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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娟娟很喜歡給老沈打電話,她的電話常常給沈先生以又驚、又喜、又亂、又疑、又暈、又累、又好玩的出其不意的感覺。夏天,她早晨五點四十分來了電話,很驚人。幸好,老沈的習慣接近農民,他五點三十分就起床了,十分鐘後接到聶娟娟電話,他甚至覺得是天意,天不滅沈,一睜眼就熱熱鬧鬧忽悠上了。她在電話裡大談她的兒子,說他在矽谷取得了驕人的成績,說是他被邀到比爾·蓋茨私宅去做客,像我們的領導人的待遇一樣。還有,她的兒子,一個電腦軟體天才,被一個厚嘴唇的馬來西亞女孩、一個嘴唇更加寬厚而且面板如黛黑綢緞的海地女孩、一個墨西哥裔拉丁女孩還有一個土生土長的美國加州一米八身高的女孩所同時追逐。聶娟娟大笑,說我兒子真有桃花運,“英特納雄耐爾”就這樣來實現。又有一次說是她兒子打算給她匯十萬美元過來,被她嚴重製止。她說:“老沈,你想想,我要十萬美元做什麼?我一個人,我有十平方米的房子就夠用了。我骨質疏鬆,我經常失眠,我喜歡唱歌,我不看電影,從小就不愛看,我現在每頓飯只吃四分之一兩至半兩糧食,我不吃紅皮雞蛋,只吃白皮,更不吃鴨蛋,我最多吃一個鵪鶉蛋,最好是吃半個。吃水餃我只吃一個,吃小籠包子我只吃三分之二個,吃餛飩我只吃一個半。上次是你請客,我不得不吃三個,吃太少了會讓你失望。吃完了我差點撐死。我不喝牛奶,我不喝豆漿,我不喜歡豆子氣味兒,我從來不吃冰棒更不吃冰激凌,我絕對不能吃梨也不吃榴蓮,榴蓮有一股鮮屎味……喜歡吃什麼,我喜歡吃栗子,每次只吃三分之一粒,我也喜歡喝棒子麵白薯粥,每次喝一調羹……”

又有一次,聶娟娟在電話裡說,“我要請你吃飯,我們這邊有一個淮揚菜館,他們的獅子頭我能一次吃掉五分之一。砂鍋魚頭夠我這樣的人二十六個吃飽,你能不能找幾個好朋友,一起來吃魚頭?淮揚菜的排骨黑裡透紅,鹹裡發甜……還有雪菜炒乾絲。”這使老沈大惑不解,您吃得如此驚人的少,誰好意思讓您請客?您推薦的菜要那麼多人才能吃完,我上哪裡找這麼多食友去,其實若真是我的食友,最多仨人也就吃光了,您為什麼要說夠二十六個人用?看來,此言差矣,此言怎講?謝謝了,您……

類似的話,再說一遍,老沈就感到了自己腦部的供血不足:熱情、天真、寂寞、孤獨,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是渴望友誼還是虛張聲勢,是沒話找話還是借題發揮……人是多麼有趣的動物啊,女人更是多麼有趣,多麼神妙的物種啊。女人的話語,不似歌曲,勝似歌曲,不似魔咒,勝似魔咒;女人的旋律,不是後現代,遠遠後於後現代;女人的邀請,不是演戲,而已演戲;女人的大笑,誰知道是舒適還是苦大仇深?女人的哭泣,誰知道是怨懟還是高潮不期而至?

尤其是聶娟娟動不動講一些物理學、電子學、遺傳學、天文學、材料力學方面的術語,突然間演變成世界各大學的學術動態,演繹出英、法、德、俄語名詞。她大笑著說莫斯科大學的一位教授給她寫了求愛的信,她認為這純粹是開玩笑,她相信全世界精神不正常的人數量超過精神正常的人的百分之五,越是所謂自由的歐美,精神病就越多。她問,您自由了,您由著自己的性子發展,您想怎麼著就怎麼著,您能不患精神分裂,您不撒癔症您想讓誰誰撒癔症呢您?說到最後她又提起,她還接到了一個巴西原非洲裔黑人教授的示愛信,她說著說著大笑起來,笑得她在電話那邊咳嗽,她的咳嗽似乎引發了哮喘,她在電話那頭髮出了牛吼和鐵匠爐拉風箱的聲音,嘔嘔的,呼呼的,似乎要把腸子嘔出。老沈嚇壞了,老沈知道,鄧麗君在泰國就是這樣哮喘病發作而過早地離去了的。

