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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大年傻老似的聚精會神的聽著。

武端呷了一口酒,嚼著牛舌頭,又點上一支香菸。酒,牛舌頭,煙,在嘴中勻和成一股令人起革命思想的味道。酒順著食道下行,牛舌頭一上一下的運動於齒舌之間,煙從鼻子眼慢慢的往外冒,誰要是這麼作,誰也不能不感謝上帝造人的奇妙,他把牛舌頭咽淨,才正式向莫大年陳說:

“供給秘密是為討朋友的歡心,博得社會上的信仰。這是在社會上活動唯一的要素,造成英雄偉人的第一步。舉個例說:你猜怎麼著?張天肆,你知道張天肆?財政部司長,司長!你要問他的出身,不必細說,憑他的名字可以猜得出:他本來叫張四,作了官才改成張天肆,張四,張司長!前三年他還是張四,因為報告給綏遠都統一件秘密,你猜怎麼著?當時他來了個綏遠都統駐京辦事處的科員,張科員!前三個月,他又報告給財政總長一件秘密,哈哈,抖起來了,司長!由張四而張天肆而科員而司長,將來,誰能說得定呢,也許張大帥,張總長,張總統,張牛頭,因為他住家在三河縣牛頭鎮!由張四而張總統,一根線拴著:知秘密!”武端喘了一口氣又吃了一塊牛舌頭,心裡想:設若張四“人以地名”有張牛頭的希望,怎見得自己沒有“人以物名”而被呼為武牛舌的可能呢!他笑了一笑,接著說:“至於利用秘密,你猜怎麼著?那可就更有用,更深沈,更——抖了!利用一件秘密,往小裡說,你可以毀一個人,一個學校,一個機關;往大里說,推倒一個內閣,逼走一個總統!誰有這份能力,誰就有立銅像的資格,又非張四之流僅僅榮耀一時的可比了;因為小而毀一個人,大而趕走一個總統,不管成功的大小,這樣的舉動與運用秘密的能力,非天生的雄才大略不辦,非真英雄不辦,非——你猜——”

“說了半天,是這麼兩種,是不是?”莫大年問:“告訴我,我該採用那一種?你現在用的是那一種,和怎樣用法?”

“我?慚愧!我用的是供給秘密!這個比利用秘密好辦的多!你猜怎麼著?歐陽天風近於利用秘密了,可是他的聰明咱們如何敢比呢!”

“那麼,你看,我該先練習報告秘密,是不是?告訴我,怎麼得秘密?”莫大年誠懇的問。

“其實,你猜——也沒有一定的方法,只在自己留心。你看,瓦特看見開水壺就發明蒸汽機,他得著了開水壺的秘密,事事留心,處處留心,時時留心!喝!秘密多了!比如說,你在公園喝茶看見一對男女同行,跟著他們!那必有秘密!假如你發現了他們的闇昧的事,得!寫在你的小筆記本上,一旦用著,那個結果絕不辜負你跟著他們的勞力!我告訴你,你知道學生會主席孫權怎麼倒了,新任主席吳神敏怎麼成的功?就是因為吳神敏在公園捉了孫權的奸!再說,就是不圖甚麼,得一些秘密說著玩兒不是也有趣嗎!你猜——”

“那麼我得下死工夫,先練習耳眼,是不是?”

“一定!手眼身法和練武術一樣,得下苦工夫!”

“好!老武!謝謝你!飯賬我候啦!告訴我,你還吃什麼?!”

4

幾天醫院的生活,趙子曰在他自己身上發現了許多奇蹟:右手按著左腕的脈門,從手指上會能覺到自己的心一秒鐘也不休息,那麼有節有拍的跳動。腦子,更奇怪了,有時候在一陣黑潮狂浪過去之後,居然現出山高月小的一張水墨畫。心中現出這種境界,叫他懷疑醫院給他的洋藥水裡有什麼不正當作用;至少那種藥水的作用與燒酒不同;而作用異於燒酒的東西根本應當懷疑!醫院的飯食,不錯!裝置,周到!然而他寂寞,無聊,煩苦!心中空空的象短了一塊要緊的東西,象一位五十歲的寡婦把一顆明珠似的兒子丟了一樣的愁悶!生命只是一片泛溢不定的潮水,沒有一些著落,設若腦子不經燒酒激刺著!他開始明白人生與燒酒的關係!不但人生,世界文化的發展不過是酒瓶兒裡的一點副產品!心房的跳動,腦中的思想,都是因為燒酒缺席,他們才敢這樣作怪,才這樣擾亂和平!他恨這個胡思亂想的腦子,他命令著他的腦子不準再思想,失敗!原來沒燒酒泡著的腦子是個天然要思想的玩藝兒,他急的直跺腳,沒辦法,他於無聊中覺悟了:為什麼醫院中把死人腦子裝在酒精瓶子裡?因為不用酒泡著,死後也不會得平安,還是要思想!他寧願登時死了,把腦子裝在酒精瓶子裡,也比這樣活受罪強!他長嘆了一聲,有心要觸柱而死;可是他摸了摸腦瓢,捨不得!“忍耐!忍耐!出了醫院再說!忍耐!希望!”

