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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回到宿舍的時候,大家還全沒睡呢。不睡是當然的,可是,大家一點也不顯著著急或恐慌,吸菸的吸菸,喝茶的喝茶,就好象有紅白事熬夜那樣。我的狼狽的樣子,不但沒引起大家的同情,倒招得他們直笑。我本排著一肚子話要向大家說,一看這個樣子也就不必再言語了。我想去睡,可是被排長給攔住了:“別睡!待一會兒,天一亮,咱們全得出去彈壓地面!”這該輪到我發笑了;街上燒搶到那個樣子,並不見一個巡警,等到天亮再去彈壓地面,豈不是天大的笑話!命令是命令,我只好等到天亮吧!

還沒到天亮,我已經打聽出來:原來高階警官們都預先知道兵變的事兒,可是不便於告訴下級警官和巡警們。這就是說,兵變是警察們管不了的事,要變就變吧;下級警官和巡警們呢,夜間糊糊塗塗的照常去巡邏站崗,是生是死隨他們去!這個主意夠多麼活動而毒辣呢!再看巡警們呢,全和我自己一樣,聽見槍聲就往回跑,誰也不傻。這樣巡警正好對得起這樣警官,自上而下全是瞎打混的當“差事”,一點不假!

雖然很要困,我可是急於想到街上去看看,夜間那一些情景還都在我的心裡,我願白天再去看一眼,好比較比較,教我心中這張畫兒有頭有尾。天亮得似乎很慢,也許是我心中太急。天到底慢慢的亮起來,我們排上隊。我又要笑,有的人居然把盤起來的辮子梳好了放下來,巡長們也作為沒看見。有的人在快要排隊的時候,還細細刷了刷制服,用布擦亮了皮鞋!街上有那麼大的損失,還有人顧得擦亮了鞋呢。我怎能不笑呢!

到了街上,我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了!從前,我沒真明白過什麼叫作“慘”,這回才真曉得了。天上還有幾顆懶得下去的大星,雲色在灰白中稍微帶出些藍,清涼,暗淡。到處是焦糊的氣味,空中游動著一些白煙。鋪戶全敞著門,沒有一個整窗子,大人和小徒弟都在門口,或坐或立,誰也不出聲,也不動手收拾什麼,象一群沒有主兒的傻羊。火已經停止住延燒,可是已被燒殘的地方還靜靜的冒著白煙,吐著細小而明亮的火苗。微風一吹,那燒焦的房柱忽然又亮起來,順著風擺開一些小火旗。最初起火的幾家已成了幾個巨大的焦土堆,山牆沒有倒,空空的圍抱著幾座冒煙的墳頭。最後燃燒的地方還都立著,牆與前臉全沒塌倒,可是門窗一律燒掉,成了些黑洞。有一隻貓還在這樣的一家門口坐著,被煙燻的連連打嚏,可是還不肯離開那裡。

平日最熱鬧體面的街口變成了一片焦木頭破瓦,成群的焦柱靜靜的立著,東西南北都是這樣,懶懶的,無聊的,欲罷不能的冒著些煙。地獄什麼樣?我不知道。大概這就差不多吧!我一低頭,便想起往日街頭上的景象,那些體面的鋪戶是多麼華麗可愛。一抬頭,眼前只剩了焦糊的那麼一片。心中記得的景象與眼前看見的忽然碰到一處,碰出一些淚來。這就叫作“慘”吧?火場外有許多買賣人與學徒們呆呆的立著,手揣在袖裡,對著殘火發愣。遇見我們,他們只淡淡的看那麼一眼,沒有任何別的表示,彷彿他們已絕瞭望,用不著再動什麼感情。

