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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書說的是馬殿臣頭一次闖關東,吃了苦歷了險,也掙了一口袋銀子,不過半個大子兒也沒留住,到頭來仍是兩手空空,走投無路只好去當兵吃糧,在朝鮮打完仗隨大軍退回關內,部隊一鬨而散,又變回了一窮二白的光棍兒漢。按說從軍征戰出生入死是替朝廷賣命,有苦勞更有功勞,回來應當有份糧餉,可那時候大清國正在危亡之秋,國力衰敗,八旗子弟都吃不飽,哪裡還顧得上他們?滿清朝廷一向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用得上你供你吃穿用度,不用你就讓你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況且自古以來養兵最費銀子,人吃馬喂、兵器糧草,幾萬張嘴天天得吃,軍餉算起來沒小數兒,戰敗之後割地賠款,使的銀子海了去了,哪有多餘的錢糧養兵?不論國家如何衰敗,王公貴胄照樣吃喝玩樂,什麼都不耽誤。這麼說吧,寧願遣散軍隊,軍餉不發了,也得省下錢來給慈禧太后蓋園子,種上四時不敗之花、八節長春之草,為了造園子多少錢都捨得花,如若老佛爺一高興,金口玉言說一個“好”字,加官進爵不在話下,可比上陣打仗實惠多了。正所謂天子一意孤行,臣子百順百從,置國家危亡於不顧,當年就是這麼個時局。

回過頭來咱再說馬殿臣,部隊入了關就地遣散。朝廷開恩,一人發給一份安家費。名為“安家費”,仨瓜倆棗可不夠安家,回山東老家這一路之上曉行夜宿,吃飯要飯錢、住店要店錢,勉勉強強夠個路費,到了老家還是得捱餓。那位說了,不對,上戰場打仗不都得按月給一份餉銀嗎?馬殿臣當了好幾年兵,軍中管吃管住沒什麼花銷,多多少少不得攢下幾個錢?這倒不假,餉銀加起來也是不少,無奈有一節——當兵的存不住錢。上陣殺敵不是做買賣,槍林彈雨,出生入死,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說不定什麼時候命就沒了,真可以說有今天沒明天。因此當兵打仗的不存錢,掙一個恨不得花兩個,只怕人死了錢沒花完,那可太冤了,必須吃喝嫖賭及時行樂,什麼煙館、妓院、寶局子,沒有不敢進的地方。馬殿臣雖然不好這一套,但身在行伍之中,也難免“螃蟹過河——隨大溜兒”,而且他為人義氣,更不把錢財放在心上,別人找他借幾個錢,從來沒有二話,所以半個大子兒也沒存下。

單說馬殿臣懷揣安家費奔山東老家,有道是“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兵荒馬亂的不說,人在路上一舉一動都得花錢,要說不花錢的也有,清風明月、高山流水,途中的風光不要錢,奈何飽得了眼睛填不了肚子,風光再好不當飯吃。咱說書講古過得快,馬殿臣在路非止一日,這一天進了山東地界,說是老家,可是抬頭沒親戚、低頭沒朋友,飯轍還得自己找。他從軍這幾年別的沒落下,落下一身好武藝,身子板那叫一個鞭實,前八塊、後鬼臉、雙肩抱攏扇子面的身材。然而趕上兵荒馬亂的年月,打把式賣藝掙不來錢,誰有閒心看這個,有這份閒心也沒這份閒錢。別說打把式賣藝的,落草當響馬賊的也沒生意可做,連年的災荒戰亂,有錢的早舉家遷走了,你搶誰去?

