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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幼年讀過書,雖然不多,可是足夠讀七俠五義與三國志演義什麼的。我記得好幾段聊齋,到如今還能說得很齊全動聽,不但聽的人都誇獎我的記性好,連我自己也覺得應該高興。可是,我並念不懂聊齋的原文,那太深了;我所記得的幾段,都是由小報上的“評講聊齋”念來的——把原文變成白話,又添上些逗哏打趣,實在有個意思!

我的字寫得也不壞。拿我的字和老年間衙門裡的公文比一比,論個兒的勻適,墨色的光潤,與行列的齊整,我實在相信我可以作個很好的“筆帖式”。自然我不敢高攀,說我有寫奏摺的本領,可是眼前的通常公文是準保能寫到好處的。

憑我認字與寫的本事,我本該去當差。當差雖不見得一定能增光耀祖,但是至少也比作別的事更體面些。況且呢,差事不管大小,多少總有個升騰。我看見不止一位了,官職很大,可是那筆字還不如我的好呢,連句整話都說不出來。這樣的人既能作高官,我怎麼不能呢?

可是,當我十五歲的時候,家裡教我去學徒。五行八作,行行出狀元,學手藝原不是什麼低搭的事;不過比較當差稍差點勁兒罷了。學手藝,一輩子逃不出手藝人去,即使能大發財源,也高不過大官兒不是?可是我並沒和家裡鬧彆扭,就去學徒了;十五歲的人,自然沒有多少主意。況且家裡老人還說,學滿了藝,能掙上錢,就給我說親事。在當時,我想象著結婚必是件有趣的事。那麼,吃上二三年的苦,而後大人似的去耍手藝掙錢,家裡再有個小媳婦,大概也很下得去了。

我學的是裱糊匠。在那太平年月,裱匠是不愁沒飯吃的。那時候,死一個人不象現在這麼省事。這可並不是說,老年間的人要翻來覆去的死好幾回,不乾脆的一下子斷了氣。我是說,那時候死人,喪家要拚命的花錢,一點不惜力氣與金錢的講排場。就拿與冥衣鋪有關係的事來說吧,就得花上老些個錢。人一斷氣,馬上就得去糊“倒頭車”——現在,連這個名詞兒也許有好多人不曉得了。緊跟著便是“接三”,必定有些燒活:車轎騾馬,墩箱靈人,引魂幡,靈花等等。要是害月子病死的,還必須另糊一頭牛,和一個雞罩。趕到“一七”唸經,又得糊樓庫,金山銀山,尺頭元寶,四季衣服,四季花草,古玩陳設,各樣木器。及至出殯,紙亭紙架之外,還有許多燒活,至不濟也得弄一對“童兒”舉著。“五七”燒傘,六十天糊船橋。一個死人到六十天後才和我們裱糊匠脫離關係,一年之中,死那麼十來個有錢的人,我們便有了吃喝。

裱糊匠並不專伺候死人,我們也伺候神仙。早年間的神仙不象如今晚兒的這樣寒磣,就拿關老爺說吧,早年間每到六月二十四,人們必給他糊黃幡寶蓋,馬童馬匹,和七星大旗什麼的。現在,幾乎沒有人再惦記著關公了!遇上鬧“天花”,我們又得為娘娘們忙一陣。九位娘娘得糊九頂轎子,紅馬黃馬各一匹,九份鳳冠霞帔,還得預備痘哥哥痘姐姐們的袍帶靴帽,和各樣執事。如今,醫院都施種牛痘,娘娘們無事可作,裱糊匠也就陪著她們閒起來了。此外還有許許多多的“還願”的事,都要糊點什麼東西,可是也都隨著破除迷信沒人再提了。年頭真是變了啊!