過了這一帶火場,鋪戶全敞著門窗,沒有一點動靜,便道上馬路上全是破碎的東西,比那火場更加悽慘。火場的樣子教人一看便知道那是遭了火災,這一片破碎靜寂的鋪戶與東西使人莫名其妙,不曉得為什麼繁華的街市會忽然變成絕大的垃圾堆。我就被派在這裡站崗。我的責任是什麼呢?不知道。我規規矩矩的立在那裡,連動也不敢動,這破爛的街市彷彿有一股涼氣,把我吸住。一些婦女和小孩子還在鋪子外邊拾取一些破東西,鋪子的人不作聲,我也不便去管;我覺得站在那裡簡直是多此一舉。

太陽出來,街上顯著更破了,象陽光下的叫化子那麼醜陋。地上的每一個小物件都露出顏色與形狀來,花哨的奇怪,雜亂得使人憋氣。沒有一個賣菜的,趕早市的,賣早點心的,沒有一輛洋車,一匹馬,整個的街上就是那麼破破爛爛,冷冷清清,連剛出來的太陽都彷彿垂頭喪氣不大起勁,空空洞洞的懸在天上。一個郵差從我身旁走過去,低著頭,身後扯著一條長影。我哆嗦了一下。

待了一會兒,段上的巡官下來了。他身後跟著一名巡警,兩人都非常的精神在馬路當中噹噹的走,好象得了什麼喜事似的。巡官告訴我:注意街上的秩序,大令已經下來了!我行了禮,莫名其妙他說的是什麼?那名巡警似乎看出來我的傻氣,低聲找補了一句:趕開那些拾東西的,大令下來了!我沒心思去執行,可是不敢公然違抗命令,我走到鋪戶外邊,向那些婦人孩子們擺了擺手,我說不出話來!

一邊這樣維持秩序,我一邊往豬肉鋪走,為是說一聲,那件大褂等我給洗好了再送來。屠戶在小肉鋪門口坐著呢,我沒想到這樣的小鋪也會遭搶,可是竟自成個空鋪子了。我說了句什麼,屠戶連頭也沒抬。我往鋪子裡望了望:大小肉墩子,肉鉤子,錢筒子,油盤,凡是能拿走的吧,都被人家拿走了,只剩下了櫃檯和架肉案子的土臺!

我又回到崗位,我的頭痛得要裂。要是老教我看著這條街,我知道不久就會瘋了。

大令真到了。十二名兵,一個長官,捧著就地正法的令牌,槍全上著刺刀。嘔!原來還是辮子兵啊!他們搶完燒完,再出來就地正法別人;什麼玩藝呢?我還得給令牌行禮呀!

行完禮,我急快往四下裡看,看看還有沒有撿拾零碎東西的人,好警告他們一聲。連屠戶的木墩都搬了走的人民,本來值不得同情;可是被辮子兵們殺掉,似乎又太冤枉。

說時遲,那時快,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子沒有走脫。槍刺圍住了他,他手中還攥住一塊木板與一隻舊鞋。拉倒了,大刀亮出來,孩子喊了聲“媽!”血濺出去多遠,身子還抽動,頭已懸在電線杆子上!

我連吐口唾沫的力量都沒有了,天地都在我眼前翻轉。殺人,看見過,我不怕。我是不平!我是不平!請記住這句,這就是前面所說過的,“我看出一點意思”的那點意思。想想看,把整串的金銀鐲子提回營去,而後出來殺個拾了雙破鞋的孩子,還說就地正“法”呢!天下要有這個“法”,我ד法”的親孃祖奶奶!請原諒我的嘴這麼野,但是這種事恐怕也不大文明吧?

事後,我聽人家說,這次的兵變是有什麼政治作用,所以打搶的兵在事後還出來彈壓地面。連頭帶尾,一切都是預先想好了的。什麼政治作用?咱不懂!咱只想再罵街。可是,就憑咱這麼個“臭腳巡”,罵街又有什麼用呢!

簡直我不願再提這回事了,不過為圓上場面,我總得把問題提出來;提出來放在這裡,比我聰明的人有的是,讓他們自己去細咂摸吧!

