齊指向了一個地方,那個地方頓時像被聚光燈包圍的舞臺,舞臺上只有一條蛇。確實是那條蛇,只是,眾人看不到它的頭,它也看不到眾人。可能是剛才人聲鼎沸嚇壞了這條蛇,它逃竄時在地上找到一個洞,就慌不擇路地往裡鑽。這洞是原來插瓜架用的,不深,而且是死洞,這蛇半個身子鑽進去了,洞已經到底了,想再出來卻因為洞太窄小,身子被卡在那裡了,只留下半截身子在那兒嘩嘩地甩來甩去。

眾人一看蛇被卡住了,就覺得危險已經少了一大半,現在這條蛇淪為這樣的處境,他們想怎樣處置都可以。眾人雖然沒有被蛇咬到,但剛才跟著虛驚一場,都有些後怕,躍躍欲試,要替伍強報仇。有人建議拿鐮刀把蛇砍斷了,有人建議用鋤頭把它劈死算了。後來,眾人終於達成了一致,他們決定用開水把它燙死在洞裡,似乎這樣更過癮。話剛說完沒多久,就有好事者送來了滿滿一壺剛煮開的水,在夜色裡還冒著雪白的水汽,看上去也像殺氣。

一個男人提過壺來便向著卡在洞裡的蛇澆下去。只聽刺啦一聲,蛇倒沒有發出任何叫聲,倒是圍觀的人嘴裡跟著吱了一聲,彷彿開水是燙在他們身上的。那條蛇被燙到,身上的皮立刻便裂了,露出了裡面粉紅色的肉,那露在外面的半截身子瘋狂地抽搐著,拍打著,把洞旁邊的土都拍得飛起來很高。蛇的抽搐一陣緊似一陣,雪白的肚皮痛苦地翻起來再翻下去,卻還不見它有要死的跡象。海剛接過壺又對準了蛇,準備再澆下去。這時候,忽然有人蠻橫地闖了進來,她一邊衝撞著人群一邊大聲地號哭著。人們聽見她說:“你們就是一刀殺了它也不要這樣對它,它也是一條命。它就是一條蛇,你們不打它的時候它都不會咬人的。你們知不知道,蛇最怕的就是人,它就是疼死都叫不出一聲來啊。”她已經突圍進來了,她衝到了這個圈子的核心,然後,在一片茂密的雪亮的手電筒的照射下,她伸手做了一個動作。

她撲上去,用兩隻手抱住了那條蛇的半截身子,然後在人群的驚呼聲還沒來得及落下的時候,她已經像拔蘿蔔一樣把那條蛇拔出來了。那條蛇身上被燙壞的部位經過這樣一摩擦,就像烤山芋皮一樣啪啪掉下去了,裡面滑膩膩的肉大片大片地裸露出來了,在燈光下閃著一種葷腥的光澤,使這條蛇看上去更像擺在桌子上的一道菜,已經是半熟的了。然而蛇頭還是活著的,在伍娟還沒來得及把那半截蛇身子放開的時候,那條蛇的身體已經閃電一般繞成了一個圈,蛇頭兇狠地轉了過去,在眾人反應過來之前,那蛇頭已經一口咬住了伍娟的胳膊。

伍娟驚恐地狂叫,抓著蛇身子的手已經鬆開了,但那蛇頭還牢牢地叮在她胳膊上,像一條巨大的螞蟥吸在那裡。她揮舞著胳膊又是叫又是跳,想把蛇甩下去,可是這條蛇可能是剛才被燙了一下,比人更驚恐,竟死死咬住不放。人群再次騷亂了,喊什麼的都有。有人喊:“快給她拽下來呀。”還有人喊:“你敢拽你試試去,誰拽咬誰。”又有人喊:“快拿鐮刀砍下來啊。”有人回應:“離得太近了怎麼砍?一砍就砍到胳膊了。”圍著一圈慌亂的人群竟沒有人敢動,只任由伍娟一個人像瘋了一樣又是哭號又是狂跳。

也許是因為驚嚇過度,突然,伍娟一頭栽到了地上,昏厥過去了,蛇也跟著掉到了地上,卻仍然像磁石一樣吸在伍娟胳膊上。但是因為他們都觸著地了,蛇的身體與伍娟的胳膊中間終於有了縫隙。這時,一個眼疾手快的男人揮起手裡的鋤頭狠狠朝那條蛇砍去。那一鋤頭正好砍在蛇脖子上,但是沒有砍透,那個地方還連著一絲皮肉,那截被砍下的蛇身子一邊洶湧地往出噴血,一邊在啪啪地甩動著,抽搐著。眾人喊:“快,快,還沒死,快砍死了。”於是,又一鋤頭下去,這回,那點皮肉相連的地方也徹底斷了,無頭的蛇身子又在地上蹦跳了一時,血流盡了便漸漸不動了。眾人再看去才發現,那蛇頭居然還牢牢咬著伍娟的胳膊。那蛇頭瞪著兩隻灰濛濛的眼睛,巋然不動地釘在那裡,看上去就像掛在她身上的一隻恐怖詭異的裝飾品。

眾人無論用多大力氣都撬不下那隻蛇頭,眼看著伍娟整條胳膊都已經發烏腫脹了,血流不止。去縣醫院光路上就得一個小時,村裡唯一能找到的一輛車已經送伍強去了,至今還沒有返回。誰都想不出辦法來,眾人無聲地站著,默默地看著地上的伍娟和她胳膊上的那隻蛇頭。這時候一個人從人群中擠了出來,是伍自明。他全身只穿著一條短褲,手裡拿著一把鋒利的菜刀,踉蹌著走到了伍娟身邊。他沒有說一句話就對著伍娟的那條胳膊揮起了菜刀,一菜刀下去沒有砍斷,他又拔出菜刀,兩隻握著菜刀的手再次高高舉起,再一次砍了下去。眾人都閉上了眼睛,只聽得一陣砍柴般的很鈍的聲音。等眾人再睜開眼睛時,伍娟那條青烏色的腫得肥圓的胳膊已經滾落到一邊了。那段胳膊上仍然掛著那隻蛇頭。

一直到第二天早晨,眾人才從鄰村找到一輛車,車還沒有趕到縣醫院的時候,伍娟就嚥氣了。倒是伍強被送得及時,在醫院裡被搶救過來了,住了十幾天院就回家了。

李蓮花帶著兒子從孃家回來了,離婚了再嫁人未必能嫁到什麼好人,她回來接替伍娟給父子倆做飯洗衣。

伍自明從此以後滴酒不沾,倒是常在晚上的時候歪在炕上一個人看電視裡的《動物世界》。他老了,經常看著看著就睡著了,口水從嘴角流下來,蛛絲一樣晶瑩地垂下去,一直垂到他的胸脯上。

這個晚上,伍自明看著《動物世界》又睡著了,電視裡的聲音兀自在屋子裡流動著,是一個男中音緩緩的解說:“……巍峨雄偉的宮殿,莊嚴肅穆的教堂,沉重的十字架,還有端莊的貞節牌坊,每一種文明都浸透了億萬蒼生的血和淚。”

他聽不見。夜已經很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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