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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4>一</h4>

孟青提在這個晚上忽然有種奇怪的不安。

這縷不安像根若有若無的蠶絲一樣繞著她,纏繞在她身體的某個部位上。她看不見它,卻覺得它就在那裡。那縷蠶絲帶著它自身的黏性像一隻動物一樣靜靜地伏在那裡,等著她。

她有些輕微地害怕,下意識地看了看周圍。她正坐在自己的房間裡,正坐在桌子前的檯燈旁,一切都沒有什麼不正常。那縷熟悉的燈光像結在枝頭的果實一樣穩妥,一切都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嚴嚴實實的像磚頭一樣砌在她周圍。燈光很專注,在屋子裡挖出一眼洞,她坐在洞底。燈光之外的黑暗忽然散發出一種詭異的氣息,就像有一株什麼植物正在黑暗中悄悄綻放。她,正站在這綻放的鼻翼上。

她坐在那兒裹著一條巨大的披肩,把自己裹得像只蛹。然後一隻胳膊從蛹里長出來,摸到了手機。她拿著手機猶豫了一下,放下,然後略一躊躇,又拿了起來,那隻紅色的手機含在她的手裡像一張欲開還閉的紅唇。幾秒鐘之後,她終究還是撥出了那個號。這是她男朋友張以平的電話。在撥出號碼的那一瞬間,她忽然有些莫名的緊張,就像一個站在山洞口的人,明知道那團黑暗裡裹著一些恐怖的未知,還是忍不住要向裡面看去,看去。那種好奇擰緊了她身上所有的神經,最後竟讓她感覺到了一種近似於殘酷的快感。電話通了,竟然通了,她情願他是關機,真的,她情願他是關機。這樣起碼她可以給自己一個理由,他關機了,她找不到他。但是電話通了。電話裡空曠荒涼地嘟嘟了三聲忙音之後,戛然而止。是被結束通話的。他不接她的電話。

她僵硬地兀自微笑著,盯著自己落在牆上的影子死死地看了幾秒鐘,就像那裡有個人正與她對視著。她落在牆上的影子又虛又大,像一個魂魄。待了幾秒鐘之後,她舔了舔乾燥的嘴唇,再一次撥出了那個號碼。這一次她的動作迅速了很多,一副要速戰速決的樣子,她不願意被那些細節一刀一刀地凌遲。這次,電話裡只孤單地響了一聲,那一聲聽上去無比荒涼,就像什麼東西墜到崖底時發出的最後一聲。他又一次結束通話了電話。

她發了狠,把全身的力氣都向那隻手機狠狠砸去,就像是要砸開它,然後狠狠跳到電話對面的那個人面前。她狠狠地按鍵,狠狠地再次撥出了那個電話。嘟一聲結束通話,空谷迴音似的糾纏著她的耳朵。這次她連猶豫都沒有就又一次抓起了電話,她的手已經開始發抖,已經有些抓不牢那隻手機了。它像尾紅色的魚一樣潮溼滑膩地跳動在她的掌心裡,這紅色的潮溼忽然讓她感到一些疼痛。彷彿它們是她的血液一樣。然而,在這個電話還沒來得及撥出去之前,張以平的電話像直升機一樣降落到她面前了。她接起來,喂?她努力維護著聲音裡搖搖欲墜的平靜。他的聲音從電話裡傳出來,我不是已經和你說了嗎?這四五天裡我得把這個特稿趕出來的,白天我沒有時間只有晚上趕緊寫了,再不寫就寫不完了。就這幾天,啊?你又怎麼了?她乾乾地說,我……沒事,就是覺得不和你聯絡就像找不到你了一樣。他在那頭說,這麼大個人還能丟了不成?是不是?我就是在加班加點地寫稿子呢,你 沒事我就掛了,啊,就這樣,嗯。

哐,他掛了。他像是重新掉回了那隻黑暗的山洞,再次沉下去了,不見了。孟青提周身沐浴在一種巨大的寂靜中,那隻喑啞的手機還是以那個姿勢掛在她的耳邊,像她身體上長出了一隻紅色的木耳。她站在那燈光的邊緣有些木質的蒼涼,像一株秋風裡的樹。手機一點一點落下的時候,她無聲地冷笑了。就在他結束通話電話的那一瞬間她就明白了,一定是出問題了,一定。因為她在電話裡仔細捕捉著周圍的聲音,她聽到了汽車的聲音,那就說明他並不是在伏案趕稿,他在外面。或者,他是故意走出屋去接的電話。無論是前一種可能,還是後一種可能,得出的結論其實是一樣的。那就是,他在撒謊。

