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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年多,我的這種亂想又輕淡了許多。是的,我這一輩子也不能忘了她,可是我不再為她思索什麼了。我承認了這是一段千真萬確的事實,不必為它多費心思了。

我到底怎樣了呢?這倒是我所要說的,因為這件我永遠猜不透的事在我這一輩子裡實在是件極大的事。這件事好象是在夢中丟失了我最親愛的人,一睜眼,她真的跑得無影無蹤了。這個夢沒法兒明白,可是它的真確勁兒是誰也受不了的。作過這麼個夢的人,就是沒有成瘋子,也得大大的改變;他是丟失了半個命呀!

最初,我連屋門也不肯出,我怕見那個又明又暖的太陽。

頂難堪的是頭一次上街:抬著頭大大方方的走吧,準有人說我天生來的不知羞恥。低著頭走,便是自己招認了脊背發軟。怎麼著也不對。我可是問心無愧,沒作過一點對不起人的事。

我破了戒,又吸菸喝酒了。什麼背運不背運的,有什麼再比丟了老婆更倒黴的呢?我不求人家可憐我,也犯不上成心對誰耍刺兒,我獨自吸菸喝酒,把委屈放在心裡好了。再沒有比不測的禍患更能掃除了迷信的;以前,我對什麼神仙都不敢得罪;現在,我什麼也不信,連活佛也不信了。迷信,我咂摸出來,是盼望得點意外的好處;趕到遇上意外的難處,你就什麼也不盼望,自然也不迷信了。我把財神和灶王的龕——我親手糊的——都燒了。親友中很有些人說我成了二毛子的。什麼二毛子三毛子的,我再不給誰磕頭。人若是不可靠,神仙就更沒準兒了。

我並沒變成憂鬱的人。這種事本來是可以把人愁死的,可是我沒往死牛犄角里鑽。我原是個活潑的人,好吧,我要打算活下去,就得別丟了我的活潑勁兒。不錯,意外的大禍往往能忽然把一個人的習慣與脾氣改變了;可是我決定要保持住我的活潑。我吸菸,喝酒,不再信神佛,不過都是些使我活潑的方法。不管我是真樂還是假樂,我樂!在我學藝的時候,我就會這一招,經過這次的變動,我更必須這樣了。現在,我已快餓死了,我還是笑著,連我自己也說不清這是真的還是假的笑,反正我笑,多喒死了多喒我並上嘴。從那件事發生了以後,直到如今,我始終還是個有用的人,熱心的人,可是我心中有了個空兒。這個空兒是那件不幸的事給我留下的,象牆上中了槍彈,老有個小窟窿似的。我有用,我熱心,我愛給人家幫忙,但是不幸而事情沒辦到好處,或者想不到的扎手,我不著急,也不動氣,因為我心中有個空兒。這個空兒會教我在極熱心的時候冷靜,極歡喜的時候有點悲哀,我的笑常常和淚碰在一處,而分不清哪個是哪個。

這些,都是我心裡頭的變動,我自己要是不說——自然連我自己也說不大完全——大概別人無從猜到。在我的生活上,也有了變動,這是人人能看到的。我改了行,不再當裱糊匠,我沒臉再上街口去等生意,同行的人,認識我的,也必認識黑子;他們只須多看我幾眼,我就沒法再嚥下飯去。在那報紙還不大時行的年月,人們的眼睛是比新聞還要厲害的。現在,離婚都可以上衙門去明說明講,早年間男女的事兒可不能這麼隨便。我把同行中的朋友全放下了,連我的師傅師母都懶得去看,我彷彿是要由這個世界一腳跳到另一個世界去。這樣,我覺得我才能獨自把那樁事關在心裡頭。年頭的改變教裱糊匠們的活路越來越狹,但是要不是那回事,我也不會改行改得這麼快,這麼幹脆。放棄了手藝,沒什麼可惜;可是這麼放棄了手藝,我也不會感謝“那”回事兒!不管怎說吧,我改了行,這是個顯然的變動。

