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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李順!”趙子曰由戲園唱完義務戲回來,已是夜間一點多鐘。

“嗻!”李順從夢中悽悽慘慘的答應一聲,跟著又不言語了。

“李——順!!”

“嗻!”李順揉著眼睛,把大衣披上走出來。

“你願意掙五角錢不?李順!”

“錢?”李順聽了這個字,象喝了一口涼水似的,身上一抖,完全醒過來:“什麼?先生!錢?”

“錢!五角!”趙子曰大聲的說:“你趕緊快跑,到後門裡貼戲報子的地方,把那張有我的名字的報子揭下來!紅紙金字有我的名字,明白不明白?不要鼓樓前貼著的那張,那張字少;別揭破了,帶著底下的紙揭,就不至於撕破了!辦得了辦不了?”

“行,先生!這就去?”李順問。

“可不這就去,快去!”

“五毛錢?”

“沒錯兒,快去!”

李順把衣鈕釦好,抖了抖肩膀,夜遊大仙似的跑出去。

趙子曰把剛才唱完的《王佐斷臂》的餘韻還掛在嘴邊,一邊哼唧著,一邊想那繞著戲館子大梁的那些餘音,不知到什麼時候才能散盡。哼唧到得意之際,想到剛才臺前叫好喝彩的光景,止不住的笑出了聲。

“趙子曰會這麼抖?”他自己說“真他妹妹的沒想到!”他合上眼追想戲園中的經過:千百個腦袋,一個上安著兩隻眼睛,全看著誰?我!趙子曰!“好!”千百張嘴,每張兩片紅嘴唇,都說道誰?喝誰的彩?我!趙鐵牛!“好!”那“搶背”摔的,嘿!真他媽的脆!包廂裡那些姨太太們,臺根底下那個戴著玳瑁眼鏡的老頭兒——“好嗎!”“好!”

他想著,念道著,笑著,忽然推開門跳出去。到了院中,看看南屋黑洞洞的,歐陽天風還沒有回來。“傻小子,窮忙!臺下忙十天,也跟不上臺上露一出哇!也別說,歐陽也怪可憐的,把小腳鴨都跑酸了!”

他在院中來回走了半天,李順“邦”的一聲把街門推開,瞪著眼,張著嘴,呼哧呼哧的直喘。雙手把那張紅戲報子遞給趙子曰。

“來!進來!”趙子曰把李順領到屋裡去:“慢慢的拉著,別使勁!”兩人提心吊膽的象看唐代名畫似的把那張戲報展開。趙子曰把腦袋一前一後的伸縮著念:“初次登臺,譚派鬚生,趙子曰。煩演:《八大錘》,《王佐斷臂》,車輪大戰,巧說文龍,五彩電燈,真刀真槍,西法割臂,改良說書。”他念完一遍,又唸了一遍,然後,又唸了一遍。跟著又蹲下去看看戲報的反面,沒看見別的,只有些幹漿糊皮子和各色碎紙塊。

“李順!”趙子曰抿著嘴,半閉著眼,兩個鼻孔微微的張著,要笑又不好意思的,要說話又想不起說什麼好:“李順!啊?”

“先生!你算真有本事就結了!”李順點著頭兒說:“《八大錘》可不容易唱啊!十年前,那時候我還不象這麼窮,聽過一回那真叫好:文武帶打,有唱有念!喝!大花臉出來,二花臉進去,還有個三花臉光著脊樑一氣打了三十多個旋風腳!喝!白鬍子的,黑鬍子的,還出來一個紅鬍子的!簡直的說,真他媽的好!—— ”

“你聽的那出,王佐的紗帽上可有電燈?”趙子曰撇著嘴問。

“沒有!”

“完了,咱有!”

“我還沒說完哪,我正要說那一出要是帽子上有了電燈可就‘小車子不拉,推好了!’就是差個電燈!——”

“慢慢捲起來!”趙子曰命令著李順:“慢著,別撕了!明天你上廊房頭條松雅齋去裱,要蘇裱!明白什麼叫蘇裱呀?”

“明白!”李順恭而敬之的慢慢往起卷那張戲報子:“就是不明白,我一說蘇裱,裱畫匠還不明白嗎?先生!”

“裱好了,”趙子曰很費思索的說:“我再求陸軍次長寫副對子。一齊掛在這小屋子裡,李順,你看抖不抖?!”

“抖!先生!誰敢說不抖,我都得跟他拚命!”李順說。

“好啦!你睡覺去吧!明天想著上松雅齋!”

“嗻!忘不了!”李順規規矩矩走出去,走到門外,回頭看了看趙子曰,偷偷的要笑而又不敢,捂著嘴到了他自己的屋裡才笑出來。

趙子曰本想等著歐陽天風和武端回家,再暢談一回。可是戲臺上的犧牲過大,眼睛有些睜不開了。於是決定了暫把一肚的話埋那麼一夜,明天再說。

他倒在床上顛來倒去的夢著:八大錘,錘八大,大八錘,整整捶了一夜。

2

第二天早晨,李順把臉水拿進來,看見趙子曰在地上睡的正香。大概是夢裡摔“搶背”由床上掉下來。

“先生,我說趙先生,熱水您哪!”李順叫。

“李順!”趙子曰楞眼瓜噠的坐起來說:“把水放下,拿那張戲報子去裱!”

“嗻!我先把先生們的臉水伺候完,先生!就去,誤不了!”

3

果然不出武端所料:唱過義務戲以後,趙子曰又交了許多新朋友。票友兒,伶人們全不短到天台公寓來,王大個兒的《斬黃袍》也不敢在白天唱了。票友兒與伶人們都稱呼他為“趙老闆”,有勸他組織票房的,有勸他拜王又宸為師的。趙子曰不但同意了他們的建議,而且請他們到飯館足吃足喝一陣。

專唱掃邊老生的票友李五自薦給趙子曰說戲。唱二花臉的張連壽見面就說:“趙老闆成了名角的時候,可別忘了咱傻張啊!”於是在一個禮拜內李五和張連壽居然吃了趙子曰十頓金來鳳羊肉館。他們越把趙老闆叫得響,趙老闆越勸他們點菜。菜越上來的多,他們越把趙老闆叫得響。直到他們吃得把趙老闆三個字都叫不出來了,趙老闆才滿意了自己的善於交際。

拉胡琴的小辮兒吳三情願天天早晨給趙子曰吊嗓子,純是交情,不取分文。趙子曰心中老大不過意,吳三是堅決不要錢。過了幾天,吳三和趙子曰要了五塊錢,說:給趙子曰買一把蛇皮胡琴,趙子曰的心中舒服多了。

鬧騰的快到五月節了,這群新朋友除吃喝趙老闆以外,還沒有一位給趙老闆打主意謀事的。趙子曰心中有些打鼓。

“我說,老武!戲也唱了,新朋友也交上啦,可是事情還一點苗頭看不出來呀?!”

“別忙啊!”武端穩穩當當顯出足智多謀的樣子說:“那能剛唱一出就馬上抖起來呢!——”

“可是我已經花了不少——”

“不花錢還成呀!你猜——”

“好!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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