撒謊是一個危險的訊號。因為謊話的背後一定是一個秘密,就像那黑暗的山洞一樣。她讓自己避了三天,到第四天的時候,終究還是撞上去了。是她自己往上撞的,像一隻嗜光的飛蛾,像一隻嗜血的蚊子,不顧一切地要往上撞。是的,她願意。因為她願意。

張以平是她交往一年的男朋友,他們不在一個城市裡工作,張以平在西安電視臺做記者。四天前張以平忽然告訴她,他要趕個特稿,白天還有采訪任務,所以晚上就得加班加點,他說這五天時間裡,他們晚上不要電話聯絡了。第一天,她忍住了,第二天她也忍住了,第三天,她還是忍住了。但是到第四天的時候,她突然發現她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在這第四天裡,她忽然像被雪藏了三天剛剛醒過來一樣,有一種異樣的甦醒和屈辱。她是真的沒有知覺嗎?她就這樣縱容自己裝聾作啞下去?因為在理論上,她知道自己得裝,裝得越傻越好,裝得像棵植物一樣才好。可關鍵是,她是個人,她是個女人。就連裝都是需要力氣的,這前三天就把她的力氣耗光了,就像走在半路上的車提前用光了汽油。於是,她裝不下去了。

她拋錨了。

張以平最初對她說那句話的時候,她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勁。晚上加班寫稿,少聯絡,都是很尋常的理由。可是,在後來的三天裡,在這沒有了音訊的三天裡,孟青提忽然感覺自己從一間熟悉的屋子裡被丟擲去了,曠野裡獨行的寂寞忽然讓她覺得有哪裡不對。一個人很忙的時候能忙到連一絲縫隙都沒有嗎?忙成了一堵銅牆鐵壁?連插個簡訊插句話的空隙都沒有?她是三十二歲,談過三次不成功戀愛的女人,她會不明白這點常識嗎?那就是,忙,永遠是一種藉口。在忙的下面一定另有真相。因為,一個人如果真的想做點什麼,那就是忙死也能把時間擠出來。時間嘛,不過就是牙膏。然而,他真忙到了嚴絲合縫。

這疑慮在三天時間裡是一點一點攢下來的,越攢越厚,她看不見它們,它們卻像雪一樣層層覆蓋了她,把她砌成了冰雪的雕塑。她之所以選擇了這第四天,是因為,明天就是最後一天了,過了明天那就是不了了之了。他們又恢復聯絡,一切又和四天前天衣無縫地接起來了,可是,她就真的對這五天視而不見?就像它們根本就沒有存在過?她知道,從理論上,她應該做一個聰明的女人。可是她饒不了自己,更饒不了這理論上的聰明。因為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不是釘在規則與潛規則裡的理論。

她當晚就訂了第二天去西安的機票。訂好機票的那一瞬間,她忽然有些酣暢淋漓的快感。她又往前走了一步,她離那真相越來越近了。她緊張而興奮,以至於全身在瑟瑟發抖。就像,她是一個即將開赴前線的戰士,戰場上的一切都是未知的,生死未卜。

孟青提和張以平是同行,兩個人是在一年前的一個記者招待會上認識的。當時的孟青提正處於感情完全空白期,三次戀愛一次談得比一次傷。她從二十一歲開始戀愛,第一個男朋友為了科研事業出國了,出去了就不回來了。第二個男朋友讓別的女人懷孕被迫結婚去了,他向她是這樣解釋的,就一次啊,就一次怎麼就懷上了呢,怎麼就那麼準呢?他說他被賴上了,沒辦法。一年後就離婚了,離婚後居然還好意思和她訴苦,他和那女人實在沒有什麼感情,又沒有任何瞭解,充其量就是個一夜情,卻被生生綁到一起,婚後才發現真是一天都過不下去。她真想罵他,你活該,還講不講一點責任,和人家做愛連個套子都懶得戴?第三個男朋友為了少奮鬥二十年聽從家裡安排找了個比他大的富婆,就在他婚禮的前一天晚上居然還找到她貓哭耗子一般稀里嘩啦地流了半天眼淚,還像個烈士一般說了句,今天天上就是下刀子我都要來看看你。當時真是被催眠了,居然陪著他哭到深夜。人家婚後足有三四個月蜜月都過了,她才獨自從那悲傷裡一點一點緩了過來,就像麻醉藥的效力失去了,傷口便豁然露出來了,竟比原來還要血淋淋。原來就一吃軟飯的騙子,居然還特意跑到她面前立了次貞節牌坊,以示節烈?婊子。這種豁然的甦醒簡直讓她恨透了這個男人。她不過想找個男人一起奮鬥平起平坐,誰也不要高攀誰,嫌棄誰,有苦同吃,有難同當,結果,人家男人先她一步去了。富婆有房有車有婚史,他袖著兩隻手直接拎包入住。結個婚就少奮鬥二十年,確實划算。很久以後她還一直在心裡嘲諷著那個面目已經模糊的男人。同時她一直有羞恥感,這羞恥卻是為自己的,自己竟和這樣一個騙子加婊子抱頭哭到半夜?簡直就是一種恥辱。