怎麼會“政治作用”裡有兵變?

若是有意教兵來搶,當初幹嗎要巡警?

巡警到底是幹嗎的?是隻管在街上小便的,而不管搶鋪子的嗎?

安善良民要是會打搶,巡警幹嗎去專拿小偷?

人們到底願意要巡警不願意?不願意吧!為什麼剛要打架就喊巡警,而且月月往外拿“警捐”?願意吧!為什麼又喜歡巡警不管事:要搶的好去搶,被搶的也一聲不言語?

好吧,我只提出這麼幾個“樣子”來吧!問題還多得很呢!我既不能去解決,也就不便再瞎叨叨了。這幾個“樣子”就真夠教我糊塗的了,怎想怎不對,怎摸不清哪裡是哪裡,一會兒它有頭有尾,一會兒又沒頭沒尾,我這點聰明不夠想這麼大的事的。

我只能說這麼一句老話,這個人民,連官兒,兵丁,巡警,帶安善的良民,都“不夠本”!所以,我心中的空兒就更大了呀!在這群“不夠本”的人們裡活著,就是個對付勁兒,別講究什麼“真”事兒,我算是看明白了。

還有個好字眼兒,別忘下:“湯兒事”。誰要是跟我一樣,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來,頂好用這個話,又現成,又恰當,而且可以不至把自己繞糊塗了。“湯兒事”,完了;如若還嫌稍微禿一點呢,再補上“真他媽的”,就挺合適。

不須再發什麼議論,大概誰也能看清楚咱們國的人是怎回事了。由這個再談到警察,稀鬆二五眼正是理之當然,一點也不出奇。就拿抓賭來說吧:早年間的賭局都是由頂有字號的人物作後臺老闆;不但官面上不能夠抄拿,就是出了人命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賭局裡打死人是常有的事。趕到有了巡警之後,賭局還照舊開著,敢去抄嗎?這誰也能明白,不必我說。可是,不抄吧,又太不象話;怎麼辦呢?有主意,檢著那老實的辦几案,拿幾個老頭兒老太太,抄去幾打兒紙牌,罰上十頭八塊的。巡警呢,算交上了差事;社會上呢,大小也有個風聲,行了。拿這一件事比方十件事,警察自從一開頭就是抹稀泥。它養著一群混飯吃的人,作些個混飯吃的事。社會上既不需要真正的巡警,巡警也犯不上為六塊錢賣命。這很清楚。

這次兵變過後,我們的困難增多了老些。年輕的小夥子們,搶著了不少的東西,總算發了邪財。有的穿著兩件馬褂,有的十個手指頭戴著十個戒指,都揚揚得意的在街上扭,斜眼看著巡警,鼻子裡哽哽的哼白氣。我只好低下頭去,本來嗎,那麼大的陣式,我們巡警都一聲沒出,事後還能怨人家小看我們嗎?賭局到處都是,白搶來的錢,輸光了也不折本兒呀!我們不敢去抄,想抄也抄不過來,太多了。我們在牆兒外聽見人家裡面喊“人九”,“對子”,只作為沒聽見,輕輕的走過去。反正人們在院兒裡頭耍,不到街上來就行。哼!人們連這點面子也不給咱們留呀!那穿兩件馬褂的小夥子們偏要顯出一點也不怕巡警——他們的祖父,爸爸,就沒怕過巡警,也沒見過巡警,他們為什麼這輩子應當受巡警的氣呢?——單要來到街上賭一場。有骰子就能開寶,蹲在地上就玩起活來。有一對石球就能踢,兩人也行,五個人也行,“一毛錢一腳,踢不踢?好啦!‘倒回來!’”拍,球碰了球,一毛。耍兒真不小呢,一點鐘裡也過手好幾塊。這都在我們鼻子底下,我們管不管呢?管吧!一個人,只佩著連豆腐也切不齊的刀,而賭家老是一幫年輕的小夥子。明人不吃眼前虧,巡警得繞著道兒走過去,不管的為是。可是,不幸,遇見了稽察,“你難道瞎了眼,看不見他們聚賭?”回去,至輕是記一過。這份兒委屈上哪兒訴去呢?

