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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接前文,張保慶和二鼻子兄妹闖進天坑中的一座大宅,從種種跡象上來看,天坑大宅多半是“金王”馬殿臣的老窩。馬殿臣不僅是個威震一方的匪首,在關外還有“金王”之稱。您想想,夠得上一個“王”字,必定在某一方面拔了尖兒,那得是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的人物。得了“金王”這個稱號,足以見得馬殿臣有錢,可不單單是有錢,再說具體點兒,他趁金子,還是金子最多的那位。無論怎麼改朝換代,金子也是硬通貨,世道越亂金子越值錢。其他像什麼銀票之類的,別管多大的票號,也說不定哪天就倒了,那就變成了廢紙一般。那位問了,馬殿臣到底有多少金子?那可沒人知道,估計連他自己也沒個準數。咱這麼說吧,據傳大軍閥張小個子,當年都要跟馬殿臣借錢充軍餉。軍餉沒有小數兒,十幾萬人連吃帶喝,軍裝被服吃穿用度,再加上槍支彈藥,那就是個無底洞,多少錢才能夠往裡填的?由此可見馬殿臣是多有錢。別看馬殿臣在東三省的名頭響,但他老家是山東泰安的,闖關東到的長白山,他這一輩子真可以說大起大落、幾經波折,經歷絕非常人可比,如果掰開了揉碎了,至少夠說上三五個月的。咱撇下稀的撈乾的說吧,這段書有個名目叫“馬殿臣三跑關東”,後來也可以說成“馬殿臣三闖關東”,因為以前闖關東的人不願意使“闖”字,說這個字太兇險,九死一生,便改成了“跑”字,圖個平安。

對於馬殿臣此人,世間眾說紛紜、褒貶不一,有人說他是好人,好得不能再好了,在家孝順父母,在外行俠仗義;也有人說他是惡人,因為他落草為寇,當過殺人不眨眼的土匪鬍子。這世上沒有十足的好人,也沒有十足的惡人,所謂是非功過,很難一兩句話說清楚,好人也備不住做過惡事,惡人也保不齊發一回善心,往往是善中有惡、惡中有善,善惡到頭因果迴圈!

閒言少敘,且說當年在這長白山提起馬殿臣的名號,那可了不得,都知道此人乃是名震一方的土匪頭子,真可以說是心狠手辣、殺人如麻,視人命如同草芥,弄死個人有如踩死一隻螞蟻。據說有一次馬殿臣殺人,把這一家二十幾口子裝進米缸,一字排開埋到地裡,僅僅露出腦袋。他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之上,馬後面拖一個鐵犁,催馬揚鞭在壟上一跑,鐵犁過處人頭亂滾,眨眼之間血流成河。俗話說“不凡之子,必異其生;大德之人,必得其壽”,這是說不同凡響之人,生下來就跟常人不一樣。據說他這股子狠勁兒是胎裡帶,還沒落草的時候便是如此,並不是說當了鬍子之後才變成這樣的。民間有這麼一種說法:馬殿臣乃女鬼所生,因此才這麼心狠手辣,善於爭強鬥狠,天不怕地不怕,一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嘴臉。

女鬼當然不能生孩子,這只不過是後人以訛傳訛演繹而成。據說是馬殿臣的娘當初臨盆之際難產,過去說生孩子是“兒奔生,娘奔死”,形容女人生孩子如同在鬼門關前走上一遭。當時請了好幾輪穩婆也無能為力,十里八村的都找遍了,然而誰也沒辦法,平日裡那些個自詡如何如何的也都束手無策傻了眼。最後還是一個江湖大夫診過脈以後告訴家裡人,這個病症叫“抱心生”,實屬罕見,孩子大人只能保一個,讓家人趕快決斷。怎麼叫“抱心生”呢?傳說這樣的孩子上輩子乃是大惡之人,一生下來先得要了孃的命,在胎裡雙手緊抱為孃的心肝,往下一走,當孃的便疼得撕心裂肺。遇見這種情況,必須用針灸和湯藥把孩子置於死地,先讓他鬆了手,再將死孩子引產,這才能保住為孃的性命。

馬殿臣他娘一聽就不幹了,這位夫人也是個烈性之人,當時銀牙一咬、杏眼一瞪,偏不信這個邪,非要把孩子生下來,誰勸就跟誰玩兒命,拿一把剪刀抵住了喉嚨:“再勸我就先把自己扎死。”大夫和家裡人都不敢上前,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馬殿臣的娘疼得死去活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足足折騰了三天三夜,額頭上汗珠子往下滾,身下血水橫溢,指甲都摳進了床板,就這樣孩子還是沒生下來,自己卻已氣絕身亡——活活疼死了!