除了伺候神與鬼外,我們這行自然也為活人作些事。這叫作“白活”,就是給人家糊頂棚。早年間沒有洋房,每遇到搬家,娶媳婦,或別項喜事,總要把房間糊得四白落地,好顯出煥然一新的氣象。那大富之家,連春秋兩季糊窗子也僱用我們。人是一天窮似一天了,搬家不一定糊棚頂,而那些有錢的呢,房子改為洋式的,棚頂抹灰,一勞永逸;窗子改成玻璃的,也用不著再糊上紙或紗。什麼都是洋式好,耍手藝的可就沒了飯吃。我們自己也不是不努力呀,洋車時行,我們就照樣糊洋車;汽車時行,我們就糊汽車,我們知道改良。可是有幾家死了人來糊一輛洋車或汽車呢?年頭一旦大改良起來,我們的小改良全算白饒,水大漫不過鴨子去,有什麼法兒呢!

上面交代過了:我若是始終仗著那份兒手藝吃飯,恐怕就早已餓死了。不過,這點本事雖不能永遠有用,可是三年的學藝並非沒有很大的好處,這點好處教我一輩子享用不盡。我可以撂下傢伙,幹別的營生去;這點好處可是老跟著我。就是我死後,有人談到我的為人如何,他們也必須要記得我少年曾學過三年徒。

學徒的意思是一半學手藝,一半學規矩。在初到鋪子去的時候,不論是誰也得害怕,鋪中的規矩就是委屈。當徒弟的得晚睡早起,得聽一切的指揮與使遣,得低三下四的伺候人,飢寒勞苦都得高高興興的受著,有眼淚往肚子裡咽。象我學藝的所在,鋪子也就是掌櫃的家;受了師傅的,還得受師母的,夾板兒氣!能挺過這麼三年,頂倔強的人也得軟了,頂軟和的人也得硬了;我簡直的可以這麼說,一個學徒的脾性不是天生帶來的,而是被板子打出來的;象打鐵一樣,要打什麼東西便成什麼東西。

在當時正挨打受氣的那一會兒,我真想去尋死,那種氣簡直不是人所受得住的!但是,現在想起來,這種規矩與調教實在值金子。受過這種排練,天下便沒有什麼受不了的事啦。隨便提一樣吧,比方說教我去當兵,好哇,我可以作個滿好的兵。軍隊的操演有時有會兒,而學徒們是除了睡覺沒有任何休息時間的。我抓著工夫去出恭,一邊蹲著一邊就能打個盹兒,因為遇上趕夜活的時候,我一天一夜只能睡上三四點鐘的覺。我能一口吞下去一頓飯,剛端起飯碗,不是師傅喊,就是師孃叫,要不然便是有照顧主兒來定活,我得恭而敬之的招待,並且細心聽著師傅怎樣論活討價錢。不把飯整吞下去怎辦呢?這種排練教我遇到什麼苦處都能硬挺,外帶著還是挺和氣。讀書的人,據我這粗人看,永遠不會懂得這個。現在的洋學堂裡開運動會,學生跑上兩個圈就彷彿有了汗馬功勞一般,喝!又是攙著,又是抱著,往大腿上拍火酒,還鬧脾氣,還坐汽車!這樣的公子哥兒哪懂得什麼叫作規矩,哪叫排練呢?話往回來說,我所受的苦處給我打下了作事任勞任怨的底子,我永遠不肯閒著,作起活來永不曉得鬧脾氣,耍彆扭,我能和大兵們一樣受苦,而大兵們不能象我這麼和氣。

