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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可的腦袋一聲轟響,半天沒有說話。徐森之死將他成就為集團元老,而且,這個大會終於定了日子!

李可故作冷靜地感謝了吳右,然後問會議地址。吳右說地方讓他來找,三個要求:好防衛,不扎眼,靠海邊。太好了,李可想,這地點就讓王幹他們去挑吧,他會高興死的。掐指一算,還有半個月,他的任務就可以結束了嗎?就可以給李進報仇了嗎?

可是他成了集團元老……吳右、陳虎、何翰、戈薩之後的第五人,位置還在衛風華之上?這似乎很誘人。

這點小驚喜一閃而過,他立刻覺得不對。這麼重要的事情,吳右等於把身家性命和事業前途都放在了他的手上,放在一個明知是警察的臥底身上。吳右思慮周全,深不可測,不會這麼輕率。掛了電話,他帶著忐忑坐下,衝了杯紅茶慢慢喝著,冷靜地分析著各種可能。這份工作太鍛鍊人的智商,就像把一個人扔進原始叢林,為了活下去,他必須用最短的時間學會各種技能,躲避猛獸,生火做飯,禦寒睡覺,並時刻準備找到救援。以前的他甚至沒有過這樣邊思考邊喝茶的時刻,大多時刻疲於奔命,挖坑補坑。而現在他必須安靜坐著,窮盡全部的心智,才能讓他在戲裡戲外都深深進入吳右的思維。他已經在外形和習慣上成了龍久,還要在腦力和魄力上成為龍久,甚至要超越他。李可抽絲剝繭般將各種事情的可能未來反覆推演,想得腦袋瓜子滾燙,想得眼前發黑。確切的答案是沒有的,他只想到各種壞結果的應對之法。但願它們行得通,但願那些壞結果不要發生。

他將面對的一切,將不是表演。

李可就這麼坐著,喝著,一根根菸地抽著,坐到了和何翰喝酒的時間。小莊送他到何翰指定的地點,下車前李可猶豫半天帶不帶槍……還是帶上吧,可以不用,別在想用的時候沒有。這個決定又讓他有些害怕。何翰會幹掉他嗎?哪一種可能會讓他下手?李可閃電般思考了一圈,覺得沒有任何可能,至少他的經驗裡沒有,他現在是吳右的敵對勢力和潛在敵人拉攏的物件。可也不一定,《教父》第一集裡,路加·布拉西裝作和教父失和,以圖誘出潛在的敵人,而巴茨尼還是在會面時幹掉他。這些老辣的人趁機幹掉教父身邊最可怕的殺手,寧不犯錯,決不冒險。路加再厲害,一根鋼絲也要了他的命。

“要我陪你去嗎?”小莊擼著袖子問。李可忙說不用,知道這是自己嚇自己。看黑幫片太多了,對臥底工作其實沒什麼好處。

李可帶了支短小的槍,輕鬆放在西裝口袋裡。他習慣性地看了看周圍,果然,秦朗的車並不太遠,這傢伙給的定位儀一定是和他手機APP關聯在一起的。秦朗到了這裡,會盡快摸清楚這個酒吧的一切情況,在他需要的時候出現。李可摸了摸兜裡的“緊急紐扣”,它在。

這個酒吧和江城娛樂街的並無不同,透光的玻璃地板,逼仄的走道,熱情過分的招待,推銷啤酒的姑娘,中間是一臺鋼琴,男鋼琴師戴著面具,正在彈著舒緩的一曲。何翰坐在黑黢黢的角落裡,竟穿著一身休閒裝。他已經摘去裹頭的紗布,貼了一點醫用膠帶。他讓李可坐在對面,李可說很少聽說您來這種地方。何翰微笑,說這裡還真是第一次來。坐下點了酒,李可問他腦袋怎麼樣。何翰拿兩個指頭掐出半厘米的長短,差這麼一點,命就沒了。他習慣了,半輩子槍林彈雨,這不算邪乎的。李可飢腸轆轆,就要了碗麵。何翰說早知道這樣就讓他們先做點東西,這個酒吧別看小,烤牛肉和烤內臟卻是曼谷很出名的。李可哈哈一笑,說現在也不晚,先來兩盤。一入了局,李可就像在片場入了戲,渾身自如起來。脫衣服的時候還故意哎喲了一聲,以示肩膀那一槍的存在。何翰眼簾一垂,顯然不以為然。