家裡人捶胸頓足、號啕大哭,無奈人已經死了,那時候也沒有剖腹產,孩子想必也已胎死腹中。馬殿臣他們家又不是多有錢的大戶人家,只得一屍兩命裝進一口薄皮棺材,找了個墳崗子草草下葬掩埋。簡簡單單拍了個墳包子,卻無墓無碑,經人指點在墳頭上插了一把黑紙傘。這是為什麼呢?民間傳說孕婦難產死後到了陰間仍會產子,這孩子還是得生出來,所以要插上一把黑傘,一來擋一擋陰曹地府的陰風,二來也別汙了閻王爺的森羅殿。

本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人死如燈滅,時間久了也就不想了。但從那以後,總有一個女子,無論颳風下雨還是豔陽高照,陰天晴天都舉著一把黑傘,到離村子幾里之外的街市之上去買糕餅和小孩衣服。以前的大姑娘、小媳婦兒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沒有人認得馬殿臣的娘,因此也對不上號,並不知道這是誰。可糕餅鋪掌櫃的卻接連遇到怪事,明明收的是銅子兒或是散碎銀錢,過了一夜卻變成燒給死人的紙錢。

過去的人迷信得厲害,掌櫃的以為是女鬼來買糕餅,也不敢聲張,怕訊息一傳出去沒人敢來他這兒買東西,生意都不好做了。為了辨清人鬼,就在櫃檯上擺放一盆清水,倘若有人來買東西,叫他直接把錢扔進水裡,無論是散碎銀子還是銅錢,那都是入水則沉,可如果是死人用的紙錢,便會浮在水面上,用這麼個法子來分辨。可紙裡終究是包不住火,一時間裡流言四起,人心惶惶,都知道糕餅鋪鬧鬼了,有鬼來買東西。日子久了也不是個辦法,糕餅店老闆無奈之下,不得不請來一位高人捉鬼。行走江湖自稱能降妖捉怪的高人太多了,其中混飯吃的可不少,這位也是不例外,能不能捉鬼先擱一邊,飯量可倒真是不小,大餅、饅頭、麵條子敞開了一通吃,一天三頓,一頓也不能少,還都得是這等好吃食。這位高人在賣糕餅的這家連吃帶住了好幾天,一缸面眼瞅見了底兒了,掌櫃的心疼的直嘬牙花子,天天發愁:“女鬼怎麼還不來呢?你再不來我這買賣非得讓這個捉鬼的給吃黃了不可!”

這一天正晌午,烈日高懸,曬得地皮“滋滋”冒油,手持黑傘的“女鬼”又進了店,跟往常一樣一聲不吭,抓起兩塊糕餅,往案子上扔下幾個銅錢轉身走了。那位說不對了,都說鬼見不得日頭,怎麼還能大白天的出來到處遊逛呢?您別忘了,她不是打了傘嗎?賣糕餅的拿起銅錢扔進水盆,卻不見銅錢沉底,當時冷汗直冒,手腳冰涼,心說:我這日盼夜盼的,終於把您給盼來了,急忙把高人從後屋請出來。高人一聽“女鬼”來了,也不廢話,兩眼一瞪眉毛一擰,抓住賣糕餅的袖子,拽上他出了店門。二人偷偷跟在“女鬼”身後,一路出了城,直跟到馬伕人的墳前,怎知眨眼之間,“女鬼”蹤跡皆無,墳中卻傳出嬰兒的啼哭之聲。