再拿件實事來證明這個吧:在我學成出師以後,我和別的耍手藝的一樣,為表明自己是憑本事掙錢的人,第一我先買了根菸袋,只要一閒著便捻上一袋吧唧著,彷彿很有身分,慢慢的,我又學了喝酒,時常弄兩盅貓尿咂著嘴兒抿幾口。嗜好就怕開了頭,會了一樣就不難學第二樣,反正都是個玩藝吧咧。這可也就出了毛病。我愛煙愛酒,原本不算什麼稀奇的事,大家夥兒都差不多是這樣。可是,我一來二去的學會了吃大煙。那個年月,鴉片煙不犯私,非常的便宜;我先是吸著玩,後來可就上了癮。不久,我便覺出手緊來了,作事也不似先前那麼上勁了。我並沒等誰勸告我,不但戒了大煙,而且把旱菸袋也撅了,從此菸酒不動!我入了“理門”。入理門,菸酒都不準動;一旦破戒,必走背運。所以我不但戒了嗜好,而且入了理門;背運在那兒等著我,我怎肯再犯戒呢?這點心胸與硬氣,如今想起來,還是由學徒得來的。多大的苦處我都能忍受。初一戒菸戒酒,看著別人吸,別人飲,多麼難過呢!心裡真象有一千條小蟲爬撓那麼癢癢觸觸的難過。但是我不能破戒,怕走背運。其實背運不背運的,都是日後的事,眼前的罪過可是不好受呀!硬挺,只有硬挺才能成功,怕走背運還在其次。我居然挺過來了,因為我學過徒,受過排練呀!

提到我的手藝來,我也覺得學徒三年的光陰並沒白費了。凡是一門手藝,都得隨時改良,方法是死的,運用可是活的。三十年前的瓦匠,講究會磨磚對縫,作細工兒活;現在,他得會用洋灰和包鑲人造石什麼的。三十年前的木匠,講究會雕花刻木,現在得會造洋式木器。我們這行也如此,不過比別的行業更活動。我們這行講究看見什麼就能糊什麼。比方說,人家落了喪事,教我們糊一桌全席,我們就能糊出雞鴨魚肉來。趕上人家死了未出閣的姑娘,教我們糊一全份嫁妝,不管是四十八抬,還是三十二抬,我們便能由粉罐油瓶一直糊到衣櫥穿衣鏡。眼睛一看,手就能模仿下來,這是我們的本事。我們的本事不大,可是得有點聰明,一個心窟窿的人絕不會成個好裱糊匠。

這樣,我們作活,一邊工作也一邊遊戲,彷彿是。我們的成敗全仗著怎麼把各色的紙調動的合適,這是耍心路的事兒。以我自己說,我有點小聰明。在學徒時候所挨的打,很少是為學不上活來,而多半是因為我有聰明而好調皮不聽話。我的聰明也許一點也顯露不出來,假若我是去學打鐵,或是拉大鋸——老那麼打,老那麼拉,一點變動沒有。幸而我學了裱糊匠,把基本的技能學會了以後,我便開始自出花樣,怎麼靈巧逼真我怎麼作。有時候我白費了許多工夫與材料,而作不出我所想到的東西,可是這更教我加緊的去揣摸,去調動,非把它作成下可。這個,真是個好習慣。有聰明,而且知道用聰明,我必須感謝這三年的學徒,在這三年養成了我會用自己的聰明的習慣。誠然,我一輩子沒作過大事,但是無論什麼事,只要是平常人能作的,我一瞧就能明白個五六成。我會砌牆,栽樹,修理鐘錶,看皮貨的真假,合婚擇日,知道五行八作的行話上訣竅……這些,我都沒學過,只憑我的眼去看,我的手去試驗;我有勤苦耐勞與多看多學的習慣;這個習慣是在冥衣鋪學徒三年養成的。到如今我才明白過來——我已是快餓死的人了!——假若我多讀上幾年書,只抱著書本死啃,象那些秀才與學堂畢業的人們那樣,我也許一輩子就糊糊塗塗的下去,而什麼也不曉得呢!裱糊的手藝沒有給我帶來官職和財產,可是它讓我活的很有趣;窮,但是有趣,有點人味兒。

剛二十多歲,我就成為親友中的重要人物了。不因為我有錢與身分,而是因為我辦事細心,不辭勞苦。自從出了師,我每天在街口的茶館裡等著同行的來約請幫忙。我成了街面上的人,年輕,利落,懂得場面。有人來約,我便去作活;沒人來約,我也閒不住:親友家許許多多的事都託咐我給辦,我甚至於剛結過婚便給別人家作媒了。

