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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劉在屋裡擺先天《周易》呢!老趙,我給你沏茶去!”周少濂說著向床低下找了半天,在該放夜壺的地方把茶壺找出來。“你是喝淺綠色的龍井,深紅色的香片,還是透明無色的白水?”

“不拘,老周!”

周少濂出去沏茶,趙子曰心裡直噗咚。“拍!”“拍!”“拍!”隔壁還是那麼停勻而慘悽的響,趙子曰漸漸有些坐不住了。他剛想往外走到院子裡等周少濂去,隔壁忽然蛤螞叫似的笑了一陣,他又坐下了!

周少濂去了有一刻來鍾才回來,一手提著茶壺,一手拿著兩個茶碗。

“老趙你怎麼臉白了?”周少濂問。

“我大概是乏了,喝碗茶,喝完出去找旅館!”趙子曰心裡說:“這裡住一夜,準叫鬼捏死!”

“你告訴我,住在這裡,怎麼又去找旅館?”周少濂越要笑越象哭,越象哭其實是越要笑的這樣問。

“我給你寫信的時候,本打算住在這裡;可是現在我怕攪你用功,不如去住旅館!”趙子曰說

“我現在放年假沒事,不用功,不用功!”周少濂一面倒茶一面說。

“回來再說,先喝茶。”趙子曰把茶端起來:茶碗裡半點熱氣也看不見。只有一根細茶葉梗浮在比白水稍微黃一點的茶上。趙子曰一看這碗茶,住旅館的心更堅決了一些。他試著含了一口,假裝漱口開開門吐在地上。

“你這次來的目的?子曰!”周少濂說著一仰脖把一碗涼茶喝下去,跟著挺了挺腰板,好象叫那股涼茶一直走下去似的。

“我想找事做!把書念膩煩了!”

“找什麼事?”

“不一定!”

“若是找不到呢?”

趙子曰沒回答。周少濂是一句跟著一句,趙子曰是一句懶似一句,一心想往外走。

兩個人靜默了半天,還是周少濂先說話:

“你吃什麼?子曰!”

“少濂,我出去吃些東西,就手找旅館,你別費心!”

“我同你一塊兒去找旅館?”

“我有熟旅館!在日租界!”趙子曰說著把皮箱提起來了。

“好!把地址告訴我,我好找你去!”

…………

3

灰黃的是一團顏色,酸臭的是一團味道,嗆噠譁啷的是一團聲音。灰黃酸臭而嗆噠譁啷的是一團日本租界。顏色無可分析,味道無可分析,聲音無可分析。顏色味道聲音加在一塊兒,無可分析的那麼一團中有個日本租界。那裡是繁華,燦爛,鴉片,妓女,燒酒,洋錢,鍋貼兒,文化。那裡有楊梅,春畫,電燈,影戲,麻雀,宴會,還有什麼?——有個日本租界!

一串串的電燈照著東洋的貨物:一塊錢便賣個鑽石戒指,五角小洋就可以戴一頂貂皮帽,叫大富豪戴上也並看不出真假來。短襖無裙的妓女,在燈光下個個象天仙般的嬌美,笑著,唱著,眼兒飛著,她們的價格也並不貴於假鑽石戒指和貂皮帽。鍋貼鋪的酸辣的臭味,裹著一股子賤而富於刺激的花露水味,叫人們在汙濁的空氣中也一陣陣的聞到鑽鼻子的香氣。工人也在那裡,官人也在那裡,殺人放火的兇犯也在那裡,個個人還都享受著他的生命的自由與快活。販賣鴉片的大首領,被政府通緝的闊老爺,白了鬍子的老詩人,也都在那裡消遣著。中國的文化,日本的帝國勢力,西洋的物質享受,在這裡攜著手兒組成一個“樂土天國”。

楊柳青燒了,天津城搶了,日本租界還是個平安的樂窩。大兵到了,機關槍放了,日本租界還是唱的唱,笑的笑,半點危險也沒有。愛國的志士激烈的往回爭主權,收回租界,而日本租界的中國人更多了,房價更高了。在那裡寄放一件東西便是五千元的花費,寄存一條小哈吧狗就是三萬塊錢。愛國的志士運動的聲嘶力盡了,日本人們還是安然作他們的買賣。反正愛國的志士永遠不想法子殺軍閥,反正軍閥永遠是燒搶劫奪,反正是軍閥一到,人們就往租界跑,反正是闊人們寧花三萬元到日租界寄放一條小哈吧狗,也不聽愛國志士的那一套演說詞,日本人才撇著小鬍子嘴笑呢!

趙子曰把皮箱放在日華旅館,然後到南市大街喝了兩壺酒,吃了幾樣天津菜。酒足飯飽在那灰黃的一團中,找著了他的“烏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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