馬殿臣到處轉悠,越走越覺苦悶,心說:人這一輩子七災八難,怎麼什麼倒黴事兒都讓我趕上了?挖棒槌換的銀子讓土匪搶去了,當兵吃糧部隊又被朝廷遣散了,不得已回到山東老家,但是哪兒來的家啊!一無親二無故,頭頂上連塊瓦片也沒有。七尺多高一把扳不倒的漢子,站著比別人高,躺著比別人長,身大力不虧愣是吃不上飯。怎麼想怎麼彆扭,茫然四顧不知何去何從。

馬殿臣心中胡思亂想,不知不覺走到一條大河邊上,瞧見這地方挺熱鬧。原來是一個渡口,有做擺渡生意的。渡船隻是簡易的木筏子,十幾根大木頭樁子用繩子綁住,撐船的把式手握一根長杆,在河上往來渡人。這個買賣沒人管,誰有力氣誰幹,老百姓稱之為“野渡”,又方便又省事,也花不了幾個錢。馬殿臣瞧了半晌,發現河上來來往往的人可真不少,心想:這買賣不錯,木頭筏子、撐船杆子不用本錢,無非起早貪黑賣力氣。渡河的一人一個大子兒,錢不多架不住人多啊!一天下來百八十個大子兒不在話下,這就夠吃夠喝了。不過馬殿臣不想跟別人搶生意,雖說自己一貧如洗,飯都吃不上了,耍胳膊根子欺負人的勾當可幹不來,在河上幹擺渡的也不容易,不能從窮人嘴裡搶飯吃。走來走去行至一個大河灣子,從此處過河不用繞遠,卻沒有渡船,因為河道突然下行,有如滾湯一般緊急,暗流漩渦密佈,無人敢在這裡行船。馬殿臣心說:成了,我就來這兒了!他是藝高人膽大,不懼水流湍急,尋思扎一個大筏子。別說人了,連車帶馬都能渡過去,別處的擺渡要一個大子兒,我這兒可以要倆,一天跑上幾趟,足夠吃喝,別人掙不了這份錢,我馬殿臣卻能掙。他在河上渡人,無非掙口飯吃,卻引出一段“半夜打墳”的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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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書說到馬殿臣下定決心,憑自己一身氣力,在河上做野渡的買賣。當即找了十幾根大腿粗細的木頭拿繩子捆好了,翻來覆去摔打摔打,還真挺結實,筏子這就有了,又找來一根三丈來長的木頭杆子,準備用這個撐船。馬殿臣並非一拍腦門子有勇無謀的人,萬一在河上出了事,等於砸了自己的碗飯,他得先把筏子撐順了,再開張渡人。木筏子沒什麼講究,只要綁紮實了,入水不沉即可。撐船的杆子卻馬虎不得,長短粗細必須順手,結不結實也十分緊要,筏子在大河上往來,遇上激流暗湧什麼的,全靠這根杆子保命。馬殿臣把找來的杆子握在手中,氣發於丹田,丹田貫後背,後背貫兩膀,雙手一較勁兒,只聽得“咔嚓”一聲,杆子應聲折斷。

眼見這根木頭杆子不成,馬殿臣又找來幾根白蠟杆子,白蠟杆子不值錢,卻是練武之人常用的東西,通常都拿來做齊眉棍,鴨蛋粗細,也有長的,掄起來掛動風聲,磚石都能打碎,用之前還得使滾油炸上一遍,可以讓它更加堅韌,不容易折斷。馬殿臣仍怕不結實,將三根三丈多長的白蠟杆子捆成一根,繩子蘸過桐油,從上到下足足捆了七道,這叫“七星節”,沒有比這個再結實的了。握在手中抖了兩下,覺得挺趁手,於是把筏子推下水,白蠟杆子往河中一戳,三下五下到了大河當中。此處河水湍急無比,白蠟杆子一下吃滿了勁兒,若非是馬殿臣,換了二一個非得讓杆子甩出去不可。馬殿臣使了個千斤墜穩住身形,雙手握緊杆子使勁兒往前一撐,又是“咔嚓”一聲響,三根一捆的白蠟杆子生生斷為兩截,筏子也讓河水衝翻了。全憑馬殿臣會水,才得以掙扎到岸上,心想:筏子上如有旁人,一個個全得淹死,豈不作孽?不由得暗叫一聲“苦也”,原以為可以在此掙口飯吃,卻找不到一根趁手的杆子,真是天不遂人願!正自感嘆,忽然想起縣城南門口有一根杆子,插在城門旁邊不下幾百年了,聽人說那是一根“挑頭杆子”。