這樣的事還多得很呢!以我自己說,我要不是佩著那麼把破刀,而是拿著把手槍,跟誰我也敢碰碰,六塊錢的餉銀自然合不著賣命,可是泥人也有個土性,架不住碰在氣頭兒上。可是,我摸不著手槍,槍在土匪和大兵手裡呢。明明看見了大兵坐了車不給錢,而且用皮帶抽洋車伕,我不敢不笑著把他勸了走。他有槍,他敢放,打死個巡警算得了什麼呢!有一年,在三等窯子裡,大兵們打死了我們三位弟兄,我們連兇首也沒要出來。三位弟兄白白的死了,沒有一個抵償的,連一個挨幾十軍棍的也沒有!他們的槍隨便放,我們赤手空拳,我們這是文明事兒呀!

總而言之吧,在這麼個以蠻橫不講理為榮,以破壞秩序為增光耀祖的社會里,巡警簡直是多餘。明白了這個,再加上我們前面所說過的食不飽力不足那一套,大概誰也能明白個八九成了。我們不抹稀泥,怎麼辦呢?我——我是個巡警——並不求誰原諒,我只是願意這麼說出來,心明眼亮,好教大家心裡有個譜兒。

爽性我把最洩氣的也說了吧:當過了一二年差事,我在弟兄們中間已經是個了不得的人物。遇見官事,長官們總教我去擋頭一陣。弟兄們並不因此而忌妒我,因為對大家的私事我也不走在後邊。這樣,每逢出個排長的缺,大家總對我咕唧:“這回一定是你補缺了!”彷彿他們非常希望要我這麼個排長似的。雖然排長並沒落在我身上,可是我的才幹是大家知道的。

我的辦事訣竅,就是從前面那一大堆話中抽出來的。比方說吧,有人來報被竊,巡長和我就去察看。糙糙的把門窗戶院看一過兒,順口搭音就把我們在哪兒有崗位,夜裡有幾趟巡邏,都說得詳詳細細,有滋有味,彷彿我們比誰都精細,都賣力氣。然後,找門窗不甚嚴密的地方,話軟而意思硬的開始反攻:“這扇門可不大保險,得安把洋鎖吧?告訴你,安鎖要往下安,門坎那溜兒就很好,不容易教賊摸到。屋裡養著條小狗也是辦法,狗圈在屋裡,不管是多麼小,有動靜就會汪汪,比院裡放著三條大狗還有用。先生你看,我們多留點神,你自己也得注點意,兩下一湊合,準保丟不了東西了。好吧,我們回去,多派幾名下夜的就是了;先生歇著吧!”這一套,把我們的責任卸了,他就趕緊得安鎖養小狗;遇見和氣的主兒呢,還許給我們泡壺茶喝。這就是我的本事。怎麼不負責任,而且不教人看出抹稀泥來,我就怎辦。話要說得好聽,甜嘴蜜舌的把責任全推到一邊去,準保不招災不惹禍。弟兄們都會這一套,可是他們的嘴與神氣差著點勁兒。一句話有多少種說法,把神氣弄對了地方,話就能說出去又拉回來,象有彈簧似的。這點,我比他們強,而且他們還是學不了去,這是天生來的才分!