她一直忘不掉第三任男友結婚的前一夜,他們抱頭哭到後半夜的時候,他走了。他說他必須走,他就是來看看她,看看她他就該走了。她當時只知道哭,那淚都不是往出流的,是往出湧的,是把儲藏在身體裡的所有的眼淚都用了。她死死抱著他不想讓他走,她害怕,她害怕到了極點,這剩下的半個夜晚讓她怎麼過?到後來她哭到了精疲力竭,一聲都發不出來的時候,那男人還是說,他必須得走了。他一臉演話劇一般的悲傷和肅穆,事後她才想到,人家怎麼可能不走呢?第二天就是大喜的日子,人家得去結婚啊。他來安撫她大約是怕她在婚禮上鬧事?所以把她當半個沒辦完的手續草草蓋了個章:我愛你,但我要和別人結婚去了。結果,剩下的那半個夜晚還是她一個人深一腳淺一腳,肝腸寸斷地,一秒鐘一秒鐘地摸到了天亮。到天亮時,她精疲力竭,模模糊糊睡了一會兒,在夢中卻覺得那男人又回來了,她想,他到底是回來了啊。連忙睜開了眼睛,床上卻只有她一個人。那男人躺過的地方是空的,她久久地躺在那裡,把一隻手瑟瑟地伸了過去,觸著那條床單。是涼的,他沒有回來。

三次戀愛之後她便有些灰心了,一兩年裡沒個男朋友都是常有的事。她就一個人撐著往下過。她一個人住,幾年裡數次搬家,剛開始打輛車就能把東西搬走,後來東西越來越多,不得不找搬家公司。有一次她租了間郊區便宜的房子,上班得兩個小時,下班又是兩個小時。那種老房子陰森森的,在裡面走路的時候都能聽見自己腳步的迴音。有一天晚上下了整整一晚上的大雨,她一個人縮在空曠的大木床上,忽然就瘋狂地想和一個人說話,哪怕就一句也行。可是她把電話本前後翻了一遍,沒有一個能說話的人。第二天早晨醒來時,雨已經停了,她站在窗前開啟窗戶的時候,忽然看到窗臺上睡著兩隻貓。兩隻一模一樣的雙胞胎貓,正緊緊地抱在一起睡覺。孟青提一動不動地看著它們,忽然就淚如雨下。

再後來,孟青提雖然再沒找過男朋友,卻開始發展情人。她知道他們不會和她結婚,她也從未想過要和他們結婚,這種情人關係如露水一般,說不定哪天早晨醒來就蒸發了。他們把她當過客,她把他們當過河的石頭,踩完一塊再踩一塊,一步一步才能到達河對岸。他們每個人給她的那點喜歡和溫暖就像一根根的柴火一樣,她在深夜裡把這些柴火堆在一起才能湊成一個取暖的火堆,多一個人少一個人不過是多根柴火少根柴火的問題。她畢竟不是鋼做的,鐵做的,她需要有人憐惜,哪怕這憐惜其實就是瞬間的煙花,那也比沒有的好。

這樣晃了幾年進入三十歲之後,孟青提又脫胎換骨地進入了另一番境界。灰敗,自由,頹喪和真正的滿不在乎。滿大街的男人在她眼裡頓時都失去了性別,無所謂男女,具具都是行屍走肉。她用的化妝品越來越昂貴,越來越肆無忌憚地縱容自己狂吃零食,填滿胃就可以暫時轉移感情的空虛,她以此來打發著沒有男人的歲月。凋敝灰敗的孟青提本想著就這樣瞎晃上幾年再說,反正已經是老了,索性就再老他幾歲。那種近於蠻橫的自虐反而讓她心生舒服,就像是狂跑了多少圈之後大汗淋漓,把身體裡的毒素全排出去了。