光天化日之下,又是兩個大老爺們兒在一起,才不至於屁滾尿流,但那也是嚇得夠嗆。二人仗起膽子走上前去仔細探聽,哭聲果然是來自墳中,吭哧癟肚,時斷時續。這兩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賣糕餅的心說:你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一缸白麵都進了你的五臟廟,現在可指望你了,你得把這鬼給捉了啊!總不能白吃閒飯不幹事兒吧!哪承想這位高人也沒主意了,說好了捉一個女鬼,怎麼又出來一個小鬼?我這單槍匹馬一個人如何對付得了一大一小兩個鬼?這可不是我沒本事,是因為當初說好了一個鬼,而今多出來一個,不在我的計劃之內啊!兩人一合計,咱也別在這兒相面了,先去報官吧,當下一路狂奔就到了衙門口。官老爺升坐大堂,說:“你等何事報官?有什麼要老爺我給你們做主的?”一問情由也覺得怵頭,又不好置之不理,只得命人前去檢視。官差奉命帶了十幾個民夫直奔墳崗子,到得近前,果然聽見有小孩啼哭之聲,打去墳頭土,只見其中埋了一口薄皮棺材,看樣子時間不長,埋下沒多久,土是新土,棺材板也是新茬兒。三下兩下撬開棺材,但見棺中一具女屍仰面朝天,右手之中攥了兩塊糕餅,身旁一個小孩正在啼哭。眾人嚇得魂飛魄散,縱然是大白天的,這事兒也太邪性了,擱誰遇見不害怕啊!自此以後,買糕餅的“女鬼”便再沒出現過。據說棺中啼哭的這個孩子正是馬殿臣,後來他是如何活下來的無人知曉,誰養的、誰帶的、誰抱走的一概不知。可是經此一遭,馬殿臣也被說成是生在陰間的惡鬼還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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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保慶跟菜瓜也只是聽過“金王”馬殿臣的名號,那馬殿臣是一跺腳整個關東都得顫上幾顫的人物,然而一個人的是非功過本就難以說清,再加之多少年來口傳耳錄,難免有誇張不實的成分,再從二鼻子嘴裡說出來,那可就更邪乎了。馬殿臣乃女鬼所生一事,全是說書的信口編造,根本就沒有那個事兒,說書的為了掙錢吃飯,當然是怎麼聳人聽聞怎麼說,到後來一傳十十傳百,變成了炕頭兒上嚇唬孩子的鬼話。實際上馬殿臣出身於普普通通的莊戶人家,祖祖輩輩都是看天吃飯、土裡刨食的莊稼把式,一家三口在泰安老家種地為生,早年間這日子也還過得去。馬殿臣的爹名叫馬成,在地方上絕對是一等一的好漢,論起莊稼把式,馬成一個頂仨,他那個身子板兒,真可謂“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往那兒一站跟半截黑鐵塔一樣,典型的山東好漢。不種地的時候,馬成專好打拳踢腿、耍槍弄棒,弓刀石馬步箭、十八般兵刃,不敢說樣樣精通,卻也沒有他拿不起來的。以往有這麼幾個地方出練家子,泰安是其中之一,雖說跟河北滄州、河南登封比不了,練武的人可也不在少數。保鏢的路過此處都不敢喊鏢趟子[1],鏢旗也得收起來,蔫兒不出溜兒地過去。因為這個地方練武的人多,你來這兒“叫號兒”不是找打嗎?

習文練武都不容易,全得下苦功夫。尤其是練武,講究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功夫不虧人,你對得起它,它對得起你,但是一天也不能撂下,一撂下可就拾不起來了。鄉下的莊稼漢練武,大多是為了強身健體,身上有力氣,下地幹活兒才輕快。然而馬成沒趕上好年景,那幾年經常鬧饑荒,連年大旱,莊稼顆粒無收,樹皮都吃沒了,地上連根草都見不著,餓死了很多人。馬成一看這可不行,堂堂七尺高的漢子,空有一身的力氣把式,有勁兒沒處使,養活不了一家老小,為了找條活路,馬成思來想去,牙一咬心一橫,決定隻身一人去闖關東。俗話說得好,人挪活、樹挪死,出去闖一闖,總好過在家餓死。關東指山海關的東大門,出了關是東三省的地界,為什麼叫“闖”關東呢?因為出了關便是大清朝的龍興之地,朝廷頒佈了禁令,嚴禁在關外開荒動土,以免破壞皇家的龍脈,而關外的黑土地又肥得流油,種什麼長什麼,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插根兒笤帚苗兒轉年就長出一片高粱地。連年的災荒以及戰亂,迫使許許多多的山東人不顧朝廷禁令鋌而走險,冒死去關外求生。

馬成此一番去闖關東,拋家舍業丟下孤兒寡母,為的可不是開荒種地,他要去長白山挖野山參,東北話叫“棒槌”。曾聽說有逃荒的人在長白山找到一個“棒槌窯”,大大小小的野山引數都數不過來,俗話說“七兩為參,八兩為寶”,一斤以上的大棒槌連皇上都沒見過,可那棒槌窯裡的棒槌個兒頂個兒都跟大白蘿蔔似的,挖出一根賣了錢足夠一家子人吃香喝辣一輩子。此一去雖說是九死一生,可只要有朝一日回到山東老家,那準是發了大財,衣錦還鄉。

馬殿臣他娘聽完丈夫這一番話,苦笑了兩聲搖了搖頭。別看她是個村婦,可也有幾分見識,心知馬成說的天花亂墜是為了讓自己有個盼頭,可去關外挖棒槌的人有幾個能回來,還不是大都死在了外頭?當即說道:“人家闖關東開荒種地求一碗飯吃,你卻膽敢進山挖寶?想那長白山是大清朝的龍脈所在,一向有官軍把守,你隻身一人哪還有個活啊?也罷也罷,反正也沒活路了,你頭前給我們孃兒倆探好了路,在下邊等我們一等,等我們孃兒倆餓死了,咱一家三口在黃泉路上重逢!”