決定扔下手藝可不就是我準知道應該幹什麼去。我得去亂碰,象一支空船浮在水面上,浪頭是它的指南針。在前面我已經說過,我認識字,還能抄抄寫寫,很夠當個小差事的。再說呢,當差是個體面的事,我這丟了老婆的人若能當上差,不用說那必能把我的名譽恢復了一些。現在想起來,這個想法真有點可笑;在當時我可是誠心的相信這是最高明的辦法。“八”字還沒有一撇兒,我覺得很高興,彷彿我已經很有把握,既得到差事,又能恢復了名譽。我的頭又抬得很高了。

哼!手藝是三年可以學成的;差事,也許要三十年才能得上吧!一個釘子跟著一個釘子,都預備著給我碰呢!我說我識字,哼!敢情有好些個能整本背書的人還捱餓呢。我說我會寫字,敢情會寫字的絕不算出奇呢。我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可是,我又親眼看見,那作著很大的官兒的,一天到晚山珍海味的吃著,連自己的姓都不大認得。那麼,是不是我的學問又太大了,而超過了作官所需要的呢?我這個聰明人也沒法兒不顯著糊塗了。

慢慢的,我明白過來。原來差事不是給本事預備著的,想做官第一得有人。這簡直沒了我的事,不管我有多麼大的本事。我自己是個手藝人,所認識的也是手藝人;我爸爸呢,又是個白丁,雖然是很有本事與品行的白丁。我上哪裡去找差事當呢?

事情要是逼著一個人走上哪條道兒,他就非去不可,就象火車一樣,軌道已擺好,照著走就是了,一出花樣準得翻車!我也是如此。決定扔下了手藝,而得不到個差事,我又不能老這麼閒著。好啦,我的面前已擺好了鐵軌,只准上前,不許退後。

我當了巡警。

巡警和洋車是大城裡頭給苦人們安好的兩條火車道。大字不識而什麼手藝也沒有的,只好去拉車。拉車不用什麼本錢,肯出汗就能吃窩窩頭。識幾個字而好體面的,有手藝而掙不上飯的,只好去當巡警;別的先不提,挑巡警用不著多大的人情,而且一挑上先有身制服穿著,六塊錢拿著;好歹是個差事。除了這條道,我簡直無路可走。我既沒混到必須拉車去的地步,又沒有作高官的舅舅或姐丈,巡警正好不高不低,只要我肯,就能穿上一身銅鈕子的制服。當兵比當巡警有起色,即使熬不上軍官,至少能有搶劫些東西的機會。可是,我不能去當兵,我家中還有倆沒孃的小孩呀。當兵要野,當巡警要文明;換句話說,當兵有發邪財的機會,當巡警是窮而文明一輩子;窮得要命,文明得稀鬆!

以後這五六十年的經驗,我敢說這麼一句:真會辦事的人,到時候才說話,愛張羅辦事的人——象我自己——沒話也找話說。我的嘴老不肯閒著,對什麼事我都有一片說詞,對什麼人我都想很恰當的給起個外號。我受了報應:第一件事,我丟了老婆,把我的嘴封起來一二年!第二件是我當了巡警。在我還沒當上這個差事的時候,我管巡警們叫作“馬路行走”,“避風閣大學士”和“臭腳巡”。這些無非都是說巡警們的差事只是站馬路,無事忙,跑臭腳。哼!我自己當上“臭腳巡”了!生命簡直就是自己和自己開玩笑,一點不假!我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可並不因為我作了什麼缺德的事;至多也不過愛多說幾句玩笑話罷了。在這裡,我認識了生命的嚴肅,連句玩笑話都說不得的!好在,我心中有個空兒;我怎麼叫別人“臭腳巡”,也照樣叫自己。這在早年間叫作“抹稀泥”,現在的新名詞應叫著什麼,我還沒能打聽出來。

