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頻提示您:看後求收藏(醉長安,魚吻,孫頻,大文學小說網),接著再看更方便。

請關閉瀏覽器的閱讀/暢讀/小說模式並且關閉廣告遮蔽過濾功能,避免出現內容無法顯示或者段落錯亂。

回到北京的一個星期裡,孟青提幾乎沒有吃飯,看見飯就噁心。她每天就靠喝水維持著,面板蒼白到了透明,似乎整個人就是一隻玻璃瓶子。這一個星期裡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按捺住自己,呵斥著自己絕不能主動聯絡張以平。她知道現在她有一點主動就是把張以平往別的女人懷裡推一步。她按捺自己時就像按捺著一個正在發作的癲癇病人,按住她的手她的腳,卻還有她的嘴,她不小心就會咬下自己的舌頭來。她手忙腳亂地按捺著自己,這裡放下了,那裡又起來了。白天上班,時間還過得快一點,晚上那簡直是無邊無際的曠野,就她一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趕路,連盞燈籠都沒有。她就藉助安眠藥,一吃一把,真有點擔心自己第二天醒不過來了。第二天早晨,她神思恍惚,連頭髮都懶得梳就往單位跑。因為幾天不吃飯,走路的時候感覺自己就是在人群裡飄著,像只風箏一樣,真是連一點點重量都沒有了。風箏還被人牽著,她連風箏都不如。

她在人群中徹底失重了。

到這個週末的時候,孟青提的第二任男友忽然給她打來電話,問她最近好不好,要不一起出去吃個晚飯?她當即就答應了,簡直連想都沒想。她像見了親人一樣衝著他奔過去。前男友叫李冬,李冬在飯店門口一見孟青提嚇了一大跳,說,你這是從哪兒來的,怎麼搞得像個木乃伊一樣。孟青提在飯店門口當著人來人往就號啕大哭起來,她哭著說,我不要吃飯,你帶我回你家去,你帶我走吧。她像個走丟的小姑娘一樣哭著央求這個男人,你帶我走吧,因為我無處可去。

李冬離婚之後還沒有再結婚,孩子也被前妻抱走了,所以家裡只有他一個人。他們兩個剛進了房間,孟青提就撲過去抱住他,號啕大哭。以前對這個前男友多少是有些厭惡的,因為他和別的女人一夜情不說,還和人家有了孩子,最後還娶了人家。要是換到以前,他就是跪著求她抱住她哭,她都不幹。可是,現在,她見了他真像是見了親人一般。她斷斷續續地把事情給李冬講了一遍,她一次又一次地強調說,她以為她是這個世界上他唯一的知音,沒想到只要是個女人都是他的知音。李冬聽明白了,說,這個男人也真是,出軌也就偶爾出了,還這麼濫情多情,這濫情多情是比出軌要惡劣許多的。他像是為自己開脫一樣,彷彿是在闡述濫情與出軌的本質區別,那就是,一方是表面上的,另一方是深層次上的,後者當然更可怕。而他自己則屬於前者,不幸的是,他被一些生理性的機制強迫了,他不得不就擒。

他把孟青提抱在懷裡,一邊拍打著,一邊哄著她,說,你這個丫頭真是個傻子,這樣的男人還留戀什麼,趁早踹了,真是連我都不如。我結了婚才知道你的好,要不還是嫁給我吧。孟青提像截蟲子一樣縮在他懷裡,只是有一聲沒一聲地抽泣,如祥林嫂一般把她喝了兩瓶白酒的那個晚上講了一遍又一遍,簡直像放電影一樣,放了一遍又一遍,她要強迫他看,她手頭也只有他了。最後,李冬說,不早了該睡覺了,你一晚上已經說了一百遍了,不要再說了好不好,你不就是又愛了一個不該愛的人嘛。總之這男人不是個好東西,你心裡比我還明白。你看你睡哪個臥室,我絕不乘人之危亂來。孟青提咬著牙忽地站起來說,你睡哪個臥室我就睡哪個臥室,我還要和你做愛,我要一晚上和你做五六次。李冬呵呵笑著說,我知道,你是想報復他,你看你,到頭來還不是也這麼俗,有仇必報。不過我絕對理解和支援你,今晚我捨命陪君子,你說幾次就幾次,你說怎麼做就怎麼做。總之一定讓你解恨。