給別人幫忙就等於消遣。我需要一些消遣。為什麼呢?前面我已說過:我們這行有兩種活,燒活和白活。作燒活是有趣而乾淨的,白活可就不然了。糊頂棚自然得先把舊紙撕下來,這可真夠受的,沒作過的人萬也想不到頂棚上會能有那麼多塵土,而且是日積月累攢下來的,比什麼土都幹,細,鑽鼻子,撕完三間屋子的棚,我們就都成了土鬼。及至紮好了秫秸,糊新紙的時候,新銀花紙的面子是又臭又掛鼻子。塵土與紙面子就能教人得癆病——現在叫作肺病。我不喜歡這種活兒。可是,在街上等工作,有人來約就不能拒絕,有什麼活得幹什麼活。應下這種活兒,我差不多老在下邊裁紙遞紙抹漿糊,為的是可以不必上“交手”,而且可以低著頭幹活兒,少吃點土。就是這樣,我也得弄一身灰,我的鼻子也得象煙筒。作完這麼幾天活,我願意作點別的,變換變換。那麼,有親友託我辦點什麼,我是很樂意幫忙的。

再說呢,作燒活吧,作白活吧,這種工作老與人們的喜事或喪事有關係。熟人們找我定活,也往往就手兒託我去講別項的事,如婚喪事的搭棚,講執事,僱廚子,定車馬等等。我在這些事兒中漸漸找出樂趣,曉得如何能捏住巧處,給親友們既辦得漂亮,又省些錢,不能窩窩囊囊的被人捉了“大頭”。我在辦這些事兒的時候,得到許多經驗,明白了許多人情,久而久之,我成了個很精明的人,雖然還不到三十歲。

由前面所說過的去推測,誰也能看出來,我不能老靠著裱糊的手藝掙飯吃。象逛廟會忽然遇上雨似的,年頭一變,大家就得往四散裡跑。在我這一輩子裡,我彷彿是走著下坡路,收不住腳。心裡越盼著天下太平,身子越往下出溜。這次的變動,不使人緩氣,一變好象就要變到底。這簡直不是變動,而是一陣狂風,把人糊糊塗塗的颳得不知上哪裡去了。在我小時候發財的行當與事情,許多許多都忽然走到絕處,永遠不再見面,彷彿掉在了大海里頭似的。裱糊這一行雖然到如今還陰死巴活的始終沒完全斷了氣,可是大概也不會再有抬頭的一日了。我老早的就看出這個來。在那太平的年月,假若我願意的話,我滿可以開個小鋪,收兩個徒弟,安安頓頓的混兩頓飯吃。幸而我沒那麼辦。一年得不到一筆大活,只仗著糊一輛車或兩間屋子的頂棚什麼的,怎能吃飯呢?睜開眼看看,這十幾年了,可有過一筆體面的活?我得改行,我算是猜對了。

不過,這還不是我忽然改了行的唯一的原因。年頭兒的改變不是個人所能抵抗的,胳臂扭不過大腿去,跟年頭兒叫死勁簡直是自己找彆扭。可是,個人獨有的事往往來得更厲害,它能馬上教人瘋了。去投河覓井都不算新奇,不用說把自己的行業放下,而去幹些別的了。個人的事雖然很小,可是一加在個人身上便受不住;一個米粒很小,教螞蟻去搬運便很費力氣。個人的事也是如此。人活著是仗了一口氣,多喒有點事兒,把這些氣憋住,人就要抽風。人是多麼小的玩藝兒呢!