我沒法不去當巡警,可是真覺得有點委屈。是呀,我沒有什麼出眾的本事,但是論街面上的事,我敢說我比誰知道的也不少。巡警不是管街面上的事情嗎?那麼,請看看那些警官兒吧:有的連本地的話都說不上來,二加二是四還是五都得想半天。哼!他是官,我可是“招募警”;他的一雙皮鞋夠開我半年的餉!他什麼經驗與本事也沒有,可是他作官。這樣的官兒多了去啦!上哪兒講理去呢?記得有位教官,頭一天教我們操法的時候,忘了叫“立正”,而叫了“閘住”。用不著打聽,這位大爺一定是拉洋車出身。有人情就行,今天你拉車,明天你姑父作了什麼官兒,你就可以弄個教官噹噹;叫“閘住”也沒關係,誰敢笑教官一聲呢!這樣的自然是不多,可是有這麼一位教官,也就可以教人想到巡警的操法是怎麼稀鬆二五眼了。內堂的功課自然絕不是這樣教官所能擔任的,因為至少得認識些個字才能“虎”得下來。我們的內堂的教官大概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老人兒們,多數都有口鴉片煙癮;他們要是能講明白一樣東西,就憑他們那點人情,大概早就作上大官兒了;唯其什麼也講不明白,所以才來作教官。另一種是年輕的小夥子們,講的都是洋事,什麼東洋巡警怎麼樣,什麼法國違警律如何,彷彿我們都是洋鬼子。這種講法有個好處,就是他們信口開河瞎扯,我們一邊打盹一邊聽著,誰也不準知道東洋和法國是什麼樣兒,可不就隨他的便說吧。我滿可以編一套美國的事講給大家聽,可惜我不是教官罷了。這群年輕的小人們真懂外國事兒不懂,無從知道;反正我準知道他們一點中國事兒也不曉得。這兩種教官的年紀上學問上都不同,可是他們有個相同的地方,就是他們都高不成低不就,所以對對付付的只能作教官。他們的人情真不小,可是本事太差,所以來教一群為六塊洋錢而一聲不敢出的巡警就最合適。

教官如此,別的警官也差不多是這樣。想想:誰要是能去作一任知縣或稅局局長,誰肯來作警官呢?前面我已交代過了,當巡警是高不成低不就,不得已而為之。警官也是這樣。這群人由上至下全是“狗熊耍扁擔,混碗兒飯吃”。不過呢,巡警一天到晚在街面上,不論怎樣抹稀泥,多少得能說會道,見機而作,把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既不多給官面上惹麻煩,又讓大家都過得去;真的吧假的吧,這總得算點本事。而作警官的呢,就連這點本事似乎也不必有。閻王好作,小鬼難當,誠然!

我再多說幾句,或者就沒人再說我太狂傲無知了。我說我覺得委屈,真是實話;請看吧:一月掙六塊錢,這跟當僕人的一樣,而沒有僕人們那些“外找兒”;死掙六塊錢,就憑這麼個大人——腰板挺直,樣子漂亮,年輕力壯,能說會道,還得識文斷字!這一大堆資格,一共值六塊錢!

六塊錢餉糧,扣去三塊半錢的伙食,還得扣去什麼人情公議兒,淨剩也就是兩塊上下錢吧。衣服自然是可以穿官發的,可是到休息的時候,誰肯還穿著制服回家呢;那麼,不作不作也得有件大褂什麼的。要是把錢作了大褂,一個月就算白混。再說,誰沒有家呢?父母——嘔,先別提父母吧!就說一夫一妻吧:至少得賃一間房,得有老婆的吃,喝,穿。就憑那兩塊大洋!誰也不許生病,不許生小孩,不許吸菸,不許吃點零碎東西;連這麼著,月月還不夠嚼穀!

我就不明白為什麼肯有人把姑娘嫁給當巡警的,雖然我常給同事的做媒。當我一到女家提說的時候,人家總對我一撇嘴,雖不明說,但是意思很明顯,“哼!當巡警的!”可是我不怕這一撇嘴,因為十回倒有九回是撇完嘴而點了頭。難道是世界上的姑娘太多了嗎?我不知道。

由哪面兒看,巡警都活該是鼓著腮梆子充胖子而教人哭不得笑不得的。穿起制服來,乾淨利落,又體面又威風,車馬行人,打架吵嘴,都由他管著。他這是差事;可是他一月除了吃飯,淨剩兩塊來錢。他自己也知道中氣不足,可是不能不硬挺著腰板,到時候他得娶妻生子,還是仗著那兩塊來錢。提婚的時候,頭一句是說:“小人呀當差!”當差的底下還有什麼呢?沒人願意細問,一問就糟到底。

