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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計算我們村裡的人們,在頭幾個手指上你總得數到夏家,不管你對這一家子的感情怎麼樣。夏家有三百來畝地,這就足以說明了一大些,即使承認我們的村子不算是很小。夏老者在庚子年前就信教。他的兒子夏廉也信教。他們有三百來畝地,這倒比信教不信教還更要緊:不過,他們父子決不肯拋棄了宗教,正如不肯割捨一兩畝地。假如他們光信教而沒有這些產業,大概偶爾到鄉間巡視的洋牧師決不會特意地記住他們的姓名。事實上他們有三百來畝地,而且信教,這便有了文章。

他們的心裡頗有個數兒。要說為村裡的公益事兒拿個塊兒八毛的,夏家父子的錢袋好象天衣似的,沒有縫兒。“我們信教,不開發這個。”信教的利益,在這裡等著你呢。村裡的人沒有敢公然說他們父子刻薄的,可也沒有人捧場誇獎他們厚道。他們若不跳出圈去欺侮人,人們也就不敢無故地招惹他們,彼此敬而遠之。不過,有的時候,人們還非去找夏家父子不可;這可就沒的可說了。周瑜打黃蓋,願打願挨。“知道我們厲害呀,別找上門來!事情是事情!”他們父子雖不這麼明說,可確是這麼股子勁兒。無論買什麼,他們總比別人少花點兒;但是現錢交易,一手遞錢,一手交貨,他們管這個叫作教友派兒。至於偶爾被人家捉了大頭,就是說明了“概不退換”,也得退換;教友派兒在這種關節上更露出些力量。沒人敢惹他們,而他們又的確不是刺兒頭——從遠處看。

找上門來挨刺,他們父子實在有些無形的硬翎兒。

要是由外表上看,他們離著精明還遠得很呢。夏老者身上最出色的是一對羅圈腿。成天拐拉拐拉地出來進去,出來進去,好象失落了點東西,找了六十多年還沒有找著。被羅圈腿鬧得身量也顯著特別的矮,雖然努力挺著胸口也不怎麼尊嚴。頭也不大,眉毛比鬍子似乎還長,因此那幾根鬍子老象怪委屈的。紅眼邊;眼珠不是黃的,也不是黑的,更說不上是藍的,就那麼灰不拉的,癟癟著;看人的時候永遠拿鼻子尖瞄準兒,小尖下巴頦也隨著翹起來。夏廉比父親體面些,個子也高些。長臉,笑的時候彷彿都不願臉上的肉動一動。眼睛老望著遠處,似乎心中永遠有點什麼問題,他最會發楞。父親要象個小蒜,兒子就象個楞青辣椒。

我和夏廉小時候同過學。我不知道他們父子的志願是什麼,他們不和別人談心,嘴能象實心的核桃那麼嚴。可是我曉得他們的產業越來越多。我也曉得,凡是他們要乾的,哪怕是經過三年五載,最後必達到目的。在我的記憶中,他們似乎沒有失敗過。他們會等;一回不行,再等;還不行,再等!堅忍戰敗了光陰,精明會抓住機會,往好裡說,他們確是有可佩服的地方。很有幾個人,因為看夏家這樣一帆風順,也信了教;他們以為夏家所信的神必是真靈驗。這個想法的對不對是另一問題,夏家父子的成功是事實。

或者不僅是我一個人有時候這麼想:他們父子是不是有朝一日也會失敗呢?以我自己說,這不是出於忌妒,我並無意看他們的哈哈笑,這是一種好奇的推測。我總以為人究竟不能勝過一切,誰也得有消化不了的東西。拿人類全體說,我願意,希望,咱們能戰勝一切,就個人說,我不這麼希望,也沒有這種信仰。拿破崙碰了釘子,也該碰。

在思想上,我相信這個看法是不錯的。不錯,我是因看見夏家父子而想起這個來,但這並不是對他們的詛咒。誰知道這竟自象詛咒呢!我不喜歡他們的為人,真的;可也沒想他們果然會失敗。我並不是看見蒼蠅落在膠上,便又可憐它了,不是;他們的失敗實在太難堪了,太奇怪了!這件“事”使我的感情與理智分道而馳了。

前五年吧,我離開了家鄉一些日子。等到回家的時候,我便聽說許多關於——也不大利於——我的老同學的話。把這些話湊在一處,合成這麼一句:夏廉在柳屯——離我們那裡六里多地的一個小村子——弄了個“人兒”。

這種事要是擱在別人的身上,原來並沒什麼了不得的。夏廉,不行。第一,他是教友;打算弄人兒就得出教。據我們村裡的人看,無論是在白蓮教,或什麼教,只要一出教就得倒運。自然,夏廉要倒運,正是一些人所希望的,所以大家的耳朵都豎起來,心中也微微有點跳。至於由教會的觀點看這件事的合理與否的,也有幾位,可是他們的意見並沒引起多大的注意——太帶洋味兒。

第二,夏廉,夏廉!居然弄人兒!把信教不信教放在一邊,單說這個“人”,他會弄人兒,太陽確是可以打西邊出來了,也許就是明天早晨!