按照大清律,犯了王法砍頭,一樣是掉腦袋,卻分為斬首和梟首兩等,罪過輕一些的斬首,推上刑場劊子手手起刀落,人犯身首異處,屍首可以給本家。家中來人收屍,通常還帶個皮匠,就是平時縫破鞋的。皮匠都有縫屍的手藝,過來把人頭和屍身縫到一處,再用棺材裝了入土掩埋,好讓死者落個全屍。梟首則不同,砍下人頭之後,屍身還給本家,首級卻不給,掛在城門樓子下邊以儆效尤,讓往來的行人瞧瞧什麼叫王法。城門外邊懸掛人頭的杆子,民間俗稱“挑頭杆子”。

馬殿臣心下尋思,城門口的挑頭杆子插了那麼多年,颳風下雨從沒見它動過,怎麼看怎麼結實,長短粗細也合適,興許可以用來撐船渡河。他趁當天晚上月黑風高,摸到了城門口,見四下無人,繞杆子轉了三圈。這挑頭杆子什麼樣呢?足有人臂粗細,三丈多長,下邊是個底座——三根粗木頭樁子揳進地裡,再用鐵條箍緊,這根杆子插在當中。許是年頭太久,杆子十分光滑,摸上去冷森森的,使人不寒而慄。馬殿臣刨出挑頭杆子,當時顧不得多看,扛起來就走。咱們前文書說了,挑頭杆子雖不值錢,那也是國家的王法,不過向來沒有軍卒看守,您想吧,從古到今偷什麼的都有,可沒有人偷這玩意兒,躲都躲不及了,劈了燒火也嫌晦氣。

常言說“做賊的心虛”,畢竟是偷了東西,馬殿臣扛上杆子一路跑到河邊,一頭鑽進了樹林子,心裡頭直撲騰,上陣廝殺也沒皺過眉頭,可要說偷東西,不論偷的是什麼,這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坐在樹底下把這口氣喘勻了,上下打量盜來的杆子,這才看見杆子上掛了兩個腦袋,不知是江洋的大盜還是海洋的飛賊,年深日久皮肉都已經爛沒了。馬殿臣見死人見得多了,兩個人頭可嚇不住他,由打杆子上解下來,於林中刨個土坑埋好,走到河邊洗了洗這根杆子,抖了幾下十分趁手,又紮了個筏子推下河一試,行舟渡水又穩又快,太好使了這個。

話說頭一天馬殿臣就沒吃飯,餓了一整天,這會兒有了趁手的傢伙,天光也放亮了,忙招呼過往之人渡河,好掙幾個大子兒買兩張大餅充飢。老話說得好——沒有不開張的油鹽店,馬殿臣做生意的渡口浪多水險、暗流翻湧,但是不用繞遠,不乏著急過河的行人,加上此時天色尚早,別的船把式還沒出來,他這一招呼,很快湊夠了一筏子人。馬殿臣一根長杆撐得既快且穩,眨眼到了對岸。眾人見馬殿臣的擺渡船又近又安穩,多花一個大子兒也值,爭相來此渡河。不到半天光景,馬殿臣已經掙了一百多個大子兒。