孟青提和李冬一晚上做了三次。做完第一次的時候她已經感到厭惡了,可是她硬是把自己從床上拎了起來,抖擻精神再次衝鋒陷陣。她使出了渾身解數,像在實驗室裡做實驗一樣,嘗試了以往所有沒有嘗試過的高難度姿勢。她不時發出尖叫,卻不是因為她真的興奮了,她覺得自己在叫給別人聽的,也不是給李冬聽的,而是給張以平和那女人聽的。他們兩個就好像正坐在那裡看著他們倆做愛,她就是做給他看的。她那麼對他,可是,他居然這樣對她。每想一次,她就憑空長出一點力氣,以至於讓李冬都有點招架不住了。做了三次她連這個男人的臉都不看,因為,今天晚上就是換了別的男人,她還是要這麼做。這本身就是她一個人的戰場,無論哪個男人都不過是一種背景。她邊做邊告訴自己,看吧,你又是什麼好東西,你不是也在出軌嗎?那你為什麼不能原諒別人出軌?你和他又有什麼區別,你和他根本就是一路貨色,是一丘之貉。她要把自己比下去,絕不允許自己在張以平面前貞潔得像個烈婦,這樣只能讓她加倍失衡。

第二天是週末,李冬出門去了,她不想一個人回去,就繼續賴在他家裡。上午她起了床,洗了洗頭髮走到了陽臺上。李冬家在二樓,房子是老式的四層小樓,陽臺沒有被包過,她就坐在陽臺上晾著一頭溼漉漉的頭髮。樓下走過了一個人,那人走著走著猛一抬頭看到了坐在陽臺上的孟青提,竟嚇了一大跳。似乎沒想到陽臺上吊著個人,惶惶幾步就走過去了。孟青提無聲地笑了起來,她索性把兩隻腿都搭下去,擺出一副要跳樓的樣子。她像只蜘蛛一樣在那裡專等著來來去去的人一抬頭看見她,然後嚇一跳。但畢竟是二樓的緣故,雖有不少人看到她吊在那裡,卻並沒有說要來救她。這種惡作劇耗去了她的一個白天,到黃昏的時候,行人漸少,她獨自坐在那裡還是不肯下去。這一天她真的是等著有人把她解救下去,她把自己當成人質一樣掛在那裡,就是想著任是誰把她救出去都好。她覺得自己就像一隻被裝在了籠子裡的獸,然而這籠子,不是張以平給她的,也不是李冬給她的,是她自己做出來又囚禁了自己。

她坐在那裡問自己,一個人究竟為什麼會出軌。就她現在知道的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張以平,他可以愛一個人,就可以用同樣的力氣去愛第二個人,第三個人,反正他是都愛,因為每個女人身上都有能讓他愛上的東西。他恨不得有三百六十五個女人,每個女人身上都有他需要的東西,他在三百六十五個角度上都能愛上。一種是她自己,她也出軌了,可是她就是和一百個男人出軌了,最後圍繞的核還是那麼一點,就是那一個男人。如果不是因為這個男人,她就不會出軌。她,並不是真心實意地在出軌。她突然就悲從中來,其實她和張以平根本就不是一個級別上的,他是九段高手的話,她不過是個學步者。就是把她以前所有的男人都算進來,摞成一摞,排成一隊,她也不過是個初學者。因為,她從沒有過真正意義上的背叛,她從來都只有愛一個人的能力。真正的東西,一點點就夠了,與量無關。那麼,她所做的這一切對他又有多少殺傷力?她根本就傷不了他。她想用這種犯罪性的刺激補償自己,卻是把射向他的刃齊齊擲回了自己。