我的精明與和氣給我帶來背運。乍一聽這句話彷彿是不合情理,可是千真萬確,一點兒不假,假若這要不落在我自己身上,我也許不大相信天下會有這宗事。它竟自找到了我;在當時,我差不多真成了個瘋子。隔了這麼二三十年,現在想起那回事兒來,我滿可以微微一笑,彷彿想起一個故事來似的。現在我明白了個人的好處不必一定就有利於自己。一個人好,大家都好,這點好處才有用,正是如魚得水。一個人好,而大家並不都好,個人的好處也許就是讓他倒黴的禍根。精明和氣有什麼用呢!現在,我悟過這點理兒來,想起那件事不過點點頭,笑一笑罷了。在當時,我可真有點咽不下去那口氣。那時候我還很年輕啊。

哪個年輕的人不愛漂亮呢?在我年輕的時候,給人家行人情或辦點事,我的打扮與氣派誰也不敢說我是個手藝人。在早年間,皮貨很貴,而且不準亂穿。如今晚的人,今天得了馬票或獎券,明天就可以穿上狐皮大衣,不管是個十五歲的孩子還是二十歲還沒刮過臉的小夥子。早年間可不行,年紀身分決定個人的服裝打扮。那年月,在馬褂或坎肩上安上一條灰鼠領子就彷彿是很漂亮闊氣。我老安著這麼條領子,馬褂與坎肩都是青大緞的——那時候的緞子也不怎麼那樣結實,一件馮褂至少也可以穿上十來年。在給人家糊棚頂的時候,我是個土鬼;回到家中一梳洗打扮,我立刻變成個漂亮小夥子。我不喜歡那個土鬼,所以更愛這個漂亮的青年。我的辮子又黑又長,腦門剃得鋥光青亮,穿上帶灰鼠領子的緞子坎肩,我的確象個“人兒”!

一個漂亮小夥子所最怕的恐怕就是娶個醜八怪似的老婆吧。我早已有意無意的向老人們透了個口話:不娶倒沒什麼,要娶就得來個夠樣兒的。那時候,自然還不時行自由婚,可是已有男女兩造對相對看的辦法。要結婚的話,我得自己去相看,不能馬馬虎虎就憑媒人的花言巧語。

二十歲那年,我結了婚,我的妻比我小一歲。把她放在哪裡,她也得算個俏式利落的小媳婦;在定婚以前,我親眼相看的呀。她美不美,我不敢說,我說她俏式利落,因為這四個字就是我擇妻的標準;她要是不夠這四個字的格兒,當初我決不會點頭。在這四個字裡很可以見出我自己是怎樣的人來。那時候,我年輕,漂亮,作事麻利,所以我一定不能要個笨牛似的老婆。

這個婚姻不能說不是天配良緣。我倆都年輕,都利落,都個子不高;在親友面前,我們象一對輕巧的陀螺似的,四面八方的轉動,招得那年歲大些的人們眼中要笑出一朵花來。我倆競爭著去在大家面前顯出個人的機警與口才,到處爭強好勝,只為教人誇獎一聲我們是一對最有出息的小夫婦。別人的誇獎增高了我倆彼此間的敬愛,頗有點英雄惜英雄,好漢愛好漢的勁兒。

我很快樂,說實話:我的老人沒掙下什麼財產,可是有一所兒房。我住著不用花租金的房子,院中有不少的樹木,簷前掛著一對黃鳥。我呢,有手藝,有人緣,有個可心的年輕女人。不快樂不是自找彆扭嗎?

對於我的妻,我簡直找不出什麼毛病來。不錯,有時候我覺得她有點太野;可是哪個利落的小媳婦不爽快呢?她愛說話,因為她會說;她不大躲避男人,因為這正是作媳婦所應享的利益,特別是剛出嫁而有些本事的小媳婦,她自然願意把作姑娘時的靦腆收起一些,而大大方方的自居為“媳婦”。這點實在不能算作毛病。況且,她見了長輩又是那麼親熱體貼,殷勤的伺候,那麼她對年輕一點的人隨便一些也正是理之當然;她是爽快大方,所以對於年老的正象對於年少的,都願表示出親熱周到來。我沒因為她爽快而責備她過。

