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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學期開始,班上來了新的數學老師。她剛一進教室,全班鴉雀無聲,因為教導主任王老師也隨之進來了。王老師是我們的噩夢,沒有一個人不怕他,哪怕是最調皮的學生,見到他也屏住呼吸貼牆走。他最讓人聞風喪膽的就是花樣百出的體罰了,比如把凳子翻過來讓學生跪在四個凳腿上,比如說讓學生雙手伸向前方沿著操場學殭屍跳,再比如把學生吊在風扇上拿戒尺打……當然如果體罰沒有發生在自己身上,我們會覺得這些很有趣,甚至說很別緻,不知道王老師怎麼能想出這麼多的花樣來。

他進了教室,大家立馬坐得筆直,手放在背後,生怕他掃過來的目光盯上自己,但他沒有停留,徑直走到教室後面,找了一個空座位坐下。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偷眼瞄見他從黑皮包裡拿出一疊作業批改。再看站在講臺上的數學老師,細細高高,橘黃色格子外套,厚墊肩,大翻領,露出裡面白色的針織毛衣,下身黑色健美褲,跟過去教我們的那個年過半百、一說話唾沫橫飛的李老師完全不一樣,我一看到現在這位就喜歡上了。我們都盯著她看,她卻不看我們,低頭翻開課本,翻過來又翻過去,拿起粉筆又扔下,過一會兒又拿起。空氣中瀰漫著一種緊張的氣氛,我們不敢妄動,老師咳嗽了幾聲,卻沒有說話。

“陸春枝,你要喊上課!”身後響起王老師響亮的聲音,我們後腦勺一陣發麻。陸老師抬起頭看過去,愣了一下又反應過來,“哦哦,好。”她直起身子,眼睛試探地看了一下我們,又怕燙似的收回目光,“上課——”聲音小小地吐出來,班長立馬回應:“起立!”大家隨之紛紛起身,往前鞠躬,“老師好——”陸老師像是嚇了一跳,張著嘴看著我們,我們也站在自己座位上看她。“你喊坐下,他們就坐下了。”王老師又說話了,陸老師又“哦”了一下,“大家坐下……”我們又坐下來,凳子滑擦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響。

她開始給我們上課了,她的聲音像是飄飛的棉絮,輕柔飄忽,捉摸不定,我幾乎聽不清楚她在講什麼。她的黑板字歪歪扭扭,寫著寫著一行字從上面歪到了下面,遠遠不如過去李老師的字型那樣剛勁有力。王老師又說話了,“你聲音大點兒!”陸老師聲音隨之大了一些,操著蹩腳的普通話,到了給我們講演算公式時卡住了。她像是怕冷似的,摟住自己的身子,眼睛盯著黑板,有細細的汗珠從她的額頭流下,雖然天氣這麼冷。

“建華,這個題麼樣算?”停頓了半晌,她終於衝著後面喊了一聲。隨即傳來王老師起身,凳子劃過地面的聲音。他走上臺,接過陸老師的粉筆,小聲地跟她比畫。說完後,王老師又把粉筆還給陸老師,“你再給他們講一遍。”陸老師露出為難的神情,但王老師沒有管,又一次下了講臺往後面走。陸老師捏著粉筆,看了一眼我們又忙縮回去。“呃,這個公式……從這裡算……”她細聲細語地拿粉筆在黑板上演算了幾步,又卡住了。我們已經不在乎她能不能講出來,心反倒都提了上來,因為她揹著我們,肩部一直在發抖。

“加個除號就好了!”王老師又喊了一聲,陸老師依舊沒有回身。王老師又一次起身,走到講臺上,接過陸老師手上的粉筆,小聲地說:“這個很簡單,你看——”還沒有說完,陸老師的哭聲傳了出來,“不行不行,我實在不行。”王老師迅速扭身往我們頭上掃了一眼,我們不敢露出好奇的神氣。他拍拍陸老師肩頭,“真的不難……”陸老師拼命搖頭,聲音哽咽,“不行不行……”不等王老師說話,她就衝出門去。王老師連連“哎哎哎”幾聲,陸老師已經沿著走廊跑開了。“你們先自己看書,我要捉到哪個開小差的,小心你們的皮!曉得啵?”王老師沉著臉對我們說完這番話,也跑了出去。

開始,教室裡的氣氛像是結了一層膜,大家都默默地坐在那裡,也不看書,也不說話。過了大概兩三分鐘,開始有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像是無數躁動的小泡。我透過窗子看出去,王老師追著陸老師到了辦公室。這時,同學們開始紛紛說起話來。有人跟陸老師一個垸的,便說起她是王老師的媳婦兒,小學都沒畢業。但王老師我們都知道,他哥哥是市裡的副書記,權勢很大,他要安排媳婦兒來教書,學校也沒有人敢說一個“不”字。