話是攔路虎,衣裳是瘮人的毛,媳婦兒一句兩句連三句,句句說在理上,問得馬成啞口無言,一句話都答不上來,怎麼呢?說得太對了!其一,關外的龍脈有八旗兵將嚴密把守,你挖棒槌等於在龍脈上動土,挖皇上家的祖墳,那是什麼罪過?非是一般的偷墳盜墓、欺君罔上,那叫意圖謀反,天大的罪過!一旦讓守軍擒獲,問都不用問當場就殺,按王法這叫斬立決。“咔嚓”一刀人頭落地你還得認便宜,敢刨皇上家的祖墳,萬剮凌遲、挫骨揚灰、全家抄斬、株連九族也不為過;其二,那地方殺人越貨的土匪太多了。關外稱土匪為“鬍子”,也叫“綹子”,因為這些人大多一臉鬍子,積年累月洗不上一回臉,鬍子貼在臉上打了綹,並且身穿黑衣,下山打家劫舍之時一字排開,從遠處望去一綹子一綹子的,故此得名。在關外挖棒槌,僥倖躲得過八旗軍,未必躲得過土匪,落到土匪手裡也不比落在官軍手裡好多少,照樣是圖財害命,躲過了土匪,山中還有那麼多吃人的虎豹豺狼,備不住就給野獸填了肚子;其三,馬成一個山東漢子,從沒離開過老家,更別提千里之外的長白山了,不識關外深山老林中的路徑,就算是誤打誤撞闖了進去,卻又如何走得出來?

馬成心裡明白這條路往好了說叫九死一生,往壞了說必是有去無回,無奈眼下吃不上飯了,橫不能待在家等死,左右是個死,不如豁出命走上一趟,萬里有個一,要是老天爺開眼,讓自己挖到個寶棒槌,一家三口就再也不用捱餓了。眼下這日子大人還好說,只可憐兒子馬殿臣,還指望他日後“殿上稱臣”,給老馬家光宗耀祖,為了這個孩子也得出去奔命,他出去這孃兒倆也許還能活,他不走一家三口都得餓死,家中有他這七尺多高一把扳不倒的漢子,要飯都要不來。舊社會的婦女講究三從四德,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縱使心中千般不捨萬般無奈,丈夫的話也不得不聽。馬成心意已決,收拾好行囊包裹,與妻子揮淚而別。

當家的一個人去關外挖棒槌,留下馬殿臣孃兒倆無依無靠,趕上大災之年,村頭的樹皮草根都讓人吃光了,哪裡討得來飯,哪家還有飯舍給你?孃兒倆無奈只好逃難進城,馬老夫人用一塊藍布將馬殿臣背在身後,手託半個破碗,東討一口殘羹,西討一口剩飯,對付著過日子,拉扯著馬殿臣長大。上無片瓦遮身、下無立錐之地,白天要飯,晚上在城西頭的破廟中苦挨。

可也不能總要飯,趕上年景好的時候,當孃的就在破廟裡給人家縫縫補補,乾點兒針線活兒,過去管這一行叫“縫窮的”。很多窮漢光棍兒一條,衣裳破了捨不得扔,自己又不會縫補,幹慣了粗活兒的手連針都捏不起來,只得麻煩這些大嫂子來做,也花不了多少錢,一兩個大子兒足矣,縫補好了,這衣裳又能穿上大半年,趕再穿破了,就接茬兒送過來補,那衣服都是補丁連著補丁,補丁摞著補丁,三環套月的補丁。馬殿臣他娘手巧,在家的時候,炕上一把剪子、地上一把鏟子,就沒有不會幹的活兒。如今母子二人無以為生,除了縫窮之外,夜間在破廟中點燈熬油捻線,預備過年的時候換點兒錢,好歹把年關對付過去。有錢人叫過年,窮人過年那叫過關,尤其在老時年間,打一進臘月,大街小巷的年味兒就出來了,從臘八一直到正月十五,天天有例兒、頓頓有講兒,殺豬宰羊、白麵饅頭都得提前預備下。窮苦人則不然,平時還能要飯,但是年關難過,過年那幾天沒地方要飯去。按照要飯的規矩,婚喪嫁娶、紅白喜壽事可以登門乞討,唯獨過年不行。大年初一要飯的登門,擱誰不彆扭,這一年還有個好嗎,那一堵心還不得堵心一年?還甭說是要飯的,過年那幾天大戶人家的下人都不能進主人屋,怕讓這些窮人衝了財氣。馬殿臣的娘知道年關不好過,到時候連縫窮的活兒都沒有,吃什麼喝什麼呀?過去有老例兒——正月不能動針動剪子,不吉利,但是進了臘月,要準備過年的新衣服、新鋪蓋、新鞋、新襪子,免不了用線,因此提前捻下幾捆線,等到臘月換點兒錢,買點兒米麵過年。

