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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他找不到聶娟娟了。

聶娟娟突然失聯!

連續一星期又一天,老沈沒有得到聶娟娟的電話,他打電話過去也屢屢被“現在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的軟體自動提示所結束。

老沈急了,他不惜去打攪因身體欠佳已經臥床多日的老首長,要聶娟娟的地址,原來娟娟只給他留了電話卻沒有說地址。老首長問候他們來往的情況,老沈說她是一個很好的談話夥伴,如此而已,還沒有想下一步。首長聽了很興奮,十分鐘後讓老伴給他回了電話,告知了他聶娟娟的住址。

按照獲得的地址,沈卓然花了一百六十二塊錢,打計程車到了地兒,他大吃一驚,她的住處不但在遠郊,而且她的房號說明,她住在一間小小的地下室裡,在那裡租房住的人,都是農民工。在農民工居住區,聶娟娟的住房也是最狹小最寒磣的。

沈卓然努力要求自己做到鎮靜,鎮靜,再鎮靜。他畢竟走向耄耋,又經歷了與淑珍的生離死別,剛剛經歷了與連亦憐的大起大落,他已經處變不驚,他無變可驚了。

他塌下心來做了力所能及的調查研究,還是毛主席說得對,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對於聶娟娟,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但也有共同點,同一個樓區的打工的鄰居們,一致稱她為賣晚報的老太太。賣晚報?是的,她每天下午三點半起,在一家清真涮羊肉館子前賣晚報,據說能日進三十元到五十元。沈卓然一聽,只覺頭暈眼花。她,她不是教授嗎?她不是有退休金嗎?

“不,不是為錢,人家是玩兒,是解悶兒,老太太最願意的就是直著脖子在那兒吆喝‘晚報嘞晚報嘞,又一個貪官坐監獄嘞!’叫什麼來著?人家說,那是體驗生活。人家說過,荷蘭哲學家斯賓諾莎不也是這樣嗎?他倒是不賣晚報,他磨鏡片。還有中東國家的一個大詩人,他的職業是理髮師。”

了不起,農民工的素質也大大提高了。

都知道她是教書的,有的管她叫老師,這樣稱呼的多,有的管她叫教授,這樣稱呼的少。所有鄰居包括一名管理人員,都說聶老太是個大好人,親切樸素,與群眾打成一片。她飯量小,這是真實的,沒有人有不同看法。有一次一天她只吃了兩個棗子加一小杯開水。有一次她買了一塊烤白薯,吃了兩天。還有就是她已經在這裡居住了五年,這裡的打工仔、打工妹、打工姨,隨著僱主的變動搬來搬去,只有聶老師堅守在此地不變,有一位打工妹從這裡已經三進三出啦,每次回來都看到聶老師、聶教授、聶老太,風光依然,頭髮日益白掉,聲音仍然清脆爽朗。

聶老太為什麼住到這裡來了,其說不一。有的說,她原來有一套單位分的公寓單元房,近九十平方米,用不著,太孤單,賣了,於是到這個都市裡的鄉村,農民工的居住區落戶,每月只花房租一千元。她與大家親親熱熱。有的說可能是她的孩子在國外遇到了什麼麻煩事情,需要老孃的破產支援。有的說,她根本就沒有孩子,或者孩子早已經在國外沒了,不然五年當中,誰看到過她的孩子回來過一次?一套單元房的價款都給了孩子了,起碼三百五十萬元,可鄰居們不知道她的孩子是男是女,是男是女哪能完全不管老孃親呢?美國人也不能這樣呀!聽說美國人雖然不知道孝字,倒也並不六親不認。而且聶教授學問那麼大,她的孩子,有不懂事的嗎?還有,人家經常是不吃不喝呀,嚼裹不費呀,又能看家又不費養活,哪個孩子不歡迎這樣的老爹老媽!

有人大膽提出,聶老太說話沒有什麼準頭,她結過婚嗎?她當真有過兒女嗎?誰敢保證?立馬有人出來說,他就敢保證,他與聶娟娟面子大,他在聶老太那裡看到過老太太與自己的先生和孩子合影的照片,她男人穿著呢子大衣,人家牛著呢。人家兒子,長得又像媽又像爸,模樣俊著呢。

那麼現在聶老太哪裡去了呢?管理人員告訴了醫院的名稱與方位,老太太病了,住醫院了。

天色已晚,沈卓然一頭霧水,提醒自己要考慮考慮。聶娟娟對他講的話裡至少有百分之七十或者更多是虛構的,她的鄰居農民工們也都知道她說話沒有準兒,同時他們一致認為她是大好人,他們更一致同情她,說她這樣的有學問、善良、親民的孤寡老人天上沒有一個,地上沒有第二個。他們中沒有任何人認為她的謊話連篇是個什麼問題。他們既不是人事科又不是派出所,何必非知道她的真實經歷不可?鄰居們還一致同意,她太命苦,她生活在城市,她上過大學,她教過大學,她又有組織又有戶口,但是她命苦,比農村的打工人員還命苦。