馬殿臣一摸懷中的銅錢不少了,肚子也餓了,於是不再接活兒,扛上杆子進城吃飯,筏子扔在河邊不怕丟失,大不了再綁一個,杆子卻捨不得撒手,真要是丟了,可沒處再找這麼趁手的傢伙,因此走到哪裡扛到哪裡。說是錢沒少掙,腰裡邊揣了一把大子兒,卻不夠找個飯莊子來上一桌,一般的小飯館也未必吃得起。長街之上行行走走,瞧見一個挑擔賣包子的老漢,一嘴山東話高聲吆喝:“吃包子,吃包子,餡兒大面兒好,一口能咬出個牛犢子來!”馬殿臣知道,挑擔賣包子的跟包子鋪不一樣,全是自己在家做,蒸得了出來賣,肉餡也不值錢,用不起正經肉,去牛羊肉鋪子收來筋頭巴腦、邊角下料,回家跟大蔥一起剁成餡兒,放足了佐料包上就蒸。東西簡單,但是真香,咬一口順嘴流油,又解饞又解飽。主要是便宜,倆大子兒一個,跟燒餅價錢差不多,還有葷腥,能見著肉,舊時賣苦大力的人最得意這一口兒。馬殿臣掏錢買了三十個包子,用荷葉包好了,熱乎乎捧在手上,到路邊找了一個茶攤兒坐下,肉包子一口一個吃了二十個,一個大子兒隨便兒喝的大碗兒茶連喝三碗,拿袖子抹了抹嘴,其餘十個包子裹好了揣在懷裡,低頭一看自己這身衣服,窟窿挨窟窿,口子連口子,心想:這可不成,幹上船把式了,起碼穿個周全。書中代言,老時年間賣衣服的分兩種:一種是成衣鋪,是賣新衣服的;另一種是估衣鋪,以賣舊衣服為主,有的舊衣服跟全新差不了多少,價格便宜但是來路不明,說是收來的,保不齊是從死人身上扒的。馬殿臣窮光棍兒一條,無所顧忌,也不要好的,找個賣估衣的,撿乾淨利落的來了這麼一身粗布衣褲,伸手抬腿沒有半點兒繃掛之處。

馬殿臣置下一身行頭,吃飽喝足扛上杆子回到河邊,轉天一早起來,把頭天剩下的肉包子一吃,繼續開野渡掙錢,寒來暑往日月如梭,不知不覺幹了整整一年,許是命中註定他不該幹這個,讓他在河邊遇上一位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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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馬殿臣憑一身力氣在河邊擺野渡,一天只幹早晨到中午這一段,掙夠一把錢就不幹了,不是他捨不得出力氣,因為馬殿臣不甘於一輩子幹這個,擺野渡的勾當發不了財,只是眼前沒別的活路,為了混口飯吃而已。

閒話少敘,單說這一日,馬殿臣又在渡口等活兒,說來也怪,一整天沒人過河。馬殿臣心裡納悶兒:這人都上哪兒去了?怎麼連個過河的都沒有?摸摸身上鏰子兒皆無,早知道昨天省著花了,好歹買倆饅頭,今天不至於餓肚子!正當此時,打遠處過來一位,看穿著打扮是個做買賣的老客,一身粗布衣褲風塵僕僕,胯下一頭黑驢,肩上背一個褡褳,手拿一根半長不短的菸袋鍋子,烏木杆兒、白銅鍋兒、翡翠嘴兒,鋥明瓦亮,用的年限可不短了。腰間拴一枚老錢,沒事兒拿手捻著,也不知道捻了多少年,爍爍放光奪人二目。再往臉上看,四十歲上下的年紀,長得土頭土腦,卻生了一對夜貓子眼,透出一股子精明。馬殿臣趕緊扛起杆子,迎上前去搭話:“客爺過河嗎?這方圓幾十裡只有我這一條擺渡,連人帶牲口兩個大子兒。”騎驢老客搖了搖頭。馬殿臣以為他是嫌貴,又說:“客爺,您打聽打聽去,我這價碼真不貴,這年頭買個燒餅也得三個大子兒啊!這天色可不早了,您再往前走,到天黑也不見得能過河,瞧您這意思是常年跑外走南闖北,在乎這兩個大子兒?”