老沈對聶教授橫生憐憫之心,鄧麗君去世了,那麼多歌迷為之悼念。如果是聶娟娟哮喘去世呢,頭幾天,也許誰也不會在意。這幾天呢,剛剛有個人惦記她,就是同病相憐的沈卓然啊。

聶教授來了電話,老沈也得給人家去個電話。他去電話的時候聶教授更加興奮,說的話更加廣泛,漫無邊際,天南海北,穆桂英楊家將,愛因斯坦相對論,楊振寧、翁帆、李政道、鄧稼先、周嘯天、倫琴、瑪麗·居里、索爾·珀爾馬特,也談到了柳永與王實甫,龔自珍與聶紺弩,楊絳與錢鍾書,臺灣的錢穆。

聶娟娟說:“您知道咱們省的詩人孫醒吧?本來北歐的院士告訴他,是他要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一不留神,讓莫言得上了。反正他早晚會得的,也不是挪威的也不是丹麥的,反正人家都知道了,五年以後孫醒獲獎。他是我小學同桌的同學!此外還有某某、某某某,近年都有獲獎的希望。都告訴咱們了。”

聶娟娟是無所不知的奇才!

有一次他們在電話中談起了“革命樣板戲”,聶娟娟唱了一段《杜鵑山》裡柯湘唱的“家住安源”,然後問:“我唱得像不像楊春霞?”更想不到的是她接著唱了一段《海港》裡方海珍的唱段“想起黨眼明心亮”,她唱道:“午夜裡,鐘聲響,江風更緊……”使沈卓然大吃一驚,《海港》裡的唱段沒有幾個人記得,如果不是聶娟娟學唱與提及,飾演方海珍的名角李麗芳的名字老沈早已經忘到了九霄雲外。而且聶娟娟的嗓子是那樣清亮乾淨甘甜,如村姑,如天籟,來自話筒的另一端。真是相聞恨晚呵!

湊趣的是老沈竟然能唱一段《海港》裡沈小強的唱段:“我沾染了資產階級的壞思想(昂),輕視裝卸工作不(烏)應(嗯哼)當,我不該(咳)辜負了先輩(嘿)的希(意)望(啊昂),我不該(咳),聽信那吃人(嗯哼)的豺狼!”他一邊唱,電話那邊的聶娟娟一邊笑,告訴他,不是沈小強,是韓小強,“你怎麼非得把樣板戲裡的落後人物改成與自己一樣的姓呢?”

“那一年,我把樣板戲上人物自我檢討的唱詞都學會了,除了韓小強,還有杜鵑山上的雷剛,他的輕舉妄動害了好同志田大江,雷剛哭腔唱了一段,蕩氣迴腸……”

他們兩人聊得可真痛快。

然後他們又就一個問題爭論了起來,聶娟娟問:“你記得樣板戲《杜鵑山》當年正式公演的時候叫什麼名稱嗎?”老沈說:“不記得有什麼變化呀,一直叫‘杜鵑山’呀!”

“不對,正式作為樣板戲演出的時候叫‘杜泉山’,那時候的人真有意思,可能是覺得‘杜鵑’太古雅也太悲傷,您當然懂啦,杜鵑就是子規,就是‘歸不得也哥哥’,太苦啦……”老沈聽到了電話那頭的哭聲。這次通話,歷時一小時十四分鐘。

“還有你知道最早,《杜鵑山》裡的起義武裝的頭兒是誰嗎?最早他不叫雷剛,他的名字要好玩得多,烏豆……”在一小時十四分鐘電話撂下五秒鐘以後,娟娟又撥來電話補充他們倆的記憶。