是的,巡警們都知道自己怎樣的委屈,可是風裡雨裡他得去巡街下夜,一點懶兒不敢偷;一偷懶就有被開除的危險;他委屈,可不敢抱怨,他勞苦,可不敢偷閒,他知道自己在這裡混不出來什麼,而不敢冒險擱下差事。這點差事扔了可惜,作著又沒勁;這些人也就人兒似的先混過一天是一天,在沒勁中要露出勁兒來,象打太極拳似的。

世上為什麼應當有這種差事,和為什麼有這樣多肯作這種差事的人?我想不出來。假若下輩子我再託生為人,而且忘了喝迷魂湯,還記得這一輩子的事,我必定要扯著脖子去喊:這玩藝兒整個的是丟人,是欺騙,是殺人不流血!現在,我老了,快餓死了,連喊這麼幾句也顧不及了,我還得先為下頓的窩窩頭著忙呀!

自然在我初當差的時候,我並沒有一下子就把這些都看清楚了,誰也沒有那麼聰明。反之,一上手當差我倒覺出點高興來:穿上整齊的制服,靴帽,的確我是漂亮精神,而且心裡說:好吧歹吧,這是個差事;憑我的聰明與本事,不久我必有個升騰。我很留神看巡長巡官們制服上的銅星與金道,而想象著我將來也能那樣。我一點也沒想到那銅星與金道並不按著聰明與本事頒給人們呀。

新鮮勁兒剛一過去,我已經討厭那身制服了。它不教任何人尊敬,而只能告訴人:“臭腳巡”來了!拿制服的本身說,它也很討厭:夏天它就象牛皮似的,把人悶得滿身臭汗;冬天呢,它一點也不象牛皮了,而倒象是紙糊的;它不許誰在裡邊多穿一點衣服,只好任著狂風由胸口鑽進來,由脊背鑽出去,整打個穿堂!再看那雙皮鞋,冬冷夏熱,永遠不教腳舒服一會兒;穿單襪的時候,它好象是兩大簍子似的,腳指腳踵都在裡邊亂抓弄,而始終我不到鞋在哪裡;到穿棉襪的時候,它們忽然變得很緊,不許棉襪與腳一齊伸進去。有多少人因包辦制服皮鞋而發了財,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腳永遠爛著,夏天鬧溼氣,冬天鬧凍瘡。自然,爛腳也得照常的去巡街站崗,要不然就別掙那六塊洋錢!多麼熱,或多麼冷,別人都可以找地方去躲一躲,連洋車伕都可以自由的歇半天,巡警得去巡街,得去站崗,熱死凍死都活該,那六塊現大洋買著你的命呢!

記得在哪兒看見過這麼一句:食不飽,力不足。不管這句在原地方講的是什麼吧,反正拿來形容巡警是沒有多大錯兒的。最可憐,又可笑的是我們既吃不飽,還得挺著勁兒,站在街上得象個樣子!要飯的花子有時不餓也彎著腰,假充餓了三天三夜;反之,巡警卻不飽也得鼓起肚皮,假裝剛吃完三大碗雞絲麵似的。花子裝餓倒有點道理,我可就是想不出巡警假裝酒足飯飽有什麼理由來,我只覺得這真可笑。

人們都不滿意巡警的對付事,抹稀泥。哼!沫稀泥自有它的理由。不過,在細說這個道理之前,我願先說件極可怕的事。有了這件可怕的事,我再反回頭來細說那些理由,彷彿就更順當,更生動。好!就這樣辦啦。

應當有月亮,可是教黑雲給遮住了,處處都很黑。我正在個僻靜的地方巡夜。我的鞋上釘著鐵掌,那時候每個巡警又須帶著一把東洋刀,四下裡鴉雀無聲,聽著我自己的鐵掌與佩刀的聲響,我感到寂寞無聊,而且幾乎有點害怕。眼前忽然跑過一隻貓,或忽然聽見一聲鳥叫,都教我覺得不是味兒,勉強著挺起胸來,可是心中總空空虛虛的,彷彿將有些什麼不幸的事情在前面等著我。不完全是害怕,又不完全氣粗膽壯,就那麼怪不得勁的,手心上出了點涼汗。平日,我很有點膽量,什麼看守死屍,什麼獨自看管一所髒房,都算不了一回事。不知為什麼這一晚上我這樣膽虛,心裡越要恥笑自己,便越覺得不定哪裡藏著點危險。我不便放快了腳步,可是心中急切的希望快回去,回到那有燈光與朋友的地方去。忽然,我聽見一排槍!我立定了,膽子反倒壯起來一點;真正的危險似乎倒可以治好了膽虛,驚疑不定才是恐懼的根源,我聽著,象夜行的馬豎起耳朵那樣。又一排槍,又一排槍!沒聲了,我等著,聽著,靜寂得難堪。象看見閃電而等著雷聲那樣,我的心跳得很快。拍,拍,拍,拍,四面八方都響起來了!