沈卓然滿意於自己的公關能力,他居然在與陌生人接觸中得知了這麼多情況。越知道得多他越糊塗,到底是怎麼回事?有點離奇,有點找不著北。有點超出了他一輩子的生活經驗與理解能力。他似乎又願意有所惦記,有所牽掛。妻子天人相隔,兒子大洋相距,工作早已退休,講課可有可無,朋友不少不多,話語可說可不說,會議可出席可不出席,死亡或早或遲,早也談不上太早,因為他已經轉眼八十,遲也不可能太遲,八十過了九十還能過嗎?九十過了,九十五還能過嗎?一百了,一百又當如何?不信你老小子能混上一百一!他已經刀槍不入,他已經勝負無別,他已經生死相接三百六十度,他已經在淑珍走後經歷了小小豔遇,他已經摟緊過亦憐,進入過亦憐,最後只怕是無憐無連、無亦無義、無情可言……嗚呼哀哉。

那麼,現在有這樣一個奇葩讓他惦念,這是多麼幸福,這樣才不至於弄成個不可承受之輕。

那麼聶娟娟呢?聶娟娟是誰不是誰?有意還是無意說謊,與他有什麼關係?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何必相知?怎麼可能相知相識?知與識何必一一核對?何必求真求實求是?人生本來嘛也不知,你又對人家娟娟說了多少真實呢?你說了你弄壞溫度計的事了嗎?你說了你夢中爬到了那老師的身上去了嗎?你說過“文革”中你對那老師的冷酷無情了嗎?命運是真實的嗎?遭遇是真實的嗎?《鄭風》“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將翱將翔,弋鳧與雁”是真實的嗎?韶樂與《東方紅》是相知相和的嗎?《離騷》與《古拉格群島》是真實的嗎?唐明皇、楊貴妃、白樂天的《長恨歌》與“埃及豔后”的故事是真實的嗎?吳媽碰上了阿Q,瞎貓碰上了死耗子,沈卓然遭遇了聶娟娟,就不能演繹出崔鶯鶯、杜麗娘、林黛玉、愛瑪·包法利夫人們的驚天動地的愛情來嗎?

如此這般,已經是十七點了,沈卓然想起了自己沒有吃午餐,他找了一個小館子,叫上了娟娟的幾個鄰居,要了兩份餡餅、兩盤揚州炒飯、每人一碗雪菜肉絲湯麵,還有一盤涼拌雞毛菜一盤麻婆豆腐一個牛腩鍋仔,一起吃飯,更加確信了“人民”對於聶娟娟的肯定與讚揚是可以信賴的。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動力,才是標準,才是幸福,才是依據。

一位十七八歲的男孩子說:“我帶您去看老太太吧。”

終於找到了六人一間的病房,護士不讓老沈進病房,說是女性病房天黑後不準男性人員探視,老沈不得不拿出電視明星的派頭,說明自己是在電視上講過白居易和蘇東坡的老師,偏偏整個一個醫院,沒有一個醫生護士勤雜工人有閒心收看什麼詩詞歌賦講座。老沈還強調,自己找到這個病房很不容易,一個單程的“的”費就是多少多少,護士立即予以駁斥,您為什麼不早一個小時來?老沈無言以對。

這時有一個女中學生前來陪病人媽媽的,認出了沈卓然,表達了對他的敬意,幫助沈老師向院方講情,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老沈總算進了屋。

與電話裡滔滔不絕的聶娟娟判若兩人,她無言,她基本上閉著眼睛,對老沈的到來反應麻木遲鈍。對什麼病的詢問也不回答。老沈看到了她的一條腿被吊起來,詢問是不是摔了跤,造成骨折,聶娟娟影子一樣地哼哼著回答“有,可能是”。

老沈自然也就涼了。他坐了十分鐘,只是枯坐而已。

他告辭,“嗯”,聶娟娟對他的告辭回答得比較痛快,似是卸掉了一個負擔。他沈卓然來得畢竟太冒失了。如果是英國人,絕對不可能當這樣的不速之客。中國文化,沒有受到邀請而自來的客人卻也可能是頗受歡迎引起意外的驚喜的人,他沈卓然仍然不是。顯然,他的到來給娟娟帶來的是尷尬,如果不是痛苦,是打擊,如果不是毀滅的話。

他向後退著告別,像日本人覲見天皇完事,從陛下那兒退出來的時候一樣。他看到了娟娟的嘴在動,他連忙走了過去,他告訴娟娟,他的聽力與他的老首長一樣,正在急劇地下降,他因之沒有聽到她方才說的話。但是,她沒有再重複自己的話,沈卓然看到的是娟娟的一滴眼淚。他的感覺是,娟娟也許真的快要走到生命的盡頭了。

晚年巴金,喜歡用“生命的盡頭”這個短語,沈卓然是從巴金那裡學來這個相對婉轉一些的說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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