在記者招待會上認識張以平的時候,她第一眼看到這個男人就知道這個男人打不得交道。因為他身上帶著一種近於跋扈的頹廢和優裕的自信,他嘴角斜斜掛著的一抹笑容像廢墟上開出的花,帶著毒性。只是兩天吃飯他們老在一張桌子上,還是鄰座。於是在一堆陌生人裡面還是變成了速成的熟人。張以平帶點流氓兮兮的自來熟,哪句話說出來都不像是真的,嬉皮笑臉的。那晚,他們從賓館游泳出來的時候,張以平從頭到腳打量著她說,幾天了才知道身材這麼好啊,有男朋友沒?沒有的話就做我女朋友吧。孟青提知道他是開玩笑,也知道他比自己還小兩歲,那樣的話自己不是老牛吃嫩草嗎?她說,你不知道我是你姐嗎?他說,哎,現在就流行這個。她說,你也是馬上就奔三的人了,別在我面前裝嫩。他笑著說,那怎麼也能嫩出個一兩年嘛。她也笑,多久沒有女朋友了?他裝出認真的樣子想了想,一年半了吧。你呢?她說,已經記不清多久了。他說,怎麼就沒有呢。她說,想歇歇不行嗎?他大笑,我也是想歇歇。

兩個人走出賓館的門,走到樹林邊找了兩塊大石頭坐了下來。賓館在半山腰上,周圍都是桃樹林。所以賓館名字就叫桃花山莊。正是初夏,青桃的寒香靜靜地浮動在夜色裡,植物的體味像是被從泥土深處逼出來的,帶著些清曠的凜冽。天上的殘月有些枯瘦,月光卻似澀香的焦糖,滴在漫山遍野的桃林上。林邊那些大青石也被鍍了一層月光,寂靜得如河底的卵石,波光水影都從上面過去了。兩個人坐在這青石上忽然卻無話了,就像是所有的聲音都被這夜色吸走了。兩個人面目模糊地相互對視著,連對方的臉都看不清了,似乎這五官也被吸走了,卻忽然之間覺得這個人剩下的這些模糊的東西離自己反而近了些。

張以平忽然問了一句,你覺得兩個人怎樣就是真正在一起了?她看不清他的臉,只覺得他的聲音獨立出來了,在夜色中一步一步蹣跚著走到了她面前。她說,兩個人覺得怎麼也離不開了就是在一起了。他說,別的都無所謂?她說,是的,別的都是假的。他說,婚禮也不重要?她說,那都是給別人看的,都是假的。他說,這些形式都不要了,你不怕男人出軌?她說,一個男人要是真想出軌那怎麼出不了?一點形式就能束縛住他?他說,你就一點不羨慕新娘披上婚紗?她說,一件衣服也不過是給別人看的,要真想在一起那只是兩個人之間的事情。他說,那比如說,我要和你結婚,我們倆一人吃一碗麻辣燙就行了,是不是?她也笑,連這碗麻辣燙都可以省掉。他大笑,連麻辣燙都可以省掉?那還剩下什麼?她停頓了一下才說,那只有自己知道了。

<h4>二</h4>

這句話說完,兩個人都久久沒有出聲,桃林之上的月光更澄澈了些,照在青石上,有些清泉石上流的冷寂。兩個人像兩隻被包在琥珀裡的蟲子,靜靜地懶懶地沉在那裡。張以平忽然說了一句,你看你未老先衰了吧,連對婚禮都沒興趣了那就是老了。她靜靜地說了一句,沒辦法,自來老。張以平哈哈大笑起來,笑完之後他忽然正色說,你知道嗎,我以前一直以為世上絕不會有這樣的女人,沒想到的是,還真有。我一直覺得要是兩個人真的相愛,那就沒有什麼能束縛得了。這就是自由,達到了自由的愛情才能長久。她笑,你不過是想有一個長期同居的女人給你做飯洗衣,再有無數短期同居的女人圍繞在你左右。這才是你的最高理想。他大笑。

後來兩個人就回去各自睡覺去了,孟青提本想,他會不會回了自己的房間後又來敲她的門,萬一他來敲她的門,她該怎麼做?義正詞嚴地拒絕還是半推半就?他會不會說,反正以後是見不到了,留個一夜情做紀念吧。她呢?則擋在門口凜然地說,你以為和我不過說了幾句話就可以賄賂我和你上床?我就值你那幾句調情?但他沒有,一個晚上安然無恙,倒搞得她有些不好意思,似乎是自己心懷企圖地等著他來,結果還等空了。簡直是被他羞辱了。接下來的兩天裡兩個人也沒有再單獨在一起過,帶著些刻意迴避的意思,再然後就各回各的城市去了。