月亮都出來了,她還坐在那裡不想動,像個真正的囚徒一樣。直到李冬回來了,才像摘豆莢一樣把她從那裡摘了下來。李冬把她扔到床上的時候,她突然看著他說,李冬,今晚我不和你做愛了,你就抱著我睡一晚上好不好。李冬看著她笑,怎麼,報復完了就把我拋棄了?她突然就披頭散髮地坐起來,衝著他大叫起來,因為報復他一次我就絕望一次,因為我已經不愛你了卻還要和你做愛。李冬一怔,說,可是這是你自己願意的。她已經滿臉是淚了,是的,是我自己願意的,可是,這種形式根本救不了我,這只是一種形式啊。李冬沉默了半晌才說了一句,你居然這麼愛他?她嘩嘩流著淚卻努力對他笑著,她說,是的,我很愛他。李冬說,你以前不是也愛過別人嗎,他又不是最後一個,總歸會走出來的。她說,不是的,不一樣的,你不明白的,什麼都是有收梢的,什麼都不是無邊無際的。我現在就想對一個人從一而終。李冬走過去摸著她的頭髮說,女人,談戀愛是為了讓你自己幸福,不是讓你找信仰的。我知道,你在他身上試圖完成你那點夭折的信仰,可是你得明白,這本身就是一種冒險。

這個晚上李冬就一直抱著她,果然沒要求做愛,她躲在他懷裡縮成了很小很小的一團,她說,對不起。他笑,我不會介意你把我當道具的,以後隨時歡迎。她和這個男人在分手後就沒有交錯過,他們在人群裡各自漂泊各自生活,在幾年之後卻還有這樣的機會又抱在一處。重逢的時候,雖然物是人非了,卻覺得這個人突然之間真正像一個親人了。她知道從明天開始她還是得離開他,還是要去過她一個人的生活,因為沒有人可以替代她去生活。

可是,兩個人還能在一起做一夜的親人也夠了吧。

<h4>四</h4>

這已經是他們失去聯絡的第十天了。

這十天裡,他們之間所有的記憶成了投在牆上的皮影,只能看,不能摸。她只要再往前走一步都會萬劫不復。這十天裡她像個真正的浪子一樣,四處買醉,買笑,軟弱無骨地在時間之上隨波逐流,它們想把她衝到哪兒就衝到哪兒。這十天時間裡最讓她恐懼的事情就是一個人的時間。一旦她一個人待著,她就感覺自己像被裝進了一隻密封的瓶子裡,瓶子裡殘餘的空氣一旦用完,她也就油枯燈盡了。為了把這一個人的空間填滿,她必須得隨手抓住點什麼,什麼都行,只要能把這空隙填滿。她從李冬家裡出來又賴到閨密家裡,但還是不過癮,閨密只能和她一起罵,卻不能和她一起愛一起恨,她終究是一個人。她又被逼著找了一次一夜情,結果自始至終她連對方的臉都沒看清楚。她是刻意地不去看,因為現在,哪個男人對她來說都是一樣的,無非都是做完了,各自提起褲子走人。她用以毒攻毒來療傷,你不是花心嗎,那我就比你更花,你不是亂嗎,那我就比你更亂。

終於,在第十天的晚上,她等到了他的一條簡訊,我不能和你分開,因為我愛你。孟青提久久看著那條簡訊,淚流滿面。她忽然明白了,人類最可怕的地方就在於愛。愛讓一個人清醒著墮落。整整十天裡,她其實就是在等他一句話。她生生忍住了不和他聯絡,就像割掉自己身上的四肢一樣疼痛,就是這樣她都要忍著。最疼不過的時候,她隨便抓過一個男人當麻醉藥注進自己身體裡,她就是要等他一句話。他不是需要時間嗎,那她就給他,她就這樣杳無音信地靜靜地等他回來。她知道,現在他回來了。那一晚,她突然就感到了精疲力竭,這十天裡不吃飯不喝水都感覺不到,她就靠著一口氣撐了下來,像馱著自己的駝峰一樣趕了十天的路。這十天裡她迅速瘦下去了十斤,她站在鏡子前摸著自己身上驟然浮出來的鎖骨和肋骨想,以後一定要叫他補上這十斤肉。