夏家已有三輩是獨傳。夏廉有三個女兒,一個兒子。這個兒子活到十歲上就死了。夏嫂身體很弱,不見得再能生養。三輩子獨傳,到這兒眼看要斷根!這個事實是大家知道的,可是大家並不因此而使夏廉舒舒服服地弄人兒,他的人緣正站在“好”的反面兒。

“斷根也不能動洋錢”,誰看見那個楞辣椒也得這麼想,這自然也是大家所以這樣驚異的原因。弄人兒,他?他!

還有呢,他要是討個小老婆,為是生兒子,大家也不會這麼見神見鬼的。他是在柳屯搭上了個娘們。“怪不得他老往遠處看呢,柳屯!”大家笑著嘀咕,笑得好象都不願費力氣,只到嗓子那溜兒,把未完的那些意思交給眼睛擠咕出來。

除了夏廉自己明白他自己,別人都不過是瞎猜;他的嘴比蛤蜊還緊。可是比較的,我還算是他的熟人,自幼兒的同學。我不敢說是明白他,不過講猜測的話,我或者能猜個八九不離十。拿他那點宗教說,大概除了他願意偶爾有個洋牧師到家裡坐一坐,和洋牧師喜歡教會里有幾家基本教友,別無作用。他當義和拳或教友恐怕沒有多少分別。神有一位還是有十位,對於他,完全沒關係。牧師講道他便聽著,聽完博愛他並不少佔便宜。可是他願作教友。他沒有朋友,所以要有個地方去——教會正是個好地方。“你們不理我呀,我還不愛交接你們呢;我自有地方去,我是教友!”這好象明明地在他那長臉上寫著呢。

他不能公然地娶小老婆,他不願出教。可是沒兒子又是了不得的事。他想偷偷地解決了這個問題。搭上個娘們,等到有了兒子再說。夏老者當然不反對,祖父盼孫子自有比父親盼兒子還盼得厲害的。教會呢,洋牧師不時常來,而本村的牧師還不就是那麼一回事。反正沒晴天大日頭地用敞車往家裡拉人,就不算是有意犯教規,大家閉閉眼,事情還有過不去的?

至於圖省錢,那倒未必。搭人兒不見得比娶小省錢。為得兒子,他這一回總算下了決心,不能不咬咬牙。“教友”雖不是官銜,卻自有作用,而兒子又是心不可少的,閉了眼啦,花點錢!

這是我的猜測,未免有點刻薄,我知道;但是不見得比別人的更刻薄。至於正確的程度,我相信我的是最優等。

在家沒住了幾天,我又到外邊去了兩個月。到年底下我回家來過年,夏家的事已發展到相當的地步:夏廉已經自動地脫離教會,那個柳屯的人兒已接到家裡來。我真沒想到這事兒會來得這麼快。但是我無須打聽,便能猜著:村裡人的嘴要是都咬住一個地方,不過三天就能把長城咬塌了一大塊。柳屯那位娘們一定是被大家給咬出來了,好象獵狗掘兔子窩似的,非扒到底兒不拉倒。他們的死咬一口,教會便不肯再裝聾賣傻,於是……這個,我猜對了。

可是,我還有不知道的。我遇見了夏老者。他的紅眼邊底下有些笑紋,這是不多見的。那幾根怪委屈的鬍子直微微地動,似乎是要和我談一談。我明白了:村裡人們的嘴現在都咬著夏家,連夏老頭子也有點撐不住了;他也想為自己辯護幾句。我是剛由外邊回來的,好象是個第三者,他正好和我訴訴委屈。好吧,蛤蜊張了嘴,不容易的事,我不便錯過這個機會。