走的時候孟青提不知道他坐在哪輛車上,就連招呼都沒打就走了。她本以為和這個人之間也就這樣了,沒想到回到北京之後,張以平卻開始給她發簡訊,有時候他說他正在輕軌上,看到一輪巨大的血紅的落日,看得讓人想落淚。有時候他說他去吃什麼了,她也快去吃。她回簡訊說,怎麼突然開始關心我的衣食起居了,搞得我像你女朋友一樣。他馬上回了一條,不是說好了的嗎,你做我女朋友。他近乎一個無賴,可是,她居然有些享受這樣的無賴了,竟不願去拒絕。因為就像輕易看到他有毒性一樣,她輕易就看到了他無賴氣下粼光閃現的理想主義,任何玩笑都遮蓋不住的肅穆和憂鬱。她想,他之所以會再聯絡她,是因為他也在一眼之間把她看到底了。當她用這種假設說服自己的時候,她的感覺幾乎近於悲壯。是一種遺世獨立的感覺。

兩個人就這樣開始了簡訊和電話聯絡,聯絡了一段時間後,孟青提去西安看了一次張以平。這標誌著一段異地戀的正式開始。當孟青提終於承認自己是在戀愛時,她忍不住有些微微的害怕,姐弟戀加異地戀,以前的男朋友朝夕在一起幾年還是要分,姐弟還加異地又能維持多久?可是她又轉而安慰自己,如果兩個人不應該在一起,那就是日日夜夜廝守在一起又有什麼用。她以前那些男朋友還不是都分了。於是,在這接下來的一年裡,她幾乎每個月去一趟西安。

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每多去一次西安,就多用一次力氣。原來她身體裡還攢著這麼多力氣,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原來,她攢下它們只是為了在自己最後一次戀愛的時候把它們全部拿出來。就像一個女人給自己親手做了幾年的嫁妝,在出嫁那天這些壓箱底的嫁妝全部轟然開放了。她始終給自己留下了火種,因為她不忍心。她給自己買件衣服的時候都要猶豫再三,權衡半天,給張以平買衣服的時候卻連眼睛都不眨。只要她在西安的時候,他所有的衣服,襪子,內褲都是她洗,打掃衛生,做飯全是她的事情。她是自願的。她心甘情願讓隱藏在自己身體裡的那些奴性全部復活過來,全部從她身體裡走出來,大大小小的她,充斥在這屋子的每一個角落裡。她以前以為自己恐懼於女人承包所有的家務,甚至恐懼生孩子,她覺得這些對女人不公平,女人應該有自己的自由。可是現在,她拼了命地要往這些上面靠。她要製造出她和它們之間的血脈相連。她心甘情願地給自己打製出一個籠子,再把自己關進去。

在三十一歲的時候,她已經明白了,如果一個女人喪失道德準則,喪失感情準則,遊離於一切準則之外,那她就像一個外星人一樣只能飄蕩在人群之上,卻進不了人群。她在渴望著這人群的同時,又渴望著那一點點核裡的東西。她想,也許所有的人都是這樣吧,一路走來,漸漸拋掉所有能拋掉的,最後發現只有那剩下的一點點核是自己的。她有一天給張以平發了一條簡訊:當有一天,你發現你只要那一點真實的時候,你就突然自由了。他回了三個字,我知道。她知道他是真的知道。

她告訴自己,可能他真的是那個站在人群裡等她的人。他給了她雙重的歸屬感。

那個黃昏,張以平還沒有下班回家,她一個人把屋子狠狠清理了一遍,地板都是跪在上面一寸一寸擦的,擦完的地板像面湖水一樣,站在上面她都可以看見自己粼粼的影子和傢俱的倒影。夕陽的餘暉從窗戶裡落進來,波光瀲灩地在她腳下融成碎金碎銀。她有些蕭瑟地站在那裡看著自己的影子,覺得那影子是在湖面上一處遙遠的汀洲之上的蘆花叢裡,孤絕悽清。她的淚忽然就下來了。那一瞬間,她突然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了,她在孤注一擲。