“你進入集團這五六年,可謂功勳卓著、無堅不摧。有了你,是集團和元老們的幸事。”何翰說著給他倒上了酒。他很少這樣恭維李可,李可甚至沒聽過他這樣恭維任何人,這很反常。何翰還是擺出了元老的架子……看來他還不知道吳右對自己的提拔。

“您過獎了,我只是盡力而為,畢竟資歷淺,很多事兒還不懂。這不今天就衝動辦了錯事、惹教授生氣了。”這叫誘敵深入,李可覺得措辭尚可。

“不,我覺得你今天做得很對,既然知道了邁克的事,不能不處置,否則還會有人走這條路。教授傷心,但是下不去手。你做了該做的事,而教授不能說你幹得好,也不能說你幹得不好。該說的話可以不說,該演的戲卻要演完,你別往心裡去。別人不明白,我跟教授到明年就三十年了,我看得懂。”何翰給他倒上酒,舉杯碰了,喝了。

這話說得真好,李可心裡啪啪點贊,臉上卻故作自責。“我沒想那麼多,念頭一起,覺得這事不能沒有結果,就幹了。”他說。

“所以說你委屈了,出發點是為他和集團好,卻又惹禍上身。這事給集團別的人,真做不出來。”何翰又給他倒酒。

李可仔細聽著何翰的每一句,要聽清楚,還要裝糊塗。要是被他搞暈,弄不好自己會被翻個底兒掉。李可滿上酒敬了一杯,嘆了口氣道:“其實這些年呀,我繃足了氣力,覺得每一件事都做得問心無愧。我沒想過要怎麼上位,只是覺得教授、您和徐總有恩於我,我要盡心盡力完成你們囑咐的任務。和安娜在一起時間久了,也有點忘了身份和位置,鬆懈了,這對我是個教訓……”他說著又給何翰倒上了酒。

何翰微微一笑,說你想多了,邁克這事明天就過去了。鋼琴師的演奏似乎引起了何翰的注意,他歪頭聽了一段,說這鋼琴師水平還行,就是這曲子不適合他。李可才不敢和綽號“鋼琴家”的何翰聊這個,幸好李進也不懂這個,不然對李可又是個穿幫大坑。何翰寫了個字條,招過服務員來,遞給她一張美金,說請鋼琴師下一曲演奏這個,不要說是誰點的。李可不明所以,又喝了兩口,他問起何翰和吳右當年打天下的事兒。聊這個安全無害,離自己遠遠的,不會把話題兜回自己身上。何翰果然來勁,說起他們當年橫蹚唐人街的事,頗有些眉飛色舞。李可很快聽出了問題,在他的故事裡,他這個參謀的作用顯然過於決定性。他是故意的,還是真這麼想?教授的運籌帷幄呢?陳虎的橫刀立馬呢?李可從他的話裡一點都聽不出來,只能不住點點頭。轉眼一瓶紅酒已盡,一曲也將終結,李可知道何翰還沒說正題。

“龍久,有句話我要告訴你。”何翰果然開始了,“雖然你來的時間還不算久,卻已經得到教授如此的信任。他從來沒有這樣信任一個來歷不明的人,而且還把女兒交給了他。對此,我很擔心。”

李可豎著汗毛聽著,挺直身體的時候,他感到那支槍在懷裡支稜著。“如果你出賣了他,或者是辜負了他,不管吳右怎麼想,我都會像你幹掉邁克一樣幹掉你。”何翰的眼裡又露出殺氣,和吳右那種不同,何翰的殺氣毫不掩飾,而且說來就來。

“說實話我不明白教授為什麼這麼信任你,我也不想去弄明白,這是他的事。我有自己的一條底線,誰敢算計教授、坑害集團、破壞教授的計劃,我一定會要他的命,因為這是我的職責所在。龍久你知道,和教授在一起這麼多年,我還沒有失過手,你不要鋌而走險。如果你有問題,趁我還沒發現,你最好先離開。如果你沒問題,最好別讓我查出問題。如果不是因為你救了安娜,你沒有機會進入教授的視野,因為我對你的來歷至今存疑。你的檔案太完美,查不出任何問題。而我考量一個人,沒有問題就是最大的問題。就像曼谷街頭的女人,那些太漂亮的,十有八九是人妖。”