趕到我獨自下夜,遇見賊,你猜我怎麼辦?我呀!把佩刀攥在手裡,省得有響聲;他爬他的牆,我走我的路,各不相擾。好嗎,真要教他記恨上我,藏在黑影兒裡給我一磚,我受得了嗎?那誰,傻王九,不是瞎了一隻眼嗎?他還不是為拿賊呢!有一天,他和董志和在街口上強迫給人們剪髮,一人手裡一把剪刀,見著帶小辮的,拉過來就是一剪子。哼!教人家記上了。等傻王九走單了的時候,人家照準了他的眼就是一把石灰:“讓你剪我的發,×你媽媽的!”他的眼就那麼瞎了一隻。你說,這差事要不象我那麼去當,還活著不活著呢?凡是巡警們以為該干涉的,人們都以為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有什麼法子呢?

我不能象傻王九似的,平白無故的丟去一隻眼睛,我還留著眼睛看這個世界呢!輕手躡腳的躲開賊,我的心裡並沒閒著,我想我那倆沒孃的孩子,我算計這一個月的嚼穀。也許有人一五一十的算計,而用洋錢作單位吧?我呀,得一個銅子一個銅子的算。多幾個銅子,我心裡就寬綽;少幾個,我就得發愁。還拿賊,誰不窮呢?窮到無路可走,誰也會去偷,肚子才不管什麼叫作體面呢!

十一

這次兵變過後,又有一次大的變動:大清國改為中華民國了。改朝換代是不容易遇上的,我可是並沒覺得這有什麼意思。說真的,這百年不遇的事情,還不如兵變熱鬧呢。據說,一改民國,凡事就由人民主管了;可是我沒看見。我還是巡警,餉銀沒有增加,天天出來進去還是那一套。原先我受別人的氣,現在我還是受氣;原先大官兒們的車伕僕人欺負我們,現在新官兒手底下的人也並不和氣。“湯兒事”還是“湯兒事”,倒不因為改朝換代有什麼改變。可也別說,街上剪髮的人比從前多了一些,總得算作一點進步吧。牌九押寶慢慢的也少起來,貧富人家都玩“麻將”了,我們還是照樣的不敢去抄賭,可是賭具不能不算改了良,文明瞭一些。

民國的民倒不怎樣,民國的官和兵可了不得!象雨後的蘑菇似的,不知道哪兒來的這麼些官和兵。官和兵本不當放在一塊兒說,可是他們的確有些相象的地方。昨天還一腳黃土泥,今天作了官或當了兵,立刻就瞪眼;越糊塗,眼越瞪得大,好象是糊塗燈,糊塗得透亮兒。這群糊塗玩藝兒聽不懂哪叫好話,哪叫歹話,無論你說什麼;他們總是橫著來。他們糊塗得教人替他們難過,可是他們很得意。有時候他們教我都這麼想了:我這輩大概作不了文官或是武官啦!因為我糊塗的不夠程度!

幾乎是個官兒就可以要幾名巡警來給看門護院,我們成了一種保鏢的,掙著公家的錢,可為私人作事。我便被派到宅門裡去。從道理上說,為官員看守私宅簡直不能算作差事;從實利上講,巡警們可都願意這麼被派出來。我一被派出來,就拔升為“三等警”;“招募警”還沒有被派出來的資格呢!我到這時候才算入了“等”。再說呢,宅門的事情清閒,除了站門,守夜,沒有別的事可作;至少一年可以省出一雙皮鞋來。事情少,而且外帶著沒有危險;宅裡的老爺與太太若打起架來,用不著我們去勸,自然也就不會把我們打在底下而受點誤傷。巡夜呢,不過是繞著宅子走兩圈,準保遇不上賊;牆高狗厲害,小賊不能來,大賊不便於來——大賊找退職的官兒去偷,既有油水,又不至於引起官面嚴拿;他們不惹有勢力的現任官。在這裡,不但用不著去抄賭,我們反倒保護著老爺太太們打麻將。遇到宅裡請客玩牌,我們就更清閒自在:宅門外放著一片車馬,宅裡到處亮如白晝,僕人來往如梭,兩三桌麻將,四五盞煙燈,徹夜的鬧鬨,絕不會鬧賊,我們就睡大覺,等天亮散局的時候,我們再出來站門行禮,給老爺們助威。要趕上宅裡有紅白事,我們就更合適:喜事唱戲,我們跟著白聽戲,準保都是有名的角色,在戲園子裡絕聽不到這麼齊全。喪事呢,雖然沒戲可聽,可是死人不能一半天就抬出去,至少也得停三四十天,念好幾棚經;好了,我們就跟著吃吧;他們死人,咱們就吃犒勞。怕就怕死小孩,既不能開弔,又得聽著大家嘔嘔的真哭。其次是怕小姐偷偷跑了,或姨太太有了什麼大錯而被休出去,我們撈不著吃喝看戲,還得替老爺太太們怪不得勁兒的!