她其實是在給自己一次機會,最後一次機會好用盡全力,好去補償,好去用忠誠救贖往昔歲月中她所有的凌亂。這樣她才能對自己說,最後一次,這是最後一次了,認真也就認真這一次了。所有的最後一次都是懸崖,都是在把自己向純粹、極致和絕對上逼,因為他們以為只有這樣,才能把絕境下那個也許根本不存在的世界喚出來。比如,在疑似愛情的表層下,從最深的根子上長出了一點血肉相連的真愛。她明白了,她就是這樣的,把自己往懸崖上逼。就是因為那些近處的逼真的東西都看過了,她才會想,也許這個世界上的真相反而在那些不可能的背後吧。世間萬物陰陽相扣,越是荒謬的,越是怪誕的,到最後反而越可能是真的吧。

這種背離本身就是捨生忘死的,也是命繫一線的。她知道,她都知道。所以有時候當她坐在張以平的對面微笑著看著他時,她在心裡會突如其來地流淚。因為她知道,坐在對面的這個男人也許根本不知道她其實在做什麼,他也許真的就以為這不過就是一次戀愛。

孟青提到達咸陽機場的時候是第二天下午六點。轉了兩次車到張以平家樓下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她抬頭看了看四樓的視窗,燈亮著,窗簾拉著,這說明張以平已經回來了。直到這個時候張以平都不知道她其實已經在樓下了。孟青提只背了一隻揹包,她這麼做的時候幾乎是無意識的,那就是她刻意在讓自己輕裝上陣。在上樓之前她又向那扇窗戶看了一眼,就像一個準備上跑道的運動員在給自己積蓄力氣。窗簾是蟹青色的,遮得嚴嚴實實的,一絲光都透不出來,使那房間看上去就像一隻亙在她頭頂的青色的蛋殼,她連走進去的縫隙都找不到。這種拒絕有些激怒了她,她藉著這憤怒生出的力氣開始上樓。爬到二樓的時候她已經開始氣喘吁吁,就像已經在這樓道里爬了十年八年一樣。她抓著欄杆爬上了三樓,這時候她像有了高原反應一樣,開始大口大口喘氣,每爬一個臺階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氣。她揹著包,佝僂著腰,捂著胸口,一步一步往上挪,像一隻揹著殼的海底動物在趕路。終於爬到四樓的時候,她的心臟已經不是她的了,像一隻在她身體裡孵化出的活蹦亂跳的動物,急著要出世,一分鐘都等不了的。似乎隨時都能從她嗓子裡擠出來,蹦出來。她向那道門走去的時候腳步已經近於蹣跚了,就在這零亂的支離破碎的腳步中,她還能聽見自己心裡發出來的固執、興奮而詭異的聲音,萬一呢,萬一不是呢,萬一……裡面沒有女人呢。

她使出最後的力氣敲了三下門。幾秒鐘之後門嘎吱一聲從裡面開啟了。穿著睡衣的張以平站在她面前。在他看見她的一瞬間,他用近乎驚恐的聲音說了一句,青提?你……怎麼來了?但是孟青提一句話都沒有說,她甚至沒有再多看他一眼。因為與此同時,她的眼睛穿過他的肩膀,看到了屋子中間站著另外一個女人。隔著張以平的肩膀,她和那個女人四目相對了。

她在看到她的一瞬間,萬一兩個字正從她身體裡往下墜,往下墜,像在無底深淵裡滑翔一般。在它們迅速地向下滑去的同時,她的心卻一點點地騰空了,越來越輕,越來越輕,到最後幾乎要飛出她的身體裡。就在這時,她聽見了那兩個字墜到崖底的聲音,像瓷器撞碎的聲音,凜冽而邊緣清晰。萬一?她聽見了它們遙遠的餘音,嫋嫋的,卻久久不散。三個人站成的三角穩妥得近於堅固,誰都沒有動。似乎稍微一動,就會把周圍的空氣劃傷。

第一個從這三角形裡抽出來的還是孟青提。她轉身從那扇半開的門裡面出來了,就像被它吐了出來。她是一路上飄著下去的,樓道里丟下了一些低低的碎帛一樣的抽泣。她像個魂魄一樣又飄到了大街上,一輛車朝著她開過來了,她也不知躲閃,就像不認識那是什麼一樣。她像只從時光隧道里闖出來的史前動物,茫然地看著這個陌生的世界。最後,這隻史前動物笨拙地走進了路邊的一家小飯店,在一張油膩膩的桌子旁邊坐了下來。因為,她發現自己連一步都走不了了。她受傷了。她胡亂要了一瓶劍南春,菜都沒點,就開始喝酒。她兇狠地咬開瓶塞,倒了滿滿一碗,然後一仰脖子就全部灌進去了。然後又是第二碗,第三碗。三碗下去的時候,眼前的桌子和人都開始搖晃了,就像是一隻只掛在空中的鐘擺。她獨自微微笑了一下,又倒了滿滿一碗。正準備往下灌的時候,一隻手放在了她的手上,攔住了她。她眯著眼睛一看,對面忽然多了個人,再一看,是張以平。他一句話都不說,正看著她。

