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路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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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2>1</h2>

大四上學期，學校安排我們去各個縣市的高中實習。很幸運，我被分到了本地的重點中學一中。負責帶我的是該校的教務主任蔣老師，他穿著藏青色西服，戴著黑色方框眼鏡，嘴角緊抿，看人時眼睛定住，停留的那幾秒鐘，彷彿能把人看透。當時我就站在他對面，心裡很是緊張，不由得稍稍退後了一點兒，才鼓起勇氣跟他作自我介紹。我高他一個頭，能看得到他精心染過後的頭髮露出的白色髮根，還有潔白的襯衣領子。等我介紹完，他重重地“嗯”了一聲，隨手夾起一卷語文模擬試卷，“那你跟我到高一（三）班去。”我們一起走出辦公室，校區安靜得只聽到風的聲音，操場上幾隻麻雀啾啾地蹦躂，我們走過去時，它們嘩的一下逃到女貞樹上。快到教學樓時，蔣老師回頭說：“高中生不好管，如果做老師，你要在他們面前樹立起威嚴來。”我連忙點頭說是。

剛一進高一（三）班的教室門，氣氛陡然肅靜起來。蔣老師緩步走向講臺，把卷子輕輕擱下來，抬頭環視教室一週。我也跟著他看過去，大約五十多個學生，清一色穿著淺藍底色的校服，課桌上都放著厚厚一摞教科書。蔣老師說：“今天在上課前，給大家介紹一下你們的實習老師。”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都聚焦到我身上，我有點兒後悔沒有好好拾掇一下，又想摸摸自己的衣領是不是都翻了過來，但我忍住了，擠出一個笑容來。蔣老師讓到一邊，請我上來作自我介紹，我緊張得呼吸都不順了，開口說話時，臺下的目光讓我心跳加速，連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好不容易介紹完，一時間教室裡安靜得可怕，蔣老師“啪啪”兩聲掌聲，同學們這才開始跟著鼓起掌來。

按照之前帶隊老師的介紹，實習第一階段是旁聽資深教師講課。我拿著筆和本子坐在教室的最後面，這次蔣老師給同學們講模擬試卷。正好是期中考試剛過，語文考試排名出來，全年級七個班，高一（三）班排第五，這讓蔣老師臉上掛不住。他一張張地發試卷，念一個名字，相應的那個同學就起身上前拿試卷，他再盯著那個同學念出分數。同學們都默不作聲地接過試卷，垂著頭返回座位。“張清宇。”蔣老師唸到這個名字時，坐在最後一排中間位置的男生站起來，大跨步地往講臺走去。蔣老師冷冷地打量了他一番，“七十三分。”張清宇接過試卷，轉身就走，他看起來身高有一米八，校服套在他瘦削的身上顯得鬆鬆垮垮，褲子短了一小截，露出腳踝，看樣子沒有穿襪子。還沒到座位上，他已經把試卷團成一團扔到桌上。我緊張地看了一眼講臺上，蔣老師正把試卷給另外一位同學，應該沒看到這一幕，我鬆了一口氣。

發完試卷，蔣老師又往教室裡環視一週，連我都能感受到那份眼神的重壓。他用手指關節敲敲講臺桌面，“你們好意思嗎？啊？你們說——好意思嗎？”他把試卷拿起來，“第八題我是不是給你們講過？怎麼還有這麼多人做錯？還有這個閱讀題，我是不是跟你們說過要學會審題？你們腦子呢？忘家裡了？啊？我是不是說過很多遍了？審題！審題！”教室裡沒有一丁點兒聲響，窗外操場上，升旗繩子一下一下打著不鏽鋼旗杆，發出“噹噹”的撞擊聲。蔣老師開始一一講題，我坐在最後，同學們的一舉一動我看得分明，大家都在試卷上沙沙寫著字。唯獨坐在我前面的張清宇手中轉著筆，一直在抖腿，那張被他團起來的試卷他也開啟攤在桌子上，但試卷下面露出了半截攤開的書頁，每看完一點兒試卷會往下拉一點兒，看完一頁後，等著，蔣老師一轉身，他火速把書翻到下一頁。直到整堂課上完，他已經看完了十來頁。