我的膽氣又漸漸的往下低落了。一排槍,我壯起氣來;槍聲太多了,真遇到危險了;我是個人,人怕死;我忽然的跑起來,跑了幾步,猛的又立住,聽一聽,槍聲越來越密,看不見什麼,四下漆黑,只有槍聲,不知為什麼,不知在哪裡,黑暗裡只有我一個人,聽著遠處的槍響。往哪裡跑?到底是什麼事?應當想一想,又顧不得想;膽大也沒用,沒有主意就不會有膽量。還是跑吧,糊塗的亂動,總比呆立哆嗦著強。我跑,狂跑,手緊緊的握住佩刀。象受了驚的貓狗,不必想也知道往家裡跑。我已忘了我是巡警,我得先回家看看我那沒孃的孩子去,要是死就死在一處!

要跑到家,我得穿過好幾條大街。剛到了頭一條大街,我就曉得不容易再跑了。街上黑黑忽忽的人影,跑得很快,隨跑隨著放槍。兵!我知道那是些辮子兵。而我才剛剪了發不多日子。我很後悔我沒象別人那樣把頭髮盤起來,而是連根兒爛真正剪去了辮子。假若我能馬上放下辮子來,雖然這些兵們平素很討厭巡警,可是因為我有辮子或者不至於把槍口衝著我來。在他們眼中,沒有辮子便是二毛子,該殺。我沒有了這麼條寶貝!我不敢再動,只能蒙在黑影裡,看事行事。兵們在路上跑,一隊跟著一隊,槍聲不停。我不曉得他們是幹什麼呢?待了一會兒,兵們好象是都過去了,我往外探了探頭,見外面沒有什麼動靜,我就象一隻夜鳥兒似的飛過了馬路,到了街的另一邊。在這極快的穿過馬路的一會兒裡,我的眼梢撩著一點紅光。十字街頭起了火。我還藏在黑影裡,不久,火光遠遠的照亮了一片;再探頭往外看,我已可以影影抄抄的看到十字街口,所有四面把角的鋪戶已全燒起來,火影中那些兵們來回的奔跑,放著槍。我明白了,這是兵變。不久,火光更多了,一處接著一處,由光亮的距離我可以斷定:凡是附近的十字口與丁字街全燒了起來。

說句該挨嘴巴的話,火是真好看!遠處,漆黑的天上,忽然一白,緊跟著又黑了。忽然又一白,猛的冒起一個紅團,有一塊天象燒紅的鐵板,紅得可怕。在紅光裡看見了多少股黑煙,和火舌們高低不齊的往上冒,一會兒煙遮住了火苗;一會兒火苗衝破了黑煙。黑煙滾著,轉著,千變萬化的往上升,凝成一片,罩住下面的火光,象濃霧掩住了夕陽。待一會兒,火光明亮了一些,煙也改成灰白色兒,純淨,旺熾,火苗不多,而光亮結成一片,照明瞭半個天。那近處的,煙與火中帶著種種的響聲,煙往高處起,火往四下裡奔;煙象些醜惡的黑龍,火象些亂長亂鑽的紅鐵筍。煙裹著火,火裹著煙,捲起多高,忽然離散,黑煙裡落下無數的火花,或者三五個極大的火團。火花火團落下,煙象痛快輕鬆了一些,翻滾著向上冒。火團下降,在半空中遇到下面的火柱,又狂喜的往上跳躍,炸出無數火花。火團遠落,遇到可以燃燒的東西,整個的再點起一把新火,新煙掩住舊火,一時變為黑暗;新火衝出了黑煙,與舊火聯成一氣,處處是火舌,火柱,飛舞,吐動,搖擺,顛狂。忽然嘩啦一聲,一架房倒下去,火星,焦炭,塵土,白煙,一齊飛揚,火苗壓在下面,一齊在底下往橫裡吐射,象千百條探頭吐舌的火蛇。靜寂,靜寂,火蛇慢慢的,忍耐的,往上翻。繞到上邊來,與高處的火接到一處,通明,純亮,忽忽的響著,要把人的心全照亮了似的。