那堂課,就在這種嘰嘰喳喳的說話聲中過去了。第二天,陸老師又一次走進教室,這一次她沒有教我們數學,而是語文,王老師沒有跟進來。她一站上講臺,拿戒尺“啪啪啪”連拍三下,震得桌上粉筆灰都飛濺了起來,“上課!上課了!”我們都愣住了,這跟昨天的她是同一個人嗎?班長慌亂地站起來,腿上沒注意,帶倒了桌子,課本和鉛筆盒摔了一地。陸老師又“啪”的一聲,班長連桌子都不敢扶起來,哆哆嗦嗦地喊:“起……起立……”大家也都連忙站起來說老師好。

班長說完後,去扶桌子,陸老師嗓門一下子大了起來,“叫你扶了麼?你怎麼毛手毛腳的?!”班長向來是老師寵愛的好學生,從來沒有受過這番怒罵,一下子哭了起來。陸老師手往外一指,“要哭外面哭去!”班長難以置信地抬頭看她,她繃著臉說:“耳朵聾了?滾外面去!”班長忍住眼淚,磨蹭著出去,站在走廊上。課堂上,大家都縮手縮腳地翻看課本。陸老師操著半方言半普通話給我們念課文,有幾個字去年我們學過,但是她唸錯了。

她這次沒有怯場,眼睛也不看我們,也不在黑板上寫字。唸了一遍後問:“你們會念了吧?”我們回:“會念啦。”她忽然手指著最前排的張麗榮,“你,給我念一遍試試?”張麗榮正好是我們班上的語文課代表,就數她字認得最多,念得最好。她開始唸了起來,陸老師對著課文檢查。“她的眼睛炯炯有神——”張麗榮唸到這裡,陸老師打斷了她,“你怎麼唸的?同——同——有神!”張麗榮噎了一下,困惑地看了一眼陸老師。“看什麼看,接著念!”陸老師聲音很兇,張麗榮低下頭小聲說,“可是,邱老師教我們念jiǒng……”陸老師“噢”了一聲,“是嗎?”大家都說:“是!”陸老師嚇了一跳,昨天那惶恐的神情又一次回來了。不過她穩住了自己,說:“是就是,你接著念。”張麗榮又繼續念下去,讀到陸老師之前唸錯的地方,她遲疑了一下,還是按照正確的讀音念下去,這次陸老師沒有打斷她。

第三次陸老師走進教室時,沒有教語文,改成教我們音樂。我們的音樂課就是唱歌,一個星期只有一節。陸老師這次換成粉紅色外套,還燙了頭,大波浪卷,臉上擦了粉,既不像第一次上課那樣緊張,也不像第二次上課那樣兇狠,看起來分外輕鬆。她把音樂課本扔到一旁,抬頭掃視我們,“今天,我教大家唱歌。”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紅色塑膠本,遞給張麗榮,讓她把歌詞抄到黑板上。我們一看歌詞題目是《十二勸》,幾乎都沒有聽說過。陸老師說:“這歌,是我們本地的山田歌,你們吶,要好好跟我學。曉得啵?一般人,我都不輕易唱的嘞。”我們說曉得。

正月勸君是新春,勸哥玩耍散精神。勸哥快來迎新春,迎了新春把秧分。一年四季靠個春。

她一開口唱,我們都給鎮住了。那歌聲像是流淌的蜜一般,從我們的耳朵一直流到全身,甜美婉轉,讓人又高興又難過。正月唱完唱一月,一月唱完唱二月,一直唱到十二月:

臘月勸君又一年,魚肉爆竹辦得全。有錢人家好過年,無錢人家好可憐。過了荒年望好年。

陸老師坐在講臺上,手裡打著拍子,一個月一個月唱下來,整個人看起來特別自在,我們也跟著唱起來。因為曲調簡單易學,我們很快就學會了。感覺還沒唱盡興,下課鈴聲已經響起。我們第一次覺得一節課怎麼會這麼快就結束了,同時也對陸老師的離開戀戀不捨。

回家後我一邊做作業一邊哼唱,在一旁剝花生的母親好奇地問:“這不是《十二勸》?好老好老的歌,你麼會哩?”我告訴她是陸老師教的。“哪個陸老師?”母親問我。“王建華老師屋裡的,陸春枝。”我一說完,母親“哦”了一下,“她啊,難怪哩。”母親說陸春枝原來是學唱黃梅戲的,在文工團待過,後來去廣州打工,回來後嫁給了王建華。

平時沒課時,我們在操場上玩耍,陸老師穿著綠色高領毛衣,拎著開水瓶,慢悠悠地從開水房走到教師辦公室。她走路的姿勢很好看,身體輕擺,腰肢微扭,果然是曾經唱戲的身段。我們高聲喊:“陸老師!”她微微點頭,“你們要好好學習哦。”她的聲音也比在課堂上隨和多了。好容易盼到了下一節音樂課,已經是一週之後了。這次她剛一進來,全班一陣騷動,各個探著頭看她,她反倒不好意思起來,笑問:“上次的歌,現在還會唱麼?”我們都齊聲喊:“會!”她讓我們唱唱看,我們對著抄下來的歌唱了起來。她聽完,笑得很開心,“不錯嘛。”