何翰給臉色發白的李可又倒了酒,眼皮都不眨地瞪著他道:“我知道你有點怕我,這是對的。沒有人不怕我,集團內外,我只有一個朋友,那就是吳右。不是我不想交別的朋友,而是不能,這會擾亂我的判斷力,讓我在該下手的時候找不到方寸。所以我很少彈琴給別人聽,觀眾多了也會影響我。你要是想讓我完全信任,最好不要讓我發現你的問題,最好不要讓我發現你和外面的人有什麼貓膩,甚至不要在安娜之外有什麼別的女人。”

李可低頭聽著,頭都不敢抬一下。何翰話裡有話、句句如錐,竟是把他逼得無處躲藏。莫非何翰已經發現了什麼?莫非他一直派人在跟蹤自己,知道他是警察、或者是李進?只是因為忌憚吳右的感覺暫時沒有下手?何翰的城府如一汪老潭,深不見底。李可覺得無法呼吸,真想掏出槍來幹掉他。“我聽懂了,我會都記著。”他輕輕地說。

鋼琴師彈完一曲,起身對周圍賓客們致意。他接過了服務員遞來的字條,看了看,坐下放在一邊。然後環視著周圍,似乎在找尋點曲子的人,只是他在聚光燈下,看不清檯下暗處的人。過了一陣他在iPad上翻出了曲譜,開始演奏何翰點的這一曲。李可覺得何翰的臉色柔和了些,也許是音樂讓他如此吧。他仰頭閉目聽著,半天不說話。這切換得太快了。這老傢伙才說過這麼多狠話,就又聽起音樂了?李可也不敢打攪他,乾脆喝著酒喘一口氣。琴聲莊重而溫柔,帶著濃濃的懷舊和憂傷,不知這又是何翰喜歡的哪一曲?

過了好一陣,何翰睜開眼,搖了搖頭。他抬起身對李可說:“和你說這番話,我思慮很久,今天比較合適,這個地方也很合適。龍久,我這也是一番赤誠,你若將來真的成了教授的接班人、集團的新掌門,我對你也會像對教授一樣。我今天信不過你,你才能在將來信得過我。”

李可驚訝抬頭,看著何翰,真想問他個清楚。他舉起杯,對何翰表示欽佩和尊重。他可以肯定四件事情:第一,何翰還沒查出龍久或者自己的什麼要命的事。第二,何翰不知道吳右和他關於邁克這事情的安排。第三,何翰絕不會出賣或者背棄吳右。第四,何翰依然懷疑著他的背景,還會繼續盯著他。

“自古以來,皇帝在朝,接班人都是最危險的位子。”何翰說,“未來幾天,我會教訓外面算計我們的人。龍久,你要習慣真正的血雨腥風,這才是正常的江湖。不經歷這一遭,你永遠擔不起教授接班人的擔子,也進不了老家的門。”

又是“老家”……李可猶豫片刻,終不敢問這是什麼。

鋼琴師奏完了這一曲,在一片掌聲中起身對大家致意。服務員給他端過來一杯紅酒,他舉起杯向大家敬酒,喝下了。李可正要說點什麼,鋼琴師的酒杯突然摔在了地板上。只見鋼琴師一頭倒了下去,在地上劇烈地抽搐著。

全場大驚,李可也嚇得要站起來。何翰輕輕按著他的手,讓他坐下,緩緩說道:“我們查了他十年,他以前是瑪麗的助手,音樂學院的高才生,還為瑪麗的歌譜過曲。瑪麗出事後,我們幹掉了聯合制造暗殺的敵人們,但也一直覺得這事有內奸。瑪麗走後,他就離開了,我們卻從沒有放棄對他的調查。直到幾個月前一個無意的機會,我才查清楚他曾對敵人透露了瑪麗那天的行蹤,為此拿了十萬美金的好處。本來那天教授要親自去和一個黑幫老大開那個會,瑪麗總覺得有些不對勁,覺得路上會有危險,不去又不行,就代替教授去了。教授因此躲過一劫,也因此痛憾至今,再沒找過別的女人。”

鋼琴師被抬了出去。酒吧經理出來打著圓場,說鋼琴師癲癇發作,已經送去醫院了。

“他後來自謀生路,做了鋼琴師,在各個夜場、酒吧和咖啡廳演奏。他也許就做過這麼一件出賣瑪麗的事,而且事隔多年還混得這麼慘。我們不會放過他,兩滴氰化鉀就夠了……可惜了,他的水平真的不錯,可能他剛才感覺到了什麼,前半段還可以,後半段就彈得慌亂了。龍久,你知道他彈的是什麼曲子嗎?”