騎驢老客一開口滿嘴的官話:“我不過河,我是來找你的。”

馬殿臣聽了這話一臉的不高興,心說:我可沒心思跟你逗悶子,不過河你找我幹什麼?當下對騎驢老客說:“實不相瞞,我這一天沒開張了,身上分文皆無,晚上還不知道去哪兒吃飯呢,您要是不過河,我也收杆子回去了。”說罷一拱手,扛上杆子扭頭便走。

騎在黑驢上的老客見馬殿臣要走,忙伸手拽住,臉上堆笑道:“我是不過河,可沒說不做買賣,咱商量商量,你手上這根杆子怎麼賣?”

馬殿臣眉頭一皺,這杆子雖不值錢,卻是他擺野渡吃飯的傢伙,如何肯賣?再者說了,你又使不動,買去有什麼用呢?懶得理會此人,低下頭只顧走。

老客見馬殿臣不搭理自己,卻不肯罷休,在後邊追上馬殿臣,三說五說,唾沫星子把前襟都打溼了,一點兒用沒有,馬殿臣是根本不答話。老客說急了,從黑驢上下來,伸手打懷中掏出一錠銀子塞到馬殿臣手中,死活非要買。馬殿臣一瞧老客塞給他的銀子,至少有個七八兩,這可不少了,在河上擺野渡,一天可以掙百十來個大子兒,相當於十天掙一兩銀子,七八兩銀子夠他幹上七八十天的。銀子給的不可謂不多,杆子卻不能賣,這些錢過得了一時過不了一世,飯碗子沒了,往後還得捱餓。怎奈騎黑驢的老客不依不饒,死說活說非要買這根杆子不可。馬殿臣心裡奇了一個怪,瞧這位不是幹膀大力的,買這杆子有什麼用?這東西在我手上是吃飯的傢伙,換了旁人別說買,扔地下都沒人撿,頂門燒火都不合適,誰肯用七八兩銀子買它呢?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常聽人說世上一路憋寶的,不在七十二行之內,這路人眼最毒,別人看來不值錢的東西,在他們眼中卻是價值連城。眼前這個老客是個憋寶的不成?果真如此,我這杆子更不能賣了,他出七八兩銀子,這東西值七八百兩都說不定,我可別讓他給誆了!

馬殿臣心下有了主張,任憑老客死說活求,說出仁皇帝寶來,只是不肯應允。騎黑驢的老客卻似吃了秤砣一般,鐵了心要買這根杆子,價碼越開越高,銀子一錠一錠地往外掏。馬殿臣不接他的銀子,告訴他:“咱把話挑明瞭說吧,變戲法的別瞞敲鑼的,你是幹什麼的你心裡明白,我心裡也清楚,你想要這杆子也行,但是你得告訴我要去幹什麼用,得了好處再分我一半。”

老客一擺手:“話不能這麼說,買賣買賣,願買願賣,當面銀子對面錢,兩下里心明眼亮,各不吃虧,你開個價錢我給你,這杆子就是我的了,我用它幹什麼可與你無關。”

馬殿臣說:“不錯,你說的這是買賣道兒,到哪兒都說得出去,可有一節,許不許我不跟你做這買賣呢?你出多少錢我都不賣,你還敢搶我的不成?要麼你按我說的來,要麼咱一拍兩散,這個事兒沒商量!”

騎黑驢的老客沉吟半晌,一跺腳說道:“也罷!我看你也是一條好漢,否則降不住這根杆子,當著明人不說暗話,非得是你這般膽大心直、行伍出身的人,才敢用這挑頭杆子撐船渡水。”話是攔路虎,衣服是瘮人的毛,此人這番話一說出口,馬殿臣心中暗暗吃驚:這個騎黑驢的言不驚人、貌不動眾,卻能一眼瞧出這杆子的來頭,絕不是等閒之輩!可話說回來,挑頭杆子並非只有這一根,何必非來找我?