這一年眼瞅過了臘月初八,馬老夫人把馬殿臣叫過來,交給他兩捆線,一捆是兩百股,讓馬殿臣拿去長街之上賣了。說話這時候還是大清朝,封建社會規矩多,山東乃孔孟之鄉,尤重禮教,婦道人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拋頭露面都不成,當街做買賣成何體統?因此只能讓兒子出去賣線。臨走告訴馬殿臣,賣了錢去買上三斤白麵、一棵白菜,再買點兒最賤的剔骨肉,大年三十兒那天包頓餃子吃。馬殿臣聽了孃的話,小心翼翼把兩捆線背在身上,又帶上一個盛米裝面用的空布袋子,高高興興出門而去。

馬殿臣出了破廟,心中高興腳底下走得就快,一邊走一邊摸摸身上這兩捆線,心知當孃的捻這兩捆線不容易,他們住的這座破廟,殘垣斷壁加個頂子,連門板都沒有,勉強遮風擋雨,天黑之後點不起油燈,有個蠟燭頭照亮都是好的。馬老夫人捻這兩捆線,眼都快熬瞎了,沒個好價錢,這線可不能賣。沒成想還挺順當,兩捆線轉眼賣光了,價錢也不錯。臘月裡的線好賣,縫新衣、做新被、納新鞋,少不了用線。馬殿臣揣上賣線的幾十文錢,估摸過年這頓餃子裡能見葷腥了,心下十分快活,腳步也輕盈了許多,拎上面口袋大步流星直奔糧店。高高興興進了店門,把布袋遞到櫃上,告訴掌櫃的來三斤白麵,說話掏出銅錢,一個一個拈出來往櫃檯上數。當時的白麵九個大子兒一斤,三斤面二十七個大子兒,他手上這錢有富餘,剩下錢還能買菜、買肉回家剁餡兒包餃子。怎知掌櫃的一伸手把銅錢都搶了過去,又將布袋往外一扔,大聲說道:“馬殿臣,你們孃兒倆這一年從我這賒的欠的可不少了,按規矩三節兩供一攏賬,我見你母子二人可憐,五月節、八月節都沒找你們要,這眼瞅過年了,咱這賬也該歸攏歸攏了。我還別不告訴你,你這點兒錢剛夠利息,本錢一個大子兒也沒減,還在賬本兒上白紙黑字給你記著呢,有了錢趕緊還啊,滾蛋!”說話一腳將馬殿臣踹出了糧店。馬殿臣一個孩子,如何與糧店掌櫃的相爭?打也打不過,罵了還得招拳腳,無奈從地上爬起來,撣去身上的塵土,撿起裝面的布袋子,垂頭喪氣往回走。越走這心裡邊兒越難過,一邊走一邊掉眼淚,自己跟自己說:“孃的頭髮熬白了、眼也快瞎了,多半年才捻了這麼兩捆線,平時捨不得拿出來賣,全指望年底下賣幾個錢吃頓餃子,而今我兩手空空,線也沒了,錢也沒了,回去如何跟娘交代?”他一邊走一邊胡思亂想,也沒看路,不知不覺天已經黑了,等到抬頭一看,才發覺自己進了一個大墳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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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馬殿臣他爹馬成一個人去闖關東挖棒槌,從此音信全無。扔下馬殿臣和他娘,母子二人相依為命。無奈年景不好,實在吃不上飯,只得流落到城中乞討為生。一晃到了年根兒底下,馬老夫人捻了兩捆線,讓馬殿臣換錢包頓餃子吃,卻又被糧鋪老闆奪了去。馬殿臣不敢回去跟娘交代,失魂落魄走到了一片墳地,沒想到遇上一件怪事。