他的話是一派的誇獎那個娘們,他很巧妙的管她叫作“柳屯的”。這個老傢伙有兩下子,我心裡說。他不為這件“事”辯護,而替她在村子裡開道兒。村兒裡的事一向是這樣:有幾個人向左看,哪怕是原來大家都臉朝右呢,便慢慢地能把大家都引到左邊來。她既是來了,就得設法叫她算個數;這老頭子給她砸地基呢。“柳屯的”不卑不亢的簡直的有些詩味!“太好了,‘柳屯的’,”他的紅眼邊忙著眨巴。“比大嫂強多了,真潑辣!能洗能作,見了人那份和氣,公是公,婆是婆!多費一口子的糧食,可是咱們白用一個人呢!大嫂老有病,橫草不動,豎草不拿;‘柳屯的’什麼都拿得起來!所以我就對廉兒說了,”老頭子抬著下巴頦看準了我的眼睛,我知道他是要給兒子掩飾了:“我就說了,廉兒呀,把她接來吧,咱們‘要’這麼一把手!”說完,他向我眨巴眼,紅眼邊一勁的動,看看好象是孫猴子的父親。他是等著我的意見呢。“那就很好,”我只說了這麼一句四面不靠邊的。“實在是神的意思!”他點頭讚歎著。“你得來看看她;看見她,你就明白了。”

“好吧,大叔,明兒個去給你老拜年。”真的我想看看這位柳屯的賢婦。

第二天我到夏家去拜年,看見了“柳屯的”。

她有多大歲數,我說不清,也許三十,也許三十五,也許四十。大概說她在四十五以下準保沒錯。我心裡笑開了,好個“人兒”!高高的身量,長長的臉,臉上擦了一斤來的白粉,可是並不見得十分白;鬢角和眉毛都用墨刷得非常整齊:好象新砌的牆,白的地方還沒全乾,可是黑的地方真黑真齊。眼睛向外努著,故意的慢慢眨巴眼皮,恐怕碰了眼珠似的。頭上不少的黃髮,也用墨刷過,可是刷得不十分成功;戴著朵紅石榴花。一身新藍洋緞棉襖棉褲,腋下搭拉著一塊粉紅洋紗手絹。大紅新鞋,至多也不過一尺來的長。

我簡直的沒話可說,心裡頭一勁兒地要笑,又有點堵得慌。

“柳屯的”倒有的說。她好象也和我同過學,有模有樣地問我這個那個的。從她的話裡我看出來,她對於我家和村裡的事知道得很透徹。她的眼皮慢慢那麼向我眨巴了幾下,似乎已連我每天吃幾個饃饃都看了去!她的嘴可是甜甘,一邊張羅客人的茶水,一邊兒說;一邊兒說著,一邊兒用眼角掃著家裡的人;該叫什麼的便先叫出來,而後說話,叫得都那麼怪震心的。夏老者的紅眼邊上有點溼潤,夏老太太——一個癟嘴彎腰的小老太太——的眼睛隨著“柳屯的”轉;一聲爸爸一聲媽,大概給二位老者已叫迷糊了。夏廉沒在家。我想看看夏大嫂去,因為聽說她還病著。夏家二位老人似乎沒什麼表示,可是眼睛都瞧著“柳屯的”,象是跟她要主意;大概他們已承認:交際來往,規矩禮行這些事,他們沒有“柳屯的”那樣在行,所以得問她。她忙著就去開門,往西屋裡讓。陪著我走到窗前。便交待了聲:“有人來了。”然後向我一笑,“屋裡坐,我去看看水。”我獨自進了西屋。夏大嫂是全家裡最老實的人。她在炕上圍著被子坐著呢。見了我,她似乎非常地喜歡。可是臉上還沒笑利落,淚就落下來了:“牛兒叔!牛兒叔!”她叫了我兩聲。我們村裡彼此稱呼總是帶著乳名的,孫子呼祖父也得掛上小名。她象是有許多的話,可是又不肯說,抹了抹淚,向窗外看了看,然後向屋外指了一下。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問她的病狀,她嘆了口氣:“活不長了;死了也不能放心!”那個娘們實在是夏嫂心裡的一塊病,我看出來。即使我承認夏嫂是免不掉忌妒,我也不能說她的憂慮是完全為自己,她是個最老實的人。我和她似乎都看出來點危險來,那個娘們!

由西屋出來,我遇上了“她”,在上房的簷下站著呢。很親熱地趕過來,讓我再坐一坐,我笑了笑,沒回答出什麼來。我知道這一笑使我和她結下仇。這個娘們眼裡有活,她看清這一笑的意思,況且我是剛從西屋出來。出了大門,我吐了口氣,舒暢了許多;在她的面前,我也不怎麼覺著彆扭。我曾經作過一個惡夢,夢見一個母老虎,臉上擦著鉛粉。這個“柳屯的”又勾起這個惡夢所給的不快之感。我討厭這個娘們,雖然我對她並沒有絲毫地位的道德的成見。只是討厭她,那一對努出的眼睛!