騎黑驢的老客看出馬殿臣不信,對他說:“你這可不是一般的挑頭杆子,這年月天天有人掉腦袋,哪個城門口沒有挑頭杆子?按說這東西不稀奇,可是有句話叫‘挑頭不過百’,插首示眾的杆子至多挑九十九顆人頭,再多一個杆子準斷,你可知其中緣故?”

馬殿臣再不敢小覷對方,抱腕當胸:“馬某願聞其詳。”

騎黑驢的老客還了一個禮,說道:“實話告訴你,挑一個人頭這杆子上多一個鬼,所以有的杆子可以挑三五個,有的可以挑十個八個,到時候來一陣陰風就吹斷了,挑到九十九顆人頭的可了不得了,神見了神怕,鬼見了鬼驚。你手上這根杆子,打從明朝至今不下六百年,挑過的人頭不計其數,你說是不是寶?”

馬殿臣讓老客說得雲裡霧裡,冷不丁這一句問得他摸不著頭腦,心說:這是寶嗎?當得了穿還是當得了吃?怔了一怔,答道:“倒也難得。”

騎驢的老客說到興頭上,指手畫腳、口沫橫飛,瞪圓了夜貓子眼看著馬殿臣說:“何止難得?這兩輪日月、一合乾坤,天之下地之上,再也找不出另一根這樣的挑頭杆子!”

馬殿臣說道:“按老兄所說,這杆子驚了天動了地,出了奇拔了尖兒,冒了泡翻了花兒,可它挑過的人頭再多,不還是根木頭杆子?能有什麼用呢?”

騎黑驢的老客眨了眨那對夜貓子眼,嘿嘿一笑:“能做何用?有了這根杆子,你我二人下半輩子站著吃、躺著花,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不是我誇口,這東西的用處除了我竇佔龍,世上再沒二一個人知道,真乃說開華嶽山峰裂,道破黃河水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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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書言道,馬殿臣在河上擺野渡,掙的錢雖不多,至少夠他吃飯了,可是這一天奇了怪了,沒有一個渡河的,好不容易來了個騎驢的老客,卻只想買他這根挑頭杆子。要說這老客可不是一般人,江湖人稱“無寶不識竇佔龍”。咱們書歸正文,馬殿臣知道了騎黑驢的名叫竇佔龍,伸長了耳朵等他往下說,到底如何用這挑頭杆子發財,竇佔龍卻閉口不提,只告訴馬殿臣扛上杆子跟他走,這一兩天之內保準能發大財。馬殿臣也明白,吃江湖飯的人大多如此,從不把話說透,說透了別人就知道你的深淺了,必須讓旁人覺得你高深莫測,這就是所謂的故弄玄虛。馬殿臣實在是窮怕了,只要可以發財,沒有他不敢做的,但是仍對竇佔龍半信半疑,抱緊了杆子說道:“老兄你不夠意思,說好了合夥發財對半分,你不告訴我這是什麼買賣,我如何信得過你?”

竇佔龍笑道:“你放心,說出來的話潑出去的水,咱們行走江湖的人一口唾沫一根釘,憑的就是‘信義’二字,我答允你得了好處均分,絕不會言而無信,只不過時機未到,恕我不能說破。”

馬殿臣留了個心眼兒,怕竇佔龍口說無憑,拽上他在河邊撮土為爐、插草為香,跪下來指天指地起誓發願:“今天你我二人在此共謀一注大財,得多得少,甘願平分,若有二心,躲得了天誅,躲不了地滅!”說完二人衝北磕頭,互通了名姓。

書中代言,這個竇佔龍大有來頭,走南闖北到處憋寶,人稱“無寶不識竇佔龍”,論起憋寶的勾當,他要說認了第二,沒人敢認第一。相傳竇佔龍走南闖北,有三件東西從不離身:頭一件是腰中所掛的銅錢,不知道是什麼朝代的老錢,外圓內方,上刻四個字為“落寶金錢”;二一個是手中的菸袋鍋子,無論走到什麼地方,點上這菸袋鍋子抽兩口,便瞧得出這地方有沒有寶;三一個是胯下的黑驢,一跑一道煙,神仙也追不上它。不過馬殿臣不知道竇佔龍是誰,只想知道如何用這根挑頭杆子掙下金山銀山。