臘月天黑得早,馬殿臣定住身形四處觀瞧,隱隱約約看見一個個高低起伏的墳頭,西北風捲起的墳土上下飛揚,周圍枯草長得半人多高,東搖西擺瑟瑟作響。這要是換成旁人早嚇壞了,馬殿臣卻不怕,打小跟老孃到處要飯,什麼地方沒住過?前幾年鬧災荒,餓殍遍野,路邊死人身上的衣服扒下來就穿,人窮到家了沒那麼多忌諱,橫豎好過凍死。馬殿臣發覺走錯了路,也沒當回事兒,扭頭正待往回走,卻見墳圈子當中有一團綠色的鬼火,在墳頭上忽明忽暗、時隱時現,瞅著挺瘮人。他多曾見過墳地中的鬼火,可都是星星點點、飄忽不定,卻從沒見過固定在一處的,也沒有綠的,心下覺得奇怪,想起以前聽人說過“銀子埋得年頭久了,會成精作祟,夜間放出綠光”,如若這墳中有個銀窖,那可真是老天爺開眼了!馬殿臣一時間財迷心竅,早把這個“怕”字扔在了腦後。當即俯下身形,撥開蒿草,躡手躡腳摸過去。來到近處一看是個半人多高的大墳頭,墳前的石碑已經沒了,也不知哪朝哪代的古冢。此時雲陰月暗,隱隱約約看到墳頭上趴了一個東西,卻並非窖銀,這個東西是活的!

馬殿臣這孩子膽大包天,打小沒怕過什麼東西,又往前挪了挪湊近了定睛一看,這東西比貓大比狗小,似貓非貓、似狗非狗,說是狸子卻又不太像,嘴頭子又黑又尖,支著兩個耳朵趴在墳頭上,口中吞吐一道綠光。他從沒見過這樣的東西,可好歹是個活物,土地爺吃螞蚱——大小是個葷腥兒,捉回去下了湯鍋,夠孃兒倆一頓嚼穀。他手上沒別的傢伙,只有那個空布袋子,趁那東西不防備,偷偷摸過去掄起大口袋往下一罩,不偏不倚正好套在當中。馬殿臣心中高興,連忙扎住袋口,拎起來扛在肩上,轉身往墳地外邊走。那個東西不幹了,這怎麼話說的,稀裡糊塗就被裝口袋裡了,在袋子中東一頭西一頭亂撞。馬殿臣心說:這東西太不老實,一會兒別再把我的口袋撞破了!正尋思找塊大石頭給它砸死,沒想到布袋中的東西口作人言,尖聲細氣叫道:“大膽的潑賊,你捉我幹什麼?”

馬殿臣一聽這東西不但會說話,口氣還挺橫,心下十分詫異,不過兜住了逃不掉,可見沒有多大能耐,於是應道:“那還用問,當然是帶回家去。”

布袋中那個東西說道:“你又不認得我,我也不識得你,為何帶我去你家?”

馬殿臣笑道:“我和我娘乞討過活,整日裡吃糠咽菜,多少天沒開過葷了,今天捉了你,正好帶回去開膛剝皮,燉爛糊了打打牙祭。”

布袋中的東西說:“小子,聽你說話山根清響、氣若洪鐘,不該是要飯的命,眼下困頓只是一時,將來發了財還愁沒飯吃嗎?你若是放了我,儘可以指點你一條財路,榮華富貴指日可待!”

馬殿臣年紀雖小,但東闖西逛要飯餬口,各色人等見過不少,卻也沒那麼好糊弄,對布袋中這位說道:“好不容易逮住你,豈能輕易放了?大富大貴我不敢想,眼下有肉吃就行。”

布袋中的東西忙道:“發財有什麼不敢想的?你聽我的,城隍廟後邊有一條六尺道,天黑之後你躲在道旁,等到夜半更深,定有一個官衣官帽的大老爺經過,你見了他二話別說,只管跪下磕頭。那是降世的財神爺,你給他磕一個頭,至少賞你一塊狗頭金。”

那個東西說得天花亂墜,馬殿臣聽得動了心:“我信你無妨,但是空口無憑,你把你口中那個發綠光的東西給我,等我發了財再還給你,發不了財我拿去賣了,多少也能換幾個錢,否則說出仁皇帝寶來我也不放你。”

布袋中這個東西為了活命,沒有別的辦法,只得應允下來。馬殿臣先將布袋開啟一個小口,它從中吐出一道綠光,落在地上“骨碌碌”打轉。撿起來一瞧,鳥蛋大小一顆珠子,非金非玉、混濁無光,他把珠子揣入懷中,緩緩開啟袋子。那個東西“嗖”的一下躥出來,鑽進亂草叢中,眨眼間蹤跡全無。