她的淚唰地就下來了,她力大無窮地推開那隻手把那碗酒一滴不剩地灌了進去。動作嫻熟得簡直像排練了成百上千次了。他沒有再攔她,像個觀眾一樣默默地看著她喝酒。她成了站在燈火深處的演員,只演給這一個觀眾看,因為只有他知道她在演什麼。他今天要是不在場,她就是醉死沙場又有什麼意思。她覺得這時候在他面前流淚簡直已經起不到什麼作用了,眼淚根本不夠用,酒才是更好的道具。手中的一瓶已經空了,她搖晃著大著舌頭問服務員又要了一瓶,反正有他在,服務員也不怕最後沒人付錢。酒拿上來了,張以平奪過了瓶子,她幾乎是撲過去兩隻手奪過了瓶子,她嘴裡大聲叫著,你管得著嗎?為什麼要管我,我和你有什麼關係,要你管我。我死了又和你有什麼關係。

她一定要把這兩瓶酒喝完。以作為對他的懲罰。

又一碗下去了,眼皮上已經有了千鈞之力,藉著一點殘存的意識,她仍在想,他居然這樣對她?他居然這樣殘酷地對她?她是怎麼對他的啊,她對他的好就全餵狗了嗎?這一年裡他們都不在一個城市,按理說,她要做什麼他怎麼能看得著?可是這一年裡她是怎樣嚴格自律的啊,別人給她介紹男朋友都被她一口回絕,情人全部斷絕聯絡,就是有的男人要單獨請她吃飯,她都以各種理由拒絕。她其實不求他知道,她只是為了讓自己心安,她只是覺得只有這樣做才算對得起這最後一次戀愛吧。她是決心在他這裡要立地成佛的,於是那混亂中生長出的忠誠竟力量驚人,宛若奇葩,遠勝於常人。別人是先立後破,她是先破後立,就像一切從廢墟上開出的花一樣,反而豔麗驚人。可是對他來說,她所有這些忠誠不過是空中打出的太極,他根本沒接住。

從頭到尾都是她自己演給自己看的。簡直是一出悲愴的獨幕劇。

<h4>三</h4>

再醒過來已經是第二天黃昏了。孟青提醒來的第一瞬間的感覺是自己走失了,昨天殘存下來的一些記憶碎片像泡在酒裡面的標本,她都能看到它們身上血淋淋的神經,但是它們已經死了。她隔著瓶子與它們遙遙相望著,它們古老而新鮮,散發著酒精清冽的氣息。突然之間她幾乎要懷疑,昨晚的這些記憶是真的,還是隻是她的一個夢?她根本就沒有來西安,也根本沒有什麼別的女人存在。她想從那張床上爬起來,但是還沒有動就坍塌到床上了。她動不了了,四肢都不像是自己的,似乎是別人的錯安到她身上了。更恐懼的是她的頭,突然之間就重了成千上萬倍,就像把一座山灌進腦袋裡去了,沉沉地壓在脖子上。她頹然地伏在那裡,她知道了,昨晚她確實喝醉了。這就說明,昨晚的一切都是真的。

一杯水遞到了她面前,她看著那隻拿杯子的手就知道是張以平。她閉上眼睛以示拒絕,似乎喝了他那杯水就是向他投誠一樣,有失氣節。張以平說,快喝點吧,你胃裡早就空了。沒見過像你這樣喝酒的,不要命了?你知道我怎麼把你扛回來的嗎,後來我實在扛不動了,喝醉酒的人一下子沉好多,我在路上僱了個農民工把你扛回來的。你一晚上不停地在吐,我一晚上都沒敢脫衣服,就在這伺候你了。