她這才發現,她已經原諒了他。其實早在十天前她就已經原諒了他。十天以後,他的一條簡訊便讓她有了蒙赦的感覺。倒成了他恩賜了她,她應該對他感恩戴德?明明是他對不起她在先,怎麼事態突然就急轉直下到這種田地了?她對著鏡子裡瘦骨伶仃的自己微微笑著,嘲弄著自己。如果十天以後他對她說的是,我們還是分開吧。她又該怎麼做?像秦香蓮一樣向人哭訴負心郎,還是一頭撞過去拼個魚死網破,還是格調高古地一字不回,你有什麼資格說分手,我早就不打算要你了,你還要自作多情?可是無論如何,當這條簡訊真正遞到她手裡的時候,她不還是感激涕零嗎?她把頭抵到那面鏡子上,淚就下來了。她久久站在那裡,就像擁抱著另一個形影相弔的自己。愛是多麼可恥,多麼可恥,她一遍遍告訴自己。

第二天孟青提就請了長病假,又飛到了西安。在飛機上她想,這一趟又一趟的機票錢,要是省下來給自己買了衣服和化妝品,那都不知道能買多少呢。可是她自願要給航空公司做貢獻,沒辦法,誰也沒把刀架在她脖子上逼著她這麼做。她想,在這樣一個恨不得全民務實的年代裡,她為什麼要一個人逆流而上,在虛空中,在兩地之間的旅途中尋找那點叫真愛的東西呢?就因為她一直一直信那點東西,就算她和一百個男人上過床,被一百個男人傷過,她還是信那點東西。它像根骨頭一樣已經長在她身體裡了,任她怎樣,都無法從身體裡把它剔出去。

兩個人其實不過十天沒見,卻感覺中間有十年八年過去了,都有些一葉知秋的蕭瑟。對那女人的去向,孟青提一個字都沒問,似乎這件事從來就沒有發生過。但是她走在張以平家裡的時候,卻分明覺得四處是那個女人的影子。她看著那把椅子便想,那個女人在這裡坐過。尤其是看到那張床的時候,她更殘酷地覺得,那個女人就在這裡睡過。但她一個字都不提,她都有些暗暗驚詫自己這種虛假的寬容了。好像是真的一樣。和張以平在一起無論做什麼都變得小心翼翼的,張以平對她也成了小心翼翼的,他們的擁抱像兩隻瓷器的碰撞,過於凜冽了些。孟青提的小心是棋子沒下實前的猶疑,她不知他的虛實。因為他沒有她想象中應有的贖罪和補償,她覺得這件事情之後,他應該是跪著求她才是正常的,才足夠讓她解氣的。可是,他像月光一樣清冷。這寒涼加重了她的怨氣,她越是無所謂地微笑,這怨氣就越像沉積岩一樣一層層地壓在了她的心裡。她被這一層層的東西壓著,簡直已經快被壓成了秋風中的漿果,飽滿到了一觸即破的地步。

張以平的小心是孟青提用了幾天的時間才想明白的。他是心不在焉。可是,他既然又把她叫回到他身邊卻又如此心不在焉,原因是什麼呢?晚上,他們擁抱在一起的時候,她忽然明白了,他的心智和感情仍然是渙散的,仍然沒有收回來,收到她一個人身上來。他們的身體雖然緊緊地靠在一起,連絲縫隙都沒有,可是,她分明地感到,這床上還有一個女人的影子,就亙在他們兩個中間。這床上其實是睡著三個人的。終究還是兩個女人和一個男人。他擁抱著她,卻用假想中的雙手擁抱著另一個女人。他恨不得像個章魚一樣長出無數隻手腳,左擁一個右抱一個,把該安撫的女人全都安撫了,把該愛的女人全都愛了。

王八蛋,這分明就是比出軌還要可怕。

她在前十天裡忍著不給他發一個字的簡訊,就是為了避免給他施加任何壓力,這樣他選擇了她也才不能歸罪於她。不然他選擇了白玫瑰,終究覺得還是紅玫瑰讓他魂牽夢縈。選擇了紅玫瑰,又覺得白玫瑰才是玫瑰,自己選了紅的簡直就是上當了。她根本就不給他這個機會懊悔,她放任自流,讓他自己選擇去。可是臨到頭,她還是發現,另一個女人的影子陰魂不散地附在他們中間。而且她就是使盡全力都驅不走她,因為,她是看不見的。她在明處,她在暗處,她怎麼能是她的對手?這種失敗比當初張以平和她分手更讓她撕心裂肺。