竇佔龍說道:“你切莫心急,萬事聽我安排,而今天色不早,你我二人先找個地方打尖住店,安頓好了再說不遲。”馬殿臣點頭稱是,既然跟著人家幹,那就該聽人家的吩咐。兩個人一個騎驢一個扛杆,來到城外一處大車店,這是個野店,沒那麼講究,雖然有吃有喝,但是七碟八碗的一概沒有,頂多是大餅切面,管飽不管好。外邊有牲口棚子,住人的地方很簡陋,沒單間沒上房,一水兒的大通鋪,一個屋子躺十幾個人,滿屋的臭胳肢窩、汗腳丫子味兒。馬殿臣常年睡野地、住破廟,有個屋子住已經很知足了。竇佔龍卻執意包兩間房,和馬殿臣一人一間,加倍給店錢。趕上這幾天住店的不多,他們兩個人給二十個人的店錢,開店的當然沒二話,忙前忙後好生伺候。

馬殿臣覺得這個竇佔龍一舉一動處處詭異,來大車店擺什麼譜?即便一個人住一間,不也是草蓆土炕八下漏風的破屋子?等到安頓好了,竇佔龍讓夥計給打盆熱水洗臉燙腳,又吩咐下去煮兩大碗爛肉面,說白了就是擀好的麵條裡面放上碎肉頭兒,又熱乎又解飽。二人坐在竇佔龍的屋中,稀里呼嚕吃完了麵條。馬殿臣剛想跟他聊幾句,再看竇佔龍碗筷一推倒頭就睡,倒是真利落。馬殿臣以為今天不到時候,心想:我甭跟這兒瞎耽誤工夫了,你睡我也睡,不過挑頭杆子我可不能撒手。當即回到隔壁和衣而臥,很快打起了呼嚕。正睡到定更天前後,竇佔龍把他叫了起來,讓馬殿臣抱上杆子跟他出去。馬殿臣迷迷糊糊坐起身來,這大半夜的出去發財?突然間心裡一掉個兒,對竇佔龍說道:“竇大哥,我看出來了,原來你是一砸孤丁打悶棍的,你們這行我知道,半夜三更躲在官道兩旁,看見行走夜路的人,從背後一棍子砸倒,身上的財物洗劫一空。幹這個勾當我還用你?憑我這一身的能耐,別說打悶棍,劫道明搶都不在話下,但我馬殿臣行得端坐得正,別看認不得幾個字,可也聽說過志士不飲盜泉之水,一向清白磊落,豈能落草為寇、殺人劫徑?”

竇佔龍“嘿嘿”一笑,一臉神秘地告訴他:“殿臣兄,你想多了,咱不打人,咱打墳!”

馬殿臣目瞪口呆,用這三丈多長的挑頭杆子打墳?那能打出錢來?但見竇佔龍言之鑿鑿,不是信口胡說,轉念一想:我也別多問了,免得讓他小覷於我,倒被他取笑一場,且跟他出去走上一遭,瞧瞧如何打墳,究竟是能打出金子來還是能打出銀子來。當下不再多言,二人收拾齊整,推門出了大車店。

竇佔龍騎驢,馬殿臣步行,三繞兩繞走了好一陣子。行至一座古墳近前,借星月之光一看,這座古墳大得出奇,墳頭足有一丈多高,據說墳上的封土經過風吹日曬雨淋,一百年矮一尺,不知這座大墳是哪朝哪代的巨塚,估計剛埋的時候至少得有兩丈來高,否則早平了。墳頭上的荒草叢生,兩旁的石人、石馬皆已破敗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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