馬殿臣心想:能不能發財尚且兩說,眼下可還挨著餓,今天吃什麼呢?他在周圍找了一陣兒,還真不錯,逮了兩隻大刺蝟,一手拎一個回到破廟,把白天怎麼賣線,怎麼讓糧店老闆搶了錢,一五一十跟娘一說。為孃的也覺無奈,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沒處說這個理去。孃兒倆一齊動手,從河邊挖了塊泥,將倆刺蝟裹成兩個大泥蛋扔進火堆,過一陣子再用樹枝扒拉出來,砸開黃泥一看連刺帶皮全沾在泥上,把泥扒拉乾淨,中間僅有白嫩嫩的肉。相傳刺蝟乃是五大仙家中的白家,吃了它還了得,不怕遭報應嗎?您可別忘了,人餓急了沒有不敢吃的,鬧饑荒這幾年,也不管是刺蝟、草蛇還是耗子什麼的,真可以說逮住什麼吃什麼,狐狸和黃鼠狼子也不是不敢吃,只是不好逮而已,否則這五大仙家已經讓母子二人吃遍了。馬殿臣沒敢告訴娘在墳地裡碰上的東西,他有個思忖,萬一跟娘說了,娘一害怕不讓自己去,豈不錯過了發財的機會?

轉過天來,馬殿臣編造個藉口,跟娘說他晚上不回來了,出來直奔城隍廟。以往四處要飯,周圍的地方他都熟,城隍廟後頭的六尺道是條死衚衕,進出都在一個口。雖叫六尺道,實際上可不止六尺,挺寬敞的一條衚衕,兩邊都是山牆。馬殿臣來到衚衕口,站一會兒,溜達一會兒,又跟牆角靠一會兒,拿大頂、折跟頭百無聊賴。好不容易等到定更天,剛要抬腿進去,忽聽見身後有人喊了一句:“你不要命了?”

馬殿臣轉頭一看,身後有個賣餛飩的,這位挑個挑子常年在城隍廟賣餛飩,一大早出來,到天黑把餛飩賣光了才收攤。附近來往的,沒有不認識他的,但也不知道姓甚名誰,就知道住在附近。此時正是寒冬臘月,路上沒幾個行人,馬殿臣左右看了看,問賣餛飩的:“大爺,您叫我?”

買餛飩的點點頭:“你這孩子,黑天半夜不回家睡覺,去城隍廟幹什麼?”

馬殿臣覺得賣餛飩的多事,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我去幹什麼與你何干?隨口應付道:“我上裡面等個人。”

賣餛飩的奇道:“等人?小子別說我不告訴你,城隍廟這條衚衕一丈多寬,為什麼叫六尺道?因為這是條陰陽路,一半走人、一半走鬼,大白天也是陰風陣陣,更何況這深更半夜的,你一個人進去不是找死嗎?”

馬殿臣生來膽大包天,從沒怕過什麼,憋著能發財,吃了秤砣鐵了心要進這條衚衕。賣餛飩的勸不住他,只得嘆了口氣:“良言難勸該死的鬼,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自來投!”嘆罷收起餛飩挑子回家,走出幾步又轉過頭來,尋思雖然非親非故,這畢竟是個孩子,還是救他一命吧,於是叫住馬殿臣,從挑子上取下一把筷子交給他說:“你且聽我一句話,對與不對你也不吃虧。攥上這把筷子進衚衕,萬一遇上兇險,你就扔筷子,可別一把都扔了,一根一根扔,切記!切記!”說罷擔上餛飩挑子,搖搖晃晃地去了。

馬殿臣不明所以,握住一把筷子進了衚衕,心說:這賣餛飩的真有意思,多半是看我小成心嚇唬我,幾根筷子如何保命?又尋思等我撿了狗頭金,明天一早吃他的餛飩,順便把筷子還給他,看他怎麼說。說話行至衚衕盡頭,也是一道山牆,牆壁高聳,擋住了燈火,好在月明星稀,不至於什麼都瞧不見。馬殿臣蹲在牆根下邊等財神爺,約莫過了一個更次,正犯困打盹兒呢,忽然颳起一陣陰風,兩旁房脊之上的瓦片“譁楞楞”作響,他發覺身上一冷,一抬頭見從衚衕口進來一位,看不清長相,但是穿得寬袍大袖的,不是一般人的打扮。

馬殿臣心說“來了”,不敢怠慢,急忙拍去身上的土,畢恭畢敬跪下就準備給財神爺磕頭。衚衕口那位一眨眼到了他面前。馬殿臣這才看清楚,哪是什麼降世的財神,從頭到腳一身死人裝裹,一張大臉比白紙還白。一怔之下,對方伸出手抓過來,眼看拽到頭上了,馬殿臣驚呼一聲:“媽的媽我的姥姥!”有心想跑卻跑不了,這是條死衚衕,身後的山牆有一丈多高,沒地方蹬沒地方踩,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猛然想起手上攥了一把筷子,他是臨時抱佛腳,也不知有什麼用,按賣餛飩的所言,抽出一根筷子扔了出去。說來奇怪,筷子扔了過去,但見那惡鬼一怔,倒退了七步。