年節過去,我又離開了故鄉,到次年的燈節回來。

似乎由我一進村口,我就聽到一種唧唧喳喳的聲音;在這聲音當中包著的是“柳屯的”。我一進家門,大家急於報告的也是她。

在我定了定神之後,我記得已聽見他們說:夏老頭子的鬍子已剩下很少,被“柳屯的”給扯去了多一半。夏老太太常給這個老婆跪著。夏大嫂已經分出去另過。夏廉的牙齒都被嘴巴搧了去……我懷疑我莫不是作夢呢!不是夢,因為我歇息了一會兒以後,他們繼續地告訴我:“柳屯的”把夏家完全拿下去了。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著說,我相信了這是真事,可是記不清他們說的都是什麼了。

我一向不大信《醒世姻緣》中的故事;這個更離奇。我得親眼去看看!眼見為真,不然我不能信這些話。

第二天,村裡唱戲,早九點就開鑼。我也隨著家裡的人去看熱鬧;其實我的眼睛專在找“她”。到了戲臺的附近,臺上已打了頭通。臺下的人已不少,除了本村的還有不少由外村來的。因為地勢與戶口的關係,戲班老是先在我們這裡駐腳。二通鑼鼓又響了,我一眼看見了“她”。她還是穿著新年的漂亮衣服,臉上可沒有擦粉——不象一小塊新砌的牆了,可是頗似一大扇棒子麵的餅子。鄉下的戲臺搭得並不矮,她抓住了臺沿,只一悠便上去了。上了臺,她一直撲過文場去,“打住!”她喝了一聲。鑼鼓立刻停了。我以為她是要票一出什麼呢。《送親演禮》,或是《探親家》,她演,準保合適,據我想。不是,我沒猜對,她轉過身來,兩步就走到臺邊,向臺下的人一揮手。她的眼努得象一對小燈籠。說也奇怪,臺下大眾立刻鴉雀無聲了。我的心涼了:在我離開家鄉這一年的工夫,她已把全村治服了。她用的是什麼方法,我還沒去調查,但大家都不敢惹她確是真的。

“老街坊們!”她的眼珠努得特別的厲害,臺根底下立著的小孩們,被她嚇哭了兩三個。“老街坊們!我娘們先給你們學學夏老王八的樣兒!”她的腿圈起來,眼睛拿鼻尖作準星,向上半仰著臉,在臺上拐拉了兩個圈。臺下有人哈哈地笑起來。

走完了場,她又在臺邊站定,眼睛整掃了一圈,開始罵夏老王八。她的話,我沒法記錄下來,我腦中記得的那些字絕對不夠用的。她足足罵了三刻鐘,一句跟著一句,流暢而又雄厚。設若不是她的嗓子有點不跟勁,大概罵個兩三點鐘是可以保險的。

她下了臺,戲就開了,觀眾們高高興興地看戲,好象剛才那一幕,也是在程式之中的。我的腦子裡轉開了圈,這是啥事兒呢?本來不想聽戲,我就離開戲臺,到“地”裡去溜達。

走出不遠,迎面松兒大爺撅撅著鬍子走來了。

“聽戲去,松兒大爺?新喜,多多發財!”我作了個揖。“多多發財!”老頭子打量了我一番。“聽戲去?這個年頭的戲!”

“聽不聽不吃勁!”我迎合著說。老人都有這宗脾氣,什麼也是老年間的好;其實松兒大爺站在臺底下,未必不聽得把飯也忘了吃。

“看怎麼不吃勁了!”老頭兒點頭咂嘴的說。

“松兒大爺,咱們爺兒倆找地方聊聊去,不比聽戲強?城裡頭買來的菸捲!”我掏出盒“美麗”來,給了老頭子一支,松兒大爺是村裡的聖人,我這盒菸捲值金子,假如我想打聽點有價值的訊息;夏家的事,這會兒在我心中確是有些價值。怎會全村裡就沒有敢惹她的呢?這象塊石頭壓著我的心。

把煙點著,松兒大爺帶著響吸了兩口,然後翻著眼想了想:“走吧,家裡去!我有二百一包的,悶得釅釅的,咱們扯它半天,也不賴!”

隨著松兒大爺到了家。除了松兒大娘,別人都聽戲去了。給他們拜完了年,我就手也把大娘給攆出去:“大娘,聽戲去,我們看家!”她把茶——真是二百一包的——給我們沏好,癟著嘴聽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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