孟青提扶著沉甸甸的腦袋,剛喝了半口水就又是排山倒海地狂吐,因為胃裡沒有東西,吐出的都是黃色綠色的膽汁,顏色看著有點駭人,因為像植物裡擠出的汁液。孟青提一邊吐一邊帶著報復的快感想,把腸子吐出來才好,吐給他看,就給他看。反正她的身體已經是這麼備受折磨了,索性把他也拉進來和她一起受苦。都是他把她害成這樣子的。膽汁也吐完了,她把腦袋重新挪到床上去,心裡想著怎麼審問他才合適。她還沒開口的時候,張以平先開口了。他站在窗前看著窗外的暮色忽然就開口了,他說,她是我以前的女朋友,我們已經分手了,她只是來看看我,看看我就走了。孟青提想,這麼說,這是一次偶然出軌?她不說話,心裡盤算著對這樣偶爾的出軌事件該怎樣應對,是不依不饒地大鬧一場呢還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饒他一次呢?畢竟他們之間連個婚姻的契約都沒有,沒有任何外力上的保障,所以如果不依不饒,很可能會導致徹底破裂,但是如果太容易就過去了,他又斷不會把此當回事,以後豈不是更有恃無恐了?

她正在這裡盤算的時候,卻聽見張以平又說,如果你這次不來我和她也就真沒什麼了,她走了,回她的城市裡繼續生活,可是你突然出現刺激了她,她昨天哭著喊著絕不和我分手,還說要辭職來西安工作。孟青提一聽,忽然就慌了,因為在聽到這句話的同時,她才準確無誤地明白了,無論怎樣,她都是不能和他分手的。她絕不能讓他被另一個女人突然搶走。如果沒有這節外生枝,她也許還要多出些難題刁難他一番,以便讓他長個記性。可是突然之間,形勢急轉直下,她竟然失去主動權了。她掙扎著爬起來,問了一句,那你還愛她嗎?他靜靜地看著窗外,不說話。她一下子就更慌了,他居然連否認都不屑於否認了?她啞著嗓子又問了一句,那你愛我嗎?他繼續沉默了幾秒鐘才說了一個字,愛。她把半截身體從床上抬起來,像個剛從戰場上爬下來的重傷計程車兵,她仰著臉看著他,淚流滿面地說,那就是說,兩個你都愛。

張以平回頭看著她卻不走過去,黃昏中他突然面目模糊起來,就像是看著他在水中的倒影。他說,青提,我現在很亂,給我點時間,你也知道,人的感情不是說沒有就沒有了,就算是分手了也還會有感情,就像是我現在和你分手了我就不愛你了嗎?還是愛的。孟青提心裡簡直要炸掉了,好個情種,真是多情啊,舊人愛,新人也愛,不分手的愛,分手了的還愛。她真想對著他歇斯底里地喊一句,你還有沒有一點原則?你覺得你應該有三妻六妾,應該有十房姨太太,應該見一個愛一個才對?可是,她知道不能這樣,她如果這樣歇斯底里地爆發一番,無疑就是把他拱手讓給那個女人了。她不能這樣便宜了那個女人。她喝得這樣爛醉如泥,如受了重傷一樣狼狽回去,而把他讓給她?好像她是一架被她從戰場上擊落下來的飛機,休想。她說,你就有那麼多力氣去愛那麼多人?他說,因為你在一個人身上不可能得到你想要的全部,一個人身上有的另一個人身上可能就沒有。她接上了他的話,所以你就不得不去愛很多個?他不說話了。

她在張以平的床上整整躺了兩天兩夜才開始能下床,真像是大病一場。兩天裡只能少量喝水,不能吃任何東西,吃什麼吐什麼,一吐就是把五臟六腑都要吐出來的樣子。張以平讓她去輸點液,她不去,她就要這樣天昏地暗地吐,帶著點要挾的意思,看看吧,都是因為你。但她不能一直這樣躺下去,因為她還要回去上班,終究還得開始她在另一個城市裡正常的生活。張以平把她送到機場,臨走前她對他只說了一句話,我絕不分手,因為我很愛你。你看著辦吧。

她讓他自己忖度去,聯想去,她寬容地擺出一個姿態來,那就是她給他時間。可是飛機剛剛起飛,她的淚就洶湧而下。一個女人在撞見自己的男人出軌後,還要裝得像個母親一樣寬容他,還要把牙齒打碎了往下嚥。可是那些牙齒她根本就是消化不掉的,它們在她身體裡一寸一寸咬著她,咬得她肝腸俱損卻不能發出一點聲音。為什麼,她問自己,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她為什麼不上去扇他兩個耳光然後揚長而去,她為什麼不狠狠一腳踹掉他,把他踩到腳下去。就這樣一個男人,她現在才知道這是怎樣一個男人。儘管一開始的時候她就知道他可能有毒,但是她不知道他簡直就是唐璜再世。現在知道了又怎樣,她一寸一寸地流著淚。因為她愛他。她只要還愛著他,還想要他,她就不能不裝,就不能不忍辱負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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