教我特別高興的,是當這路差事,出入也隨便了許多,我可以常常回家看看孩子們。在“區”裡或“段”上,請會兒浮假都好不容易,因為無論是在“內勤”或“外勤”,工作是刻板兒排好了的,不易調換更動。在宅門裡,我站完門便沒了我的事,只須對弟兄們說一聲就可以走半天。這點好處常常教我害怕,怕再調回“區”裡去;我的孩子們沒有娘,還不多教他們看看父親嗎?

就是我不出去,也還有好處。我的身上既永遠不疲乏,心裡又沒多少事兒,閒著幹什麼呢?我呀,宅上有的是報紙,閒著就打頭到底的念。大報小報,新聞社論,明白吧不明白吧,我全念,老念。這個,幫助我不少,我多知道了許多的事,多識了許多的字。有許多字到如今我還念不出來,可是看慣了,我會猜出它們的意思來,就好象街面上常見著的人,雖然叫不上姓名來,可是彼此怪面善。除了報紙,我還滿世界去借閒書看。不過,比較起來,還是念報紙的益處大,事情多,字眼兒雜,看著開心。唯其事多字多,所以才費勁;唸到我不能明白的地方,我只好再拿起閒書來了。閒書老是那一套,看了上回,猜也會猜到下回是什麼事;正因為它這樣,所以才不必費力,看著玩玩就算了。報紙開心,閒書散心,這是我的一點經驗。

在門兒裡可也有壞處:吃飯就第一成了問題。在“區”裡或“段”上,我們的伙食錢是由餉銀裡坐地兒扣,好歹不拘,天天到時候就有飯吃。派到宅門裡來呢,一共三五個人,絕不能找廚子包辦伙食,沒有廚子肯包這麼小的買賣的。宅裡的廚房呢,又不許我們用;人家老爺們要巡警,因為知道可以白使喚幾個穿制服的人,並不大管這群人有肚子沒有。我們怎辦呢?自己起灶,作不到,買一堆盆碗鍋勺,知道哪時就又被調了走呢?再說,人家門頭上要巡警原為體面好看,好,我們若是給人家弄得盆朝天碗朝地,刀勺亂響,成何體統呢?沒法子,只好買著吃。

這可夠彆扭的。手裡若是有錢,不用說,買著吃是頂自由了,愛吃什麼就叫什麼,弄兩盅酒兒伍的,叫倆可口的菜,豈不是個樂子?請別忘了,我可是一月才共總進六塊錢!吃的苦還不算什麼,一頓一頓想主意可真教人難過,想著想著我就要落淚。我要省錢,還得變個樣兒,不能老啃幹饃饃辣餅子,象填鴨子似的。省錢與可口簡直永遠不能碰到一塊,想想錢,我認命吧,還是弄幾個乾燒餅,和一塊老醃蘿蔔,對付一下吧;想到身子,似乎又不該如此。想,越想越難過,越不能決定;一直餓到太陽平西還沒吃上午飯呢!我家裡還有孩子呢!我少吃一口,他們就可以多吃一口,誰不心疼孩子呢?吃著包飯,我無法少交錢;現在我可以自由的吃飯了,為什麼不多給孩子們省出一點來呢?好吧,我有八個燒餅才夠,就硬吃六個,多喝兩碗開水,來個“水飽”!我怎能不落淚呢!