她有了孕,作了母親,她更好看了,也更大方了——我簡直的不忍再用那個“野”字!世界上還有比懷孕的少婦更可憐,年輕的母親更可愛的嗎?看她坐在門坎上,露著點胸,給小娃娃奶吃,我只能更愛她,而想不起責備她太不規矩。

到了二十四歲,我已有一兒一女。對於生兒養女,作丈夫的有什麼功勞呢!趕上高興,男子把娃娃抱起來,耍巴一回;其餘的苦處全是女人的。我不是個糊塗人,不必等誰告訴我才能明白這個。真的,生小孩,養育小孩,男人有時候想去幫忙也歸無用;不過,一個懂得點人事的人,自然該使作妻的痛快一些,自由一些;欺侮孕婦或一個年輕的母親,據我看,才真是混蛋呢!對於我的妻,自從有了小孩之後,我更放任了些;我認為這是當然的合理的。

再一說呢,夫婦是樹,兒女是花;有了花的樹才能顯出根兒深。一切猜忌,不放心,都應該減少,或者完全消滅;小孩子會把母親拴得結結實實的。所以,即使我覺得她有點野——真不願用這個臭字——我也不能不放心了,她是個母親呀。

直到如今,我還是不能明白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所不能明白的事也就是當時教我差點兒瘋了的事,我的妻跟人家跑了。

我再說一遍,到如今我還不能明白那到底是怎回事。我不是個固執的人,因為我久在街面上,懂得人情,知道怎樣找出自己的長處與短處。但是,對於這件事,我把自己的短處都找遍了,也找不出應當受這種恥辱與懲罰的地方來。所以,我只能說我的聰明與和氣給我帶來禍患,因為我實在找不出別的道理來。

我有位師哥,這位師哥也就是我的仇人。街口上,人們都管他叫作黑子,我也就還這麼叫他吧;不便道出他的真名實姓來,雖然他是我的仇人。“黑子”,由於他的臉不白;不但不白,而且黑得特別,所以才有這個外號。他的臉真象個早年間人們揉的鐵球,黑,可是非常的亮;黑,可是光潤;黑,可是油光水滑的可愛。當他喝下兩盅酒,或發熱的時候,臉上紅起來,就好象落太陽時的一些黑雲,黑裡透出一些紅光。至於他的五官,簡直沒有什麼好看的地方,我比他漂亮多了。他的身量很高,可也不見得怎麼魁梧,高大而懈懈鬆松的。他所以不至教人討厭他,總而言之,都仗著那一張發亮的黑臉。

我跟他是很好的朋友。他既是我的師哥,又那麼傻太黑粗的,即使我不喜愛他,我也不能無緣無故的懷疑他。我的那點聰明不是給我預備著去猜疑人的;反之,我知道我的眼睛裡不容砂子,所以我因信任自己而信任別人。我以為我的朋友都不至於偷偷的對我掏壞招數。一旦我認定誰是個可交的人,我便真拿他當個朋友看待。對於我這個師哥,即使他有可猜疑的地方,我也得敬重他,招待他,因為無論怎樣,他到底是我的師哥呀。同是一門兒學出來的手藝,又同在一個街口上混飯吃,有活沒活,一天至少也得見幾面;對這麼熟的人,我怎能不拿他當作個好朋友呢?有活,我們一同去作活;沒活,他總是到我家來吃飯喝茶,有時候也摸幾把索兒胡玩——那時候“麻將”還不十分時興。我和藹,他也不客氣;遇到什麼就吃什麼,遇到什麼就喝什麼,我一向不特別為他預備什麼,他也永遠不挑剔。他吃的很多,可是不懂得挑食。看他端著大碗,跟著我們吃熱湯兒面什麼的,真是個痛快的事。他吃得四脖子汗流,嘴裡西啦胡嚕的響,臉上越來越紅,慢慢的成了個半紅的大煤球似的;誰能說這樣的人能存著什麼壞心眼兒呢!