黑暗中,她更緊地抱住他,想要把那個女人驅走。她忍不住又問了一句俗不可耐的話,你愛我嗎?她不用聽答案就知道他會說,愛啊,不愛怎麼會和你在一起。果然,他在黑暗中說,愛啊,不愛怎麼會和你在一起。都沒冠冕堂皇的理由,不愛怎麼會在一起?她可悲地發現,她又一次陷入了被動的劣勢。因為這句話的反面其實就是,不在一起的也可以是愛的。女人用假話來為自己撐腰,就像是在飢餓時喝涼水也可以產生暫時的滿足感。那是一種致幻效果。而她分明已經淪落到了這種地步。現在,他抱著她,吻她,和她做愛,她卻覺得他們之間就是有一層東西,只要她不戳破這層東西,他們就是面對面的時候,都是咫尺天涯的。

她必須得下手,她必須得狠得下來。即使明知道一伸手就是血淋淋的東西。她問,那你還愛她嗎?他不回答,選擇了可怕的沉默。這沉默比他說上成百上千句話都可怕。她的心裡猛地抽搐了一下,就像是被一把刀子捅進去又攪了一番。她的聲音已經開始打戰了,她瑟縮著,發著抖,卻還是問了一句,你還愛她,是吧。她明知道現在,這個時候,她每往前走一寸就多一寸的鮮血淋漓,就多一寸的疼痛,她還是忍不住要往前走。索性就見底了,就痛到底了,看還能怎樣。她終於縱容了自己的委屈,所有的委屈像包在薄薄的皮下的漿汁,立刻噴湧而出。她幾乎是聲嘶力竭地說了一句,你要是還愛她,為什麼不和她到一起去。他的回答是,因為我也愛你。她徹底紊亂了,你到底愛誰,你愛的那個人到底是誰?但張以平很輕易就把她打敗了,他說,青提,我已經和你說過了,你和一個人分開並不等於就沒有感情了,我愛你所以要和你在一起,可是這並不是說我就對她沒有感情了啊,我承認我還是放不下她。我和她分手也讓我覺得對不起她。

她恨不得從床上蹦起來,把床上所有這些東西扔到地上去,她恨不得把這屋裡所有的東西都砸光了,然後狠狠地揚長而去。你以為你是什麼?你是什麼東西,你是超人嗎?你居然有能力同時愛兩個女人,哪個都捨不得放下。居然因為和她分手而難過?搞得她孟青提是個破壞他們感情的第三者一樣,死皮賴臉地要插進來?無恥,簡直是無恥至極。可是,她終究沒有這樣做,因為她知道一旦她那樣離開,她就再不可能回到這間屋子裡來了。那就真的是絕境了。她不想,原來幻想這東西,是隻要有一點點空隙都會不停瘋長的,都會隨時長成茂密的森林。一個人要想徹底做到灰心,竟也是一件艱苦卓絕的事情。

孟青提決定改變策略。前一陣子她示軟是因為她知道應該給他留空間,讓他自己去想清楚。她知道把一個人往死角里逼極有可能兩個人最後同歸於盡。可是她所留的空間只是無限助長了這個男人的混沌和曖昧不清,他簡直是想怎麼長就怎麼長,連一點規則都不要了。好像所有的倫理和道德都奈何不了他了,他要是有本事幹脆不做地球人就上月球去。她開始施行高壓手段。一看見他發簡訊就問給誰發的,給我看一下。如果看到他偷偷去衛生間接電話,那她頓時就醋意大發,一定要哭鬧一場才肯罷休。其實她心裡明白得像鏡子一樣,一個男人要是真想出軌,那女人又怎麼能攔得住他。一個男人要是就想背地裡和一個女人聯絡,那他什麼辦法想不出呢?她知道自己這些做法分明就是很愚蠢的,再愚蠢不過了。她在表面上遏制了他,其實卻是在把他向更深的本質裡推。可是,一旦嫉妒像毒蛇一樣咬住她的脖子,她還是要身不由己地發作。似乎那毒性就藏在她身體裡了。嫉妒和貪婪讓人愚蠢,現在,她不僅嫉妒,還貪婪。她為什麼那麼恐懼他還和別的女人聯絡,因為她不願意讓他還愛著別人,她想讓他把所有的愛都一心一意給她,無限制地寵她,疼她。這本身就是一種貪婪。所以,她活該愚蠢,活該最後死無葬身之地。