看看人家宅門裡吧,老爺掙錢沒數兒!是呀,只要一打聽就能打聽出來他拿多少薪俸,可是人家絕不指著那點固定的進項,就這麼說吧,一月掙八百塊的,若是幹掙八百塊,他怎能那麼闊氣呢?這裡必定有文章。這個文章是這樣的,你要是一月掙六塊錢,你就死掙那個數兒,你兜兒裡忽然多出一塊錢來,都會有人斜眼看你,給你造些謠言。你要是能掙五百塊,就絕不會死掙這個數兒,而且你的錢越多,人們越佩服你。這個文章似乎一點也不合理,可是它就是這麼作出來的,你愛信不信!

報紙與宣講所裡常常提倡自由;事情要是等著提倡,當然是原來沒有。我原沒有自由;人家提倡了會子,自由還沒來到我身上,可是我在宅門裡看見它了。民國到底是有好處的,自己有自由沒有吧,反正看見了也就得算開了眼。

你瞧,在大清國的時候,凡事都有個準譜兒;該穿藍布大褂的就得穿藍布大褂,有錢也不行。這個,大概就應叫作專制吧!一到民國來,宅門裡可有了自由,只要有錢,你愛穿什麼,吃什麼,戴什麼,都可以,沒人敢管你。所以,為爭自由,得拚命的去摟錢;摟錢也自由,因為民國沒有御史。你要是沒在大宅門待過,大概你還不信我的話呢,你去看看好了。現在的一個小官都比老年間的頭品大員多享著點福:講吃的,現在交通方便,山珍海味隨便的吃,只要有錢。吃膩了這些還可以拿西餐洋酒換換口味;哪一朝的皇上大概也沒吃過洋飯吧?講穿的,講戴的;講看的聽的,使的用的,都是如此;坐在屋裡你可以享受全世界最好的東西。如今享福的人才真叫作享福,自然如今摟錢也比從前自由的多。別的我不敢說,我準知道宅門裡的姨太太擦五十塊錢一小盒的香粉,是由什麼巴黎來的;巴黎在哪兒?我不知道,反正那裡來的粉是很貴。我的鄰居李四,把個胖小子賣了,才得到四十塊錢,足見這香粉貴到什麼地步了,一定是又細又香呀,一定!

好了,我不再說這個了;緊自貧嘴惡舌,倒好象我不贊成自由似的,那我哪敢呢!

我再從另一方面說幾句,雖然還是話裡套話,可是多少有點變化,好教人聽著不俗氣厭煩。剛才我說人家宅門裡怎樣自由,怎樣闊氣,誰可也別誤會了人家作老爺的就整天的大把往外扔洋錢,老爺們才不這麼傻呢!是呀,姨太太擦比一個小孩還貴的香粉,但是姨太太是姨太太,姨太太有姨太太的造化與本事。人家作老爺的給姨太太買那麼貴的粉,正因為人家有地方可以摳出來。你就這麼說吧,好比你作了老爺,我就能按著宅門的規矩告訴你許多訣竅:你的電燈,自來水,煤,電話,手紙,車馬,天棚,傢俱,信封信紙,花草,都不用花錢;最後,你還可以白使喚幾名巡警。這是規矩,你要不明白這個,你簡直不配作老爺。告訴你一句到底的話吧,作老爺的要空著手兒來,滿膛滿餡的去,就好象剛驚蟄後的臭蟲,來的時候是兩張皮,一會兒就變成肚大腰圓,滿兜兒血。這個比喻稍粗一點,意思可是不錯。自由的摟錢,專制的省錢,兩下里一合,你的姨太太就可以擦巴黎的香粉了。這句話也許說得太深奧了一些,隨便吧!你愛懂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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