一來二去,我由大家的眼神看出來天下並不很太平。可是,我並沒有怎麼往心裡擱這回事。假若我是個糊塗人,只有一個心眼,大概對這種事不會不聽見風就是雨,馬上鬧個天昏地暗,也許立刻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也許是望風捕影而弄一鼻子灰。我的心眼多,決不肯這麼糊塗瞎鬧,我得平心靜氣的想一想。

先想我自己,想不出我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來,即使我有許多毛病,反正至少我比師哥漂亮,聰明,更象個人兒。

再看師哥吧,他的長象,行為,財力,都不能教他為非作歹,他不是那種一見面就教女人動心的人。

最後,我詳詳細細的為我的年輕的妻子想一想:她跟了我已經四五年,我倆在一處不算不快樂。即使她的快樂是假裝的,而願意去跟個她真喜愛的人——這在早年間幾乎是不能有的——大概黑子也絕不會是這個人吧?他跟我都是手藝人,他的身分一點不比我高。同樣,他不比我闊,不比我漂亮,不比我年輕;那麼,她貪圖的是什麼呢?想不出。就滿打說她是受了他的引誘而迷了心,可是他用什麼引誘她呢,是那張黑臉,那點本事,那身衣裳,腰裡那幾吊錢?笑話!哼,我要是有意的話嗎,我倒滿可以去引誘引誘女人;雖然錢不多,至少我有個樣子。黑子有什麼呢?再說,就是說她一時迷了心竅,分別不出好歹來,難道她就肯捨得那兩個小孩嗎?

我不能信大家的話,不能立時疏遠了黑子,也不能傻子似的去盤問她。我全想過了,一點縫子沒有,我只能慢慢的等著大家明白過來他們是多慮。即使他們不是憑空造謠,我也得慢慢的察看,不能無緣無故的把自己,把朋友,把妻子,都卷在黑土裡邊。有點聰明的人作事不能魯莽。

可是,不久,黑子和我的妻子都不見了。直到如今,我沒再見過他倆。為什麼她肯這麼辦呢?我非見著她,由她自己吐出實話,我不會明白。我自己的思想永遠不夠對付這件事的。

我真盼望能再見她一面,專為明白明白這件事。到如今我還是在個葫蘆裡。

當時我怎樣難過,用不著我自己細說。誰也能想到,一個年輕漂亮的人,守著兩個沒了媽的小孩,在家裡是怎樣的難過;一個聰明規矩的人,最親愛的妻子跟師哥跑了,在街面上是怎麼難堪。同情我的人,有話說不出,不認識我的人,聽到這件事,總不會責備我的師哥,而一直的管我叫“王八”。在咱們這講孝悌忠信的社會里,人們很喜歡有個王八,好教大家有放手指頭的準頭。我的口閉上,我的牙咬住,我心中只有他們倆的影兒和一片血。不用教我見著他們,見著就是一刀,別的無須乎再說了。

在當時,我只想拚上這條命,才覺得有點人味兒。現在,事情過去這麼多年了。我可以細細的想這件事在我這一輩子裡的作用了。

我的嘴並沒閒著,到處我打聽黑子的訊息。沒用,他倆真象石沉大海一般,打聽不著確實的訊息,慢慢的我的怒氣消散了一些;說也奇怪,怒氣一消,我反倒可憐我的妻子。黑子不過是個手藝人,而這種手藝只能在京津一帶大城裡找到飯吃,鄉間是不需要講究的燒活的。那麼,假若他倆是逃到遠處去,他拿什麼養活她呢?哼,假若他肯偷好朋友的妻子,難道他就不會把她賣掉嗎?這個恐懼時常在我心中繞來繞去。我真希望她忽然逃回來,告訴我她怎樣上了當,受了苦處;假若她真跪在我的面前,我想我不會不收下她的,一個心愛的女人,永遠是心愛的,不管她作了什麼錯事。她沒有回來,沒有訊息,我恨她一會兒,又可憐她一會兒,胡思亂想,我有時候整夜的不能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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