我看著,不,不但看著,我還聞著呢!在種種不同的味道里,我咂摸著:這是那個金匾黑字的綢緞莊,那是那個山西人開的油酒店。由這些味道,我認識了那些不同的火團,輕而高飛的一定是茶葉鋪的,遲笨黑暗的一定是布店的。這些買賣都不是我的,可是我都認得,聞著它們火葬的氣味,看著它們火團的起落,我說不上來心中怎樣難過。

我看著,聞著,難過,我忘了自己的危險,我彷彿是個不懂事的小孩,只顧了看熱鬧,而忘了別的一切。我的牙打得很響,不是為自己害怕,而是對這奇慘的美麗動了心。

回家是沒希望了。我不知道街上一共有多少兵,可是由各處的火光猜度起來,大概是熱鬧的街口都有他們。他們的目的是搶劫,可是順著手兒已經燒了這麼多鋪戶,焉知不就棍打腿的殺些人玩玩呢?我這剪了發的巡警在他們眼中還不和個臭蟲一樣,只須一摟槍機就完了,並不費多少事。想到這個,我打算回到“區”裡去,“區”離我不算遠,只須再過一條街就行了。可是,連這個也太晚了。當槍聲初起的時候,連貧帶富,家家關了門;街上除了那些橫行的兵們,簡直成了個死城。及至火一起來,鋪戶裡的人們開始在火影裡奔走,膽大一些的立在街旁,看著自己的或別人的店鋪燃燒,沒人敢去救火,可也捨不得走開,只那麼一聲不出的看著火苗亂竄。膽小一些的呢,爭著往衚衕裡藏躲,三五成群的藏在巷內,不時向街上探探頭,沒人出聲,大家都哆嗦著。火越燒越旺了,槍聲慢慢的稀少下來,衚衕裡的住戶彷彿已猜到是怎麼一回事,最先是有人開門向外望望,然後有人試著步往街上走。街上,只有火光人影,沒有巡警,被兵們搶過的當鋪與首飾店全大敞著門!……這樣的街市教人們害怕,同時也教人們膽大起來;一條沒有巡警的街正象是沒有老師的學房,多麼老實的孩子也要鬧鬨鬧鬨。一家開門,家家開門,街上人多起來;鋪戶已有被搶過的了,跟著搶吧!平日,誰能想到那些良善守法的人民會去搶劫呢?哼!機會一到,人們立刻顯露了原形。說聲搶,壯實的小夥子們首先進了當鋪,金店,鐘錶行。男人們回去一趟,第二趟出來已攙夾上女人和孩子們。被兵們搶過的鋪子自然不必費事,進去隨便拿就是了;可是緊跟著那些尚未被搶過的鋪戶的門也攔不住誰了。糧食店,茶葉鋪,百貨店,什麼東西也是好的,門板一律砸開。

我一輩子只看見了這麼一回大熱鬧:男女老幼喊著叫著,狂跑著,擁擠著,爭吵著,砸門的砸門,喊叫的喊叫,嗑喳!門板倒下去,一窩蜂似的跑進去,亂擠亂抓,壓倒在地的狂號,身體利落的往櫃檯上躥,全紅著眼,全拚著命,全奮勇前進,擠成一團,倒成一片,散走全街。揹著,抱著,扛著,曳著,象一片戰勝的螞蟻,昂首疾走,去而復歸,呼妻喚子,前呼後應。

苦人當然出來了,哼!那中等人家也不甘落後呀!