這是一種完全嶄新的體驗:神經質,不無賣弄,萬事通,出色的記憶力,陰陽八卦,中外匪夷,文理貫通,古今攸同。二人的通話話題掃蕩文史哲理化生亞非拉生旦淨末丑,重視大事也重視細節:資訊量、新知新名詞與舊事舊說法。“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培養轉深沉”,雖不深刻專一,仍然狼奔豕突,自成一脈。東拉西扯,信口開河,江水滾滾,波浪嘩啦。為藝術而藝術,不無炫耀,言迷茫便迷茫,顧影自憐。痛快淋漓中自怨自艾,一拍即合中其妙莫名,互相欣賞中彼此費解,你我吹噓中左右為難。還有超越飲食男女,絕不談情說愛,也不是柏拉圖,未必是用概念的撞擊取代器官的摩擦親熱。又不是刑場上的婚禮,沒有準備喋血青史。不是林覺民的與妻訣別書。不是劉青鋒、金觀濤他們的“公開的情書”,述而不作,翻印必究。這裡是一種混亂的、模糊的、跳躍的、打鑔的、超越一切實務的安慰與享受,撫摸與滋養。如果說這也是一種老年人的愛情的話,這是無愛的愛情,這是行將消失的晚霞餘暉。這是仍舊的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這是矇頭蓋臉、天花亂墜、相激相蕩、出神入化、談笑風生、內容空洞、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愛情,或絕對非愛情。瑪麗蓮·夢露沒有這樣的愛情,柳夢梅、張君瑞沒有這樣的愛情。羅密歐與朱麗葉,沒有這樣的愛情。安娜·卡列尼娜與卡門,也沒有過這樣的愛情。文學、戲劇、電影與連續劇中這樣的愛情還沒有出現過,因為它不是愛情。

老沈喜歡起聶娟娟來,沒有柔情,沒有肌膚的親暱,沒有私密與私處,連性器官與第二性徵的想象神遊意淫也沒有。沒有服務,沒有溫存,沒有接觸黏連,沒有賁張與分泌。沒有生活細節,沒有炊藝、枕蓆、畫眉、搔癢癢、捏肩揉頸,沒有臉面、五官、嘴唇與軀體,更沒有舌頭。不是相濡以沫,沒有沫,不濡,而是相悅於神潲瞎忽悠,相悅於言語的狂歡,試探尋覓,資訊重組,虛虛實實,連蒙帶唬,冷飯重新熱炒,熱菜迅速冷凍,掄起紀念碑,揚起積澱的塵埃,記憶翻滾,舊事加溫,年事推移,喜怒哀樂日益淡化卻也就是日益醇厚發酵變酸變香變苦。不,又不全然是神潲忽悠,是生活,是口腔與哮喘,是神經元與肺活量,是什麼都記得,什麼都生動,是八十歲重溫十八歲的無限依依,是永遠的淚痕與笑靨,是擁有過與告別了的一切,是“我們都年輕過”的溫暖,是“我們都記不清了”的悲涼,是“我們都是倒黴蛋”的風流倜儻,是我們都是精英,都是才俊,終於都是廢物垃圾的痛惜……是難辨的記憶,是或有的往日,是往事不堪回首,往事豈可忘記,往事仍然多情,往事盡在無酒的酒興、無主題的主題、無共同的共同、無攜手的攜子之手、與子偕老當中,慢慢溫習,慢慢遠去。

而經驗使我們彼此靠得緊緊的:不是一家,親如一家,不是自己,猶如自己,這百十年,我們的共享的回憶太多、太多了。啊,愛情,共同的記憶,共同的嘆息,共同的胡謅八侃,共同的再怎麼趕也趕不上趟兒了的鮮活的生命。

原來,經驗的凸凸凹凹,粗粗細細,經驗的曲線與伸縮可以是性感的,質感與多汗、多味的。智慧、風格、談吐、誇張的想象、信口的胡言,都是魅力,都是撩撥,都是力度衝動,都性感起來活活要你的命!誰想到過這個!古往今來的小說家、性學家、青春偶像與影視女星、毛片角色、娛樂記者……竟然還沒有表現過這種體驗!

有那麼一點激動了,雖然老沈不過是老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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