這次她要教我們唱《十二靠樓臺》,她哼唱了一小段:

佳人(啦)初靠玉樓臺(吔), 半載(喲)期君(吔)不(長)見(乃)來,日(吔)子漸(乃)長身自倦, 蠟梅(吔)綻放玉梅開(吔)……

這次的比上次的複雜多了,我們都有些懵,不知道怎麼跟唱。陸老師唱完一段後,忽然嘆氣,“這個對你們來說太難了。要不我給你們換一首。”張麗榮大著膽子說:“老師唱得好聽,我們要聽!”我們紛紛附和,“老師你唱吧!”陸老師也被我們的熱情感染了,“好,那我就唱,你們會就跟著唱,不會的聽就好了。”

她清了清嗓子,給我們唱了起來,開始身子繃直,閉著眼睛唱,聲音還有點抖,慢慢她找到了自信,睜開眼睛,沿著講臺來回踱著碎步,翹起蘭花指:

愁一曲,月三更, 怕聽臺前落葉聲。是誰沒有相憐意,輾轉思量直到明。

正聽著,眼角的餘光看到了窗外的走廊,校長靠在離我們教室不遠的欄杆邊上。我心猛地一抽,再看陸老師,依然沉浸在演唱中。校長沒有走過去,反而轉身離開。過了不到十分鐘,王老師急匆匆地跑過來,衝進教室,“你在搞什麼啊?!”陸老師錯愕地看著王老師,“我在教學生唱歌啊。”王老師不容分說地把陸老師往門外拉,“你這是教他們唱歌還是唱戲?!”陸老師回道:“他們喜歡聽啊。”王老師低吼了一聲:“你還想當個戲子啊!”

陸老師站在走廊上定住了,王老師再三拉她,她都不肯走。“你別在這裡丟人現眼,跟我回去。”王老師硬拽著陸老師的手往教師辦公室那邊走,一些老師遠遠地從辦公室探出頭來。“王建華,你把你剛才的話再講一遍!”陸老師衝著王老師叫了起來。王老師連忙看看四周,壓低聲音,“你要記得你現在是一個老師,走!”陸老師握著的手忽然撒開,“是我要當老師?我根本就不想當!”王老師這次使出了蠻力拖著陸老師,“走!走!”陸老師一個趔趄,一隻鞋子掉了,王老師不管,依舊拖著她往前走。

陸老師掙扎地喊:“你放開我!放開!”王老師毫不鬆手,陸老師突然咬了他的手一口。王老師這下子把手鬆開了,“你瘋了!”走上前,扇了陸老師一耳光。陸老師頓了一下,我們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脫了沒有掉的那隻鞋,拿在手中去追打王老師,“你打我!你打我!”王老師個子比陸老師矮,已經捱了她鞋子好幾下。我們貼著窗戶看,極力忍住笑。沒想到王老師也有這樣的一天。他跑到操場上,一邊跑一邊喊:“你瘋了!瘋了!”陸老師光著腳,跑得飛快,又連連追打上去,“你敢打老孃!你這個孬種!你個沒得用的爛茄子!”王老師護著頭,“你瘋了!瘋了!”我們再也忍不住了,放聲大笑。

等王老師逃到教師辦公室那邊,校長、李老師、齊老師走過來攔架。王老師一頭土,躲在自己的辦公室,把門鎖上。校長和老師們把陸老師攔住,“算了……春枝……哎哎……算了……學生們都在看……”陸老師把鞋子穿到腳上,另外一隻校長也叫人撿了回來。她氣喘吁吁地坐在花壇沿上,對著王老師的辦公室罵:“你媽個屄的,你還打我!你打學生打上癮,就來打老婆,是啵?我跟你說,這筆賬不算清楚,我不跟你過日子咯!”歇了口氣,又繼續罵:“是我要當老師?你好說歹說我才來試一下,你當時莫求我來哎!你個孽畜!老孃出去打工,也比這裡強!你不是不要老孃出去,不是怕我跑咯?我不曉得你那個細心思……”校長這邊為難地插嘴,“春枝哎,學生在上課咯。你要不先回去歇息歇息?”陸老師瞥了校長一眼,起身時,校長往後退了一步,像是怕被打似的。“我不教書咯,我回去了!”陸老師揮了一下手,去車棚推出了腳踏車,騎上後又扭身罵了一句,“王建華,你這筆賬我記著!”說完車子飛快地衝出了校門。

自那以後,我們再也沒有見到陸老師。聽跟她一個垸的同學說,陸老師又去廣東打工了。王老師灰頭土臉了好一陣子,我們在走廊上碰到他喊他,他“唔”的一聲就匆匆走開,根本不看我們一眼。我們的音樂課,變成了齊老師沉悶無趣的語文課,有時候聽著聽著,腦子裡忽然跑出一段旋律,“正月勸君是新春,勸哥玩耍散精神……”陸老師好像就在我耳邊細聲細氣地唱,聲音甜美動聽。偷眼看窗外,一隻麻雀孤零零地站在校門口的梧桐樹上,操場上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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