“李景純的話不錯,我應當找些事作。”他忽然想起來了,至於怎麼想起來的,和怎麼單想起作事而忘了李景純告訴他的讀書與種地,不但別人不知道,趙子曰自己也納悶,好象一顆流星在天空飛過,不知從那裡落下來的,也不知道落到那裡去;好在這在空中一閃是不可磨滅的事實。“找什麼事?當教員?開買賣?作官?——對!作官!”他噗哧的一笑,嘴中濺出幾點唾星,好象一朵鮮花吐蕊把露水珠兒彈落下來似的。“也別說,會思想也有趣!居然想起作官了!哈哈!”他這一笑叫他想起:他七歲的時候在門外用自己的點心錢買過一隻小黃鳥:“七歲就會自動的買一隻小黃鳥,快二十六歲了,又自動的想起應該作官。趙子曰呀,要不是聖人——難道是狗?”

“歐陽天風為什麼不來?”他腦中那隻小黃鳥又飛入他記憶力的最深遠的那一處去,歐陽天風的暖烘烘的粉臉蛋與他自己的笑臉,象隔一層玻璃的兩朵鮮花互相掩映。“他?正在激烈的奔走運動,一定!別累壞了哇!”他探頭往窗外看了看:窗外那株老樹慈眉善目的靜靜的立在那裡:“沒颳風!謝謝老天爺!他的臉可受不住狂風的吹刺啊!哈哈!”

他笑著笑著眼前象電影換片子似的把那天打校長的光景復現出來:“校長象屠戶門前的肥羊似的綁在柱子上,你一拳,我一腿的打,祖宗三代的指著臉子罵。對,聶國鼎還啐了校長一臉唾沫呢。老庶務的耳朵血淋淋的割下來,噹噹噹釘在門框上……”他身上覺得一陣不大合適,心中象大案賊臨刑的那一刻追想平生的事蹟,說不出是酸是甜,是哭是笑:“老校長也怪可憐的!反正我沒打他,我只用繩子捆他來著,誰知道捆上一定就打呢!他恨我不恨?我在他背後捆他來著,當然沒看見我!——可是呀,就是他看見我,他又敢把咱趙子曰怎樣?他敢開除我?也敢!憑咱在學界的勢力,憑咱這兩膀子力氣,他也敢,除非他想揭他未完好的傷口!”這麼一想,他心中的不自在又平靜了。他覺得自己的勢力所在,稱孤道寡而有餘,小小的校長,一個賣布小販的兒子,有什麼能為!“縱然是錯打了他,錯就錯了吧;誰叫他不去當軍閥而作校長呢!軍閥作錯了事也是對,我反正不惹他們拿槍的;校長作對了也是錯,也該打,反正打完他沒事!”他越想越痛快,越想越有理,覺得他打校長與不敢惹軍閥都合於邏輯。這種合於邏輯的理論,叫他聯想到他自己的勢力與責任:“咱老趙在醫院,現在同學的開會誰作主席呢?難道除了咱還有第二個會作主席的?說著玩的呢,動不動也會作主席!就是有會的,他也得讓咱老手一步不是!勢力,聲望,才幹所在,不瞎吹!咱還根本不鬧風潮呢,要不為作主席!”

他這樣一想,開始覺得自己的身體有注意靜養的必要,並不是為自己,是為學校,為社會,為國家,或者說為世界!他身上熱騰騰的直往外冒熱氣,身子隨著熱氣不由的往上飛,一直飛到喜馬拉亞山的最高峰。立在那裡只有他自己可以看清世界,只有他自己有收拾這個殘落的世界的能力。身上的傷痕,(好在是被軍閥打的,)覺得有一些疼痛了,跟看護婦要點白蘭地喝吧!

他正在這麼由一隻小黃鳥而到喜馬拉亞山活動著他的腦子,莫大年忽然滿臉含笑的走進來。趙子曰把剛才所發現的奇蹟奇想慌忙收在那塊琉璃球似的腦子裡,對莫大年說:

“老莫,你昨天給我送橘子來,怎不進來看看你的老犬哥,啊?”

“沒秘密可報告,進來幹嗎!”莫大年傻而要露著精細的樣子說。

“那麼今天當然是有秘密了?”

“那還用說!”

“你看,老莫學的鼻子是鼻子,嘴是嘴了。來!聽聽你的秘密!”

“你被革除了,老趙!我管保我是頭一個來告訴你的,是不是?”莫大年得意揚揚的說。

“你是說笑話呢,還是真事?”趙子曰笑的微有一點不自然了。

“真的!一共十七個,你是頭一個!不說瞎話!你的鄉親周少濂也在內!”

趙子曰臉上顏色變了,半天沒有言語。

“真的!”莫大年重了一句,希望趙子曰誇他得到訊息這麼快。

“老莫,你是傻子!”趙子曰笑得怪難看的,只有笑的形式而沒有笑的滋味。“你難道不明白不應當報告病人惡訊息嗎?再說,”他的笑容已完全收起去,聲音提高了一些:“憑那個打不死的校長,什麼東西,敢開除趙子曰,趙鐵牛,笑話!”

莫大年的一團高興象撞在石頭上的雞蛋,拍叉的一聲,完了!他呆呆的看著趙子曰,臉上的熱度一秒鐘一秒鐘的增高,燒的白眼珠都紅了。忽然一語未發扭身便往外走。

“老莫,別走!”趙子曰隨著莫大年往外看了一眼,由莫大年開開的門縫,看見遠遠往外走著一個人:彎彎的腰,細碎的腳步,好象是李景純。“他又作什麼來了?”

“啊?”莫大年回頭看著趙子曰。

“沒什麼,老莫!”

“再見,老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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