上完課後，蔣老師交代完我之後要做的事情，就讓我回去休息了。學校給我們實習老師每兩人分配一間宿舍，跟我一間宿舍的是來自英語系的桂雲峰。我們拎著學校發的開水瓶，去開水房打水。一邊走，一邊感受到有零星的目光投射過來。等到了開水房，打水的隊伍一路延伸到了食堂門口。我們走到隊尾排隊，前頭打好開水的同學已經往回走了，快走到我們這裡時，忽然煞住腳，相互之間細聲細氣地叨咕了幾句，再看我們一眼，又都羞澀地笑起來。忽然聽到有人喊，“鄧老師。”桂雲峰拍了一下我的手臂，“有學生叫你呢。”我這才反應過來，抬頭看去，是一個我不認識的女同學。她拎著紅色的開水瓶，向我這邊招了一下手後走開，緊接著不斷地有學生過來喊我和桂雲峰“老師”，我們有點兒應接不暇，同時又隱隱升起了作為老師的自豪感。有同學跑過來說，“兩位老師，你們直接去打水吧！不用排這麼長時間的隊。”我們謝了他的好意，還是堅持排隊。

隊伍一點點地縮短，我們後面相應地也排起了長隊。同學們都說著話，說著說著放聲大笑和打鬧，這個場景我由衷地喜歡。桂雲峰又拍拍我，“你看那個學生，倒是奇特。”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往前看，有個高瘦的男生一手捧著一本書看，一手拎著綠色開水瓶。我想起來了，這不是張清宇嗎？他跟前面的人隔了一段距離了，但他沒有發覺，直到後面的人推了一下他，才反應過來，趕緊往前走了一步。等到他開啟水時，開水瓶放在水龍頭下面。他依舊拿著書看，等到水從瓶口滿溢位來，都沒發覺，直到後面的人又一次提醒他。打好了開水，他拎著開水瓶，轉身往我們這邊走來。我很好奇他在看什麼書，看得這麼入迷。等他走近時，我叫了他一聲，“張清宇。”他沒反應，我又叫了一聲，他抬頭訝異地看了我一眼，“唔……鄧老師？”我笑著點頭。他把書塞到口袋裡，走過來。等他靠近，我心想他真是高，看他還得仰著頭。他抓著開水瓶的提手，直直地看著我。我這才想起是我叫他過來的，便問他看的什麼書。他從口袋裡掏出書遞過來，我一看是加繆的《局外人》，應該翻過很多遍了，書頁都捲了起來。我翻看了一下，書的空白處寫滿了他的讀書心得，字跡清雋有力。想著他恐怕也不想別人看他寫的內容，我又把書還了回去，“加繆我很喜歡。”他臉上露出欣喜的神情，“是嗎？”我點頭，又說，“他的劇本也寫得很好。”他立馬回應道，“我喜歡他的《卡利古拉》，還有《戒嚴》！”他的聲音很大，周遭的同學都看了過來，但他不介意，“對了，還有《正義者》！”我還想再聊一下，桂雲峰這時拍拍我，“該往前走了。”我一看，前面果然空了一大截，只好歉然地跟他說：“嗯，我這邊……”他揮了一下手，“老師你打水，下回再找你聊。”說完微微鞠了一躬，轉身走開。等我往前跟上隊伍，再轉頭看他，他到了食堂門口，又一次拿出書來看。