說實話,李可被他前半句話嚇得差點兒也倒地抽搐。後半句話都來不及思考,他差點兒慌張地搖頭,但一串鈴鐺猛然在腦袋裡響起,這是要命的時刻。龍久應該知道這曲子嗎?安娜中午的話鑽進腦海,他找到了答案。

“是獻給教授夫人瑪麗的吧,明天是她十週年的祭日……”

何翰看著他,像看透了他每個細胞一樣。何翰喝了口酒道:“是呀,這是拉威爾的帕凡舞曲,叫《悼念公主的帕凡舞曲》。大多數人喜歡福雷的那首帕凡舞曲,可教授只聽拉威爾的這一首,因為它有著更深切的憂傷和懷念。”何翰說罷停頓了幾秒,突然起身,“今天就到這兒吧,我還要去向教授交代這事兒,然後為他再彈一遍這個曲子。再過幾個小時,就是瑪麗公主的祭日了。”

他們離開了酒吧,握手告別。看著何翰坐車離去,李可在畏懼中百感交集。這恐怖而又震驚的一幕,活生生地在他的眼前發生了。何翰當著他的面處死了十年前出賣吳右老婆瑪麗的人,還特意選在瑪麗祭日到來的前一刻。而此時的吳右想必在沐浴更衣,他會在零時守候於瑪麗的靈位之前,看香燭靜燃,回憶著他故去的“公主”,等候著何翰的訊息。這是他們的憂思之時,卻是李可的噩夢之夜。

門外人聲喧譁,他抱著肩膀慢慢躲去一邊的燈影下,見無人注意,趴在垃圾桶上開吐。紅酒裹著麵條、牛肉傾瀉而出,沉甸甸砸進垃圾堆裡。

他在街邊大口喘著氣。各種三蹦子滿街嗷嗷亂竄。面板黝黑的男人們掄著膀子邁著大腳板走著。街邊的酒吧裡坐滿紋身的俄羅斯壯漢。一箇中國旅行團正和導遊在街邊撕逼,認為他們安排的人妖表演貨不對板。小莊的車到了,見他站在街邊看熱鬧,開玩笑說要不要帶你隨便逛逛,認識你幾年了,從不見你去逛泰國的好玩之處。

李可明白他說的好玩之處是什麼,知道李進從來不去這些地方。李可看著自己的影子發呆,在發動機的輕顫裡,一隻貓從他的影子裡跑過,拐進了一條小巷。電話響起,是個本地陌生號碼。李可疑惑地接聽,是孫和尚。“龍久,有沒有空呀,請你喝一杯?”電話裡的孫和尚聲音醇厚,很像某位導演。他這麼快要見自己,真是出乎意料。Lisa剛傳遞了他希望和自己見面的話,孫和尚卻連一天都不想等。李可下午才“打死”了邁克,而這事已經一陣風樣傳遍了泰國毒品界。他知道不能猶豫過久,要迅速從何翰給他的震撼中擺脫出來,投入到下一場表演之中。

“多謝孫先生,是不是晚了點?”他說。

“這算什麼晚?曼谷的夜生活還沒開始呢。你平時做事勤力,吳右教授又是個只愛看書的,你肯定沒見識過泰國本地的風貌呀。”孫和尚呵呵笑著。

我一個影視圈混了這麼久的人,什麼東西沒見過?李可心想。作為李進或龍久,他應該是沒見過什麼。那麼,去不去呢?李可很想找個理由掛了電話,說一會兒給他答覆……可這太明顯了,他肯定猜想龍久是要和吳右再商量,吳右費心做的局可能就破了。“行啊,今天確實挺累的,就聽您的放鬆一下吧。”他說。他們都不提Lisa傳話的事,也許見了面都不用說。

孫和尚說了地點,說今晚就他們倆,他會安排最過癮的表演。放下電話,李可決定暫不向吳右彙報,事事都要彙報,反而顯得自己不夠擔當。他問小莊這是個什麼去處,小莊很驚訝,說這是他女朋友很熟的一個地方,她也曾經在這裡做過事。“這地方很出名,場子不大,人也不多,規格很高,沒出過什麼事,應該還算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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