張以平有時候會回來得很晚,藉口是在辦公室裡趕稿子了,回到家裡不如在辦公室裡心靜。他說這麼多年過慣了單身生活,猛然有個人一天到晚在家裡晃來晃去,他還真不適應。她想,他根本就不想讓她長期待在這裡,他恨不得她消失,恨不得把她毀屍滅跡才好。一天晚上到十一點了,他還沒有回來。她忽然就想,他是不是和別的女人在一起?這個想法一旦在她腦子裡出現,便立刻成燎原之勢,很快就把她吞噬進去了。她這才明白了為什麼那些惡俗的三角戀,惡俗的婚姻保衛戰,愛情保衛戰,那些小三小四的電視連續劇何以把全中國一半的家庭主婦都吸引到了電視機前,它們果然是有市場的,因為像她這樣的女人太多了。女人們需要看戲的時候一邊詛咒第三者,一邊把自己提升到一個理論高度上。更堅不可摧的事實是,她也是個女人。

她果斷地開始打他的電話,居然是正在通話。這麼說,他不是和別的女人在一起?但她本能地不放心,過了五分鐘,她又打,還是佔線。就這樣每隔五分鐘她打一次,可是每一次他的電話都是正在通話。她從十一點打到將近一點,兩個小時裡,她打他的電話打了三十多次。最後一個電話終於通了,她劈頭就問,怎麼還不回來?他居然若無其事地回答,剛在趕稿子呢,明早要上頭條的,剛剛寫完,累死我了。他撒謊居然撒得這樣臉不紅心不跳,不回家就是為了給別人打一個兩個小時的電話,打完之後還要告訴她,他是加班了。

她不讓他在家裡打電話,那他就乾脆在外面打。打得更是有恃無恐,居然說了兩個小時的話,甚至更長。

她靜靜地把自己窩在沙發裡,全身蜷曲起來,像一隻臨死的秋蟲。他無時無刻不提醒著她另一個女人的存在,於是這女人便乾脆在這屋子裡安了家,每天和她形影相隨,寸步不離。如果再在這屋子裡待下去,她就會死在這男人和女人的手裡。剛才那三十多個電話已經把她榨乾了,現在她全身上下,每一個毛孔裡都沒有一點點力氣了,她徹底地幹了,枯了,見底了。她成了一池碎萍凋零之後埋在泥土中的嶙峋的殘藕,滿身是洞,卻仍是藕斷絲連。離開這裡吧,離開這個男人吧。她趁著那最後一些氣若游絲的活氣對自己說,還是認輸吧,不然真要死在他手裡了。今晚就走吧,就是半夜也要走,無論坐什麼交通工具,就是光腳徒步,也要走。

悲憤交集給她打了一針強心劑,她像迴光返照似的從沙發上彈了起來,摸摸索索地開始找自己的東西自己的皮箱。那隻皮箱空空地亙在她面前,像是她背過來的一隻殼。現在,她又要揹著這殼離開了。她這隻跋涉千里尋找溫暖的蝸牛啊,荒謬到了讓人落淚。她把衣服一件件往裡塞,把化妝品也往裡塞,她給自己一種氣勢,就是一定要離開這裡。可是,她為什麼還是這麼疼痛。她看著那些衣服上的每一道褶子,都覺得那是她自己身體上的,她憐惜著它們,就像憐惜著她自己。

她穿上風衣,圍上圍巾,戴上那頂血紅色的禮帽,長髮垂下遮住了她的半張臉。她就像一個即將登場的演員。就在這時,那扇門開了,像拉開了一道幕布,上面站的是張以平。他們兩個像正身在一個摺疊起來的時光容器裡,踩著的是時光,頭頂上是時光,四壁裡也是時光。頭即是尾,尾即是頭,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洪荒一片中他們四目相對。