下午又是坐在教室後面聽課。上課鈴響起，我直接推開教室的後門進去，張清宇回頭，衝我笑了一下，我也回笑了一下。上午的試卷還沒有講完，蔣老師接著一道題一道題地分析。由於是下午第一節課，我困得幾乎睜不開眼，又怕蔣老師看到，只好強撐著靠在牆上。我看到有些同學也是困得不行，把書豎起來，低著頭偷偷地打哈欠。我再一次看張清宇，他手撐著臉，筆在本子上劃拉來劃拉去。他頭髮長到了脖頸處，亂糟糟的，能看到零星的頭皮屑。蔣老師講到最後的作文，又一次拍起了桌子，“講了多少遍了！寫作文是寫作文，不是搞文學創作！”我一下子嚇清醒了，蔣老師的目光射了過來，我以為自己打盹的事情被他發現了，正深感難堪，他卻叫了一聲，“張清宇！”張清宇很不情願地站起來後，他接著說，“我跟你說過沒有？”張清宇小聲地咕噥了一句，蔣老師又一次大聲問：“說過沒有？！”張清宇捏著筆，小幅度地戳著本子，“說過。”話音剛落，蔣老師立馬接過話頭，“說過你還屢教不改！”他手指連連點講臺上的試卷，“題目是追尋夢想，我是不是跟你們說過要學會扣題？”

接下來的時間，蔣老師詳細分析了何為追尋，何為夢想，如何扣題，得分點又在哪裡。“你們要多寫正面的例子，我平時給你們講的那些先進人物，這個時候就可以用上啊。”張清宇依舊站在那裡，撇過頭看窗外，我也跟著看過去，窗外一蓬白雲停留，遠遠地一兩粒小人在校門口走動。“張——清——宇——”蔣老師的叫聲把我們都拉了回來，“你把你的作文念念看。”張清宇沒有動，蔣老師又說了一遍，他還是沒有動。“劉琦，你把他卷子拿起來唸。”蔣老師指了一下張清宇的同桌，劉琦遲疑地站起來，瞥了一眼張清宇，小心翼翼地把手伸過去，剛碰到試卷，張清宇猛地揮起手作勢要打，劉琦迅速把手縮了回去，抬頭看臺上。蔣老師虎著臉，馬上要發作的神情，可能是礙於我坐在後面，只是淡淡說了一句，“下課後到我辦公室來。”也沒有叫張清宇坐下。

上完課，出了教室門，蔣老師大跨步地往備課組的辦公室走去，我跟在後面。他沒有說話，我也不敢多說什麼。辦公室裡的幾位老師正在說著閒話，蔣老師一進去，他們剎那間都沉默了。蔣老師把教材和試卷擱到辦公桌上，坐了下來，取下眼鏡，雙手把頭髮往後撫，露出疲憊的神情。陸陸續續有上完課的老師走進辦公室，本來說說笑笑的，一進來看見蔣老師，也都靜默地走向各自的辦公桌。我站在一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扭頭看門外，張清宇慢慢地走過來，在門口停了一下，老師們都抬頭看他，他又繼續往我這邊走，我衝他點點頭，他又笑了一下，叫了一聲“鄧老師”。他尖瘦的臉上分佈著一些青春痘，薄薄的一層鬍鬚之下，嘴唇微翹，長長的手臂垂下，讓我莫名地想起剛下樹的猿來。

他走過來，蔣老師閉著眼睛，沒有理會。沉默像是凝結成塊，壓在每個人的頭上。最後還是我沒忍住，“蔣老師——”蔣老師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又收回，目光始終沒有落在張清宇身上，“我現在說疲了。”說著從抽屜裡拿出一摞書，我偷瞄了一眼，有張愛玲、錢鍾書和托爾斯泰等人的書。“你喜歡寫作，這個很好。但是你先要考一個好大學，才能有個好前途。我是不是說過很多遍？”這時候他才抬起頭，盯著張清宇看，“這些作家寫得好不好？好！但是現在寫作文要不要學他們，我覺得太早。你考試就是要得分數，不能任著自己瞎寫。我是不是說過很多次？”張清宇始終沒有回應，低著頭看地。“小鄧，你是大學生，你說我說得對不對？”蔣老師忽然轉向我，我一時語結，“嗯……這個……要不我先看看他寫的文章？”蔣老師略顯訝異，沉思片刻，“也行。張清宇你聽見沒有？你把你寫的給鄧老師看看。”張清宇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