馬殿臣暗道一聲“僥倖”,心下將滿天神佛謝了一個遍,再看那鬼退開七步,隨即又走上前來。馬殿臣只好再扔筷子,這一人一鬼在衚衕中周旋開了。他這一把筷子扔了撿撿了扔,直至雞鳴四起,天光放亮。馬殿臣眼前一黑栽倒在地,過了半天才爬得起身,撿起地上的筷子,一步一挪出了衚衕,見那個賣餛飩的剛來,急忙搶步過去跪下磕頭謝恩。

賣餛飩的打量了一下馬殿臣,點點頭說:“行,你小子命還挺大,真在衚衕中待了一宿?”馬殿臣心知賣餛飩的是位高人,雙手捧起筷子恭恭敬敬還給人家,又將半夜遇上的情形一五一十這麼一說。賣餛飩的見馬殿臣又冷又餓,說話都不利索了,哆哆嗦嗦地舌頭直拌蒜,當下給他盛了一大碗餛飩,撒了不少胡椒麵兒。馬殿臣也不客氣,稀里呼嚕、連湯帶水把這碗餛飩喝下去,出了一身透汗,肚子裡有了底,方才覺得還了陽。賣餛飩的對馬殿臣說:“城隍廟是什麼去處?這地方鬼比人多,沒有這硃砂筷子,我也不敢在此地賣餛飩,可我之前怎麼說你都不信,撞了南牆才知道回頭?你非進這條衚衕幹什麼?你要等的是什麼人?”

馬殿臣不敢隱瞞,把自己在墳地裡遇見那個會說人話的東西,指點他來撿狗頭金,讓他在這兒等財神爺,怎麼來怎麼去說了一遍前因後果。賣餛飩的眯起眼想了想,告訴馬殿臣:“你在墳地逮到的東西是黃妖,不是狐狸也不是黃鼠狼子,不在五大仙家之內,沒多大道行,僅能口作人言,無從脫化人形,不然也不會讓你用面口袋子套住。”馬殿臣聽得火往上撞,心裡這個氣啊!這東西也忒壞了,敢情是騙我去城隍廟送死,多虧有賣餛飩的高人相助,否則我已然死了多時!馬殿臣心知賣餛飩的是位異人,便求他指點個報仇的法子。賣餛飩的說:“除此黃妖不難,你把它口中吐出的那個珠子放到鍋裡煮,儘可以要了它的命,不過冤仇宜解不宜結,你福大命大造化大,久後定當發跡,這麼個東西害不了你,又何必趕盡殺絕,還是留下三分餘地為好。”

馬殿臣可不這麼想,他口上稱是,別過賣餛飩的,一路小跑回到破廟找了一個砂鍋,跟娘扯謊說有大戶人家搭棚舍粥,咱這兒離得遠,明天再去怕來不及,今天在那附近對付一宿,明兒一早去討粥。為孃的也沒多問,馬殿臣說罷揣上珠子,抱起砂鍋出了城。山東境內連年災荒,好多人家都跑沒了,地方上多有逃亡之屋。馬殿臣找了一處沒人住的破屋子,把砂鍋放在土灶上,撿拾枯枝燒火,等鍋裡的水滾了,掏出珠子扔進去,又用兩塊磚頭壓住蓋子。忽聽屋樑之上有人說話:“你快把火滅了,咱倆還有個商議,這次我保你發財!”

馬殿臣聽出來這說話的不是旁人,正是此前他在墳地捉住的黃妖,抬頭一看房樑上空無一物,不知此妖躲在何處。他牙關一咬狠下心腸,來了個充耳不聞,添柴鼓風只顧燒火。樑上那個聲音開始出言恫嚇,又破口大罵,爺爺奶奶祖宗八輩兒,什麼難聽罵什麼,還咒馬殿臣以後發了大財也留不住,到後來慘叫哀號之聲不絕於耳。馬殿臣置之不理,直燒得砂鍋滾沸,但聽得“噼啪”一聲響,鍋蓋摔在一邊,鍋子裂開流出汙血淌了一地,惡臭之氣撲鼻,樑上聲息皆無,其怪遂絕。

4

上回講到馬殿臣稀裡糊塗走到一個大墳圈子,無意之中捉了黃妖,卻上了黃妖的當,好懸沒讓鬼掐死,多虧遇到了高人,給了他一把硃砂筷子,這才保住了性命。前文咱們說過,馬殿臣有仇必報,不可能憑空吃啞巴虧,一狠心把黃妖除了。黃妖死前咒他心黑手狠,以後發了大財也留不住。此乃後話,按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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