貴重的東西先搬完了,煤米柴炭是第二撥。有的整壇的搬著香油,有的獨自扛著兩口袋面,瓶子罐子碎了一街,米麵灑滿了便道,搶啊!搶啊!搶啊!誰都恨自己只長了一雙手,誰都嫌自己的腿腳太慢!有的人會推著一罈子白糖,連人帶壇在地上滾,象屎殼郎推著個大糞球。

強中自有強中手,人是到處會用腦子的!有人拿出切菜刀來了,立在巷口等著:“放下!”刀晃了晃。口袋或衣服,放下了;安然的,不費力的,拿回家去。“放下!”不靈驗,刀下去了,把面口袋砍破,下了一陣小雷,二人滾在一團。過路的急走,稍帶著說了句:“打什麼,有的是東西!”兩位明白過來,立起來向街頭跑去。搶啊,搶啊!有的是東西!

我擠在了一群買賣人的中間,藏在黑影裡。我並沒說什麼,他們似乎很明白我的困難,大家一聲不出,而緊緊的把我包圍住。不要說我還是個巡警,連他們買賣人也不敢抬起頭來。他們無法去保護他們的財產與貨物,誰敢出頭抵抗誰就是不要命,兵們有槍,人民也有切菜刀呀!是的,他們低著頭,好象倒怪羞慚似的。他們唯恐和搶劫的人們——也就是他們平日的照顧主兒——對了臉,羞惱成怒,在這沒有王法的時候,殺幾個買賣人總不算一回事呢!所以,他們也保護著我。想想看吧,這一帶的居民大概不會不認識我吧!我三天兩頭的到這裡來巡邏。平日,他們在牆根撒尿,我都要討他們的厭,上前干涉;他們怎能不恨惡我呢!現在大家正在興高采烈的白拿東西,要是遇見我,他們一人給我一磚頭,我也就活不成了。即使他們不認識我,反正我是穿著制服,佩著東洋刀呀!在這個局面下,冒而咕咚的出來個巡警,夠多麼不合適呢!我滿可以上前去道歉,說我不該這麼冒失,他們能白白的饒了我嗎?

街上忽然清靜了一些,便道上的人紛紛往衚衕裡跑,馬路當中走著七零八散的兵,都走得很慢;我摘下帽子,從一個學徒的肩上往外看了一眼,看見一位兵士,手裡提著一串東西,象一串兒螃蟹似的。我能想到那是一串金銀的鐲子。他身上還有多少東西,不曉得,不過一定有許多硬貨,因為他走得很慢。多麼自然,多麼可羨慕呢!自自然然的,提著一串鐲子,在馬路中心緩緩的走,有燒亮的鋪戶作著巨大的火把,給他們照亮了全城!

兵過去了,人們又由衚衕裡鑽出來。東西已搶得差不多了,大家開始搬鋪戶的門板,有的去摘門上的匾額。我在報紙上常看見“徹底”這兩個字,咱們的良民們打搶的時候才真正徹底呢!

這時候,鋪戶的人們才有出頭喊叫的:“救火呀!救火呀!別等著燒淨了呀!”喊得教人一聽見就要落淚!我身旁的人們開始活動。我怎麼辦呢?他們要是都去救火,剩下我這一個巡警,往哪兒跑呢?我拉住了一個屠戶!他脫給了我那件滿是豬油的大衫。把帽子夾在夾肢窩底下。一手握著佩刀,一手揪著大襟,我擦著牆根,逃回“區”裡去。

我沒去搶,人家所搶的又不是我的東西,這回事簡直可以說和我不相干。可是,我看見了,也就明白了。明白了什麼?我不會乾脆的,恰當的,用一半句話說出來;我明白了點什麼意思,這點意思教我幾乎改變了點脾氣。丟老婆是一件永遠忘不了的事,現在它有了伴兒,我也永遠忘不了這次的兵變。丟老婆是我自己的事,只須記在我的心裡,用不著把家事國事天下事全拉扯上。這次的變亂是多少萬人的事,只要我想一想,我便想到大家,想到全城,簡直的我可以用這回事去斷定許多的大事,就好象報紙上那樣談論這個問題那個問題似的。對了,我找到了一句漂亮的了。這件事教我看出一點意思,由這點意思我咂摸著許多問題。不管別人聽得懂這句與否,我可真覺得它不壞。

我說過了:自從我的妻潛逃之後,我心中有了個空兒。經過這回兵變,那個空兒更大了一些,鬆鬆通通的能容下許多玩藝兒。還接著說兵變的事吧!把它說完全了,你也就可以明白我心中的空兒為什麼大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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