<h4>五</h4>

張以平看見她的樣子大吃一驚,他說,青提你要去哪裡。在他進來之前她還軟弱地提不起那隻箱子,現在一看見他,她立刻有了力氣,一隻手就拎起了那隻箱子。就像他是一根針,準確無誤地扎進她的穴位裡了。她不說話,拎著箱子就往外走。張以平從她手裡要奪回那隻箱子,她又奪回來,兩個人滾成一團去搶那隻箱子,倒好像裡面是一箱子寶藏一樣。孟青提的力氣究竟沒有張以平的大,箱子還是被張以平奪過去了。她猛地一跺腳,劈頭蓋臉地衝著他叫,你管得著嗎,你管我幹什麼,你什麼時候管過我的死活,你裝什麼裝,你恨不得整夜不回來,恨不得和那女人說上一晚上的話不回來,你回來做什麼?你願意和誰在一起就在一起去,我走還不行嗎?你攔著我幹嗎,我就是死了和你又有什麼關係。張以平說,都這麼晚了你去哪兒啊?她蠻不講理地堵住他的話,這和你什麼相干,我願意去哪兒就去哪兒,你放開我的箱子。

張以平不放,她也奪不過來。兩個人就僵在了門口。這關係僵了一會兒之後就像水泥一樣基本凝固住了,她看得出來,張以平確實是不想讓她走。她便稍微放心了一點,如果張以平攔她攔得不夠徹底,或者只是虛情假意一番,被她一用力就衝進了這茫茫夜色中,那她自己可怎麼收場?總不能真的一個人半夜走回北京去。可是如果真的那樣的話,也自有好處吧,起碼他把她傷透了,她也就無路可走了,就只能狠下心來離開他,離得越遠越好。可是,他不,他就像對那個女人不能絕情一樣,對她也不能絕情。這倒比絕情更可惡些。她心裡有了底,知道今晚自己是走不了了,便決定今晚一定要強硬到底,她今晚要把攢在她身體裡的所有怨氣都熨平熨展了。她兇狠地看著他,像看著一個仇人一樣,為什麼不讓我走。

因為我愛你啊,我是很愛你的。

你不是也這樣愛別人嗎,大半夜的打電話一打就是兩個小時,你是不是都快相思成疾了。

現在你是我女朋友,別人都不是啊。

這妨礙你和別的女人聯絡嗎?你還不是照樣愛別的女人,和別的女人聯絡?

可是我最愛的是你啊。

那你就是說你有最愛的,有次愛的,有一般愛的,還有不太愛的,總之都是愛的,是不是?

我都說過多少遍了,我最愛的人是你,所以我要和你在一起,那我為什麼沒有和別的人在一起?

這妨礙你和別的女人聯絡嗎?這妨礙你愛別的女人嗎?

青提,我剛認識你的時候覺得你不是這樣的,你那麼脫俗,你告訴我人是要有自由的,是真正的自由,我以為你和我是一樣的人,我以為我不用多說你就能明白我。可是現在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我就是一個俗不可耐的女人,告訴你,我俗透了,我就是這麼喜歡爭風吃醋,我就是不能忍受你這樣愛了一個還嫌不夠,還要再愛一個。

青提,我真的是很愛你的,你不要這樣行不行。

不行,我就要這樣,我就是這樣的人,你現在就告訴我,你以後還和不和她聯絡了?難道你不和她聯絡會死嗎?

我盡力吧。

張以平說完這句話就不再和她說話了,他咣噹一聲把自己鎖進了衛生間,不再出來了。她悲愴地站在那裡,不知所措,進退兩難。他已經失去耐心的樣子,不會再來哄著她,攔著她。她這時候再走倒是沒有人攔著她了,可是,這時候要是走了那就是白走了。而且這一走,她就再也不能回來了。那豈不是便宜了那個隱形的女人。不能。她決定讓自己順著臺階下去就算了,再追究下去就不是到底了,是直接就把底打破了。還是繼續隱忍吧。忍字是誰發明的,真是天才,什麼叫忍字心頭一把刀,就是在說她。她無聲地摘下了那頂紅色的禮帽,像一個魔術師詭異的謝幕。她的眼睛一半如塵埃一般落在頭髮裡,另一半如沉在水底一般汩汩地流著淚。

本章未完,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

都市小說相關閱讀More+

求偶期

七果茶

帝道信仰

樂胖

唐詩

韓震 編

席捲天下

榮譽與忠誠

我做的遊戲又跌上神壇了?

第五毫秒

重返逆流年代

平林默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