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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一</h3>

喝到第三杯,我還是沒想起李波揚是誰。自稱是李波揚的那個人,端著杯子繞著圓桌子來回跑,見人就碰杯,頭頂上浮著一圈從吊燈上灑下來的光。空調開得太熱,屋裡煙氣重,他的臉就像給焐熟了,連皮帶肉漲開來。他的羊毛衫早就脫了掛在椅背上,又不知給誰擠落到地面。襯衫已經敞開兩顆釦子,可是領帶還是沒捨得拽下來。領帶上的圓點花紋看著眼熟,大概是個安吉拉叫得出來的牌子。我叫不出,不過看他渾身上下,只有這領帶還像是真的。

哥們你敬過我兩回啦,我說,眼瞅著你半圈順時針半圈逆時針,高了吧?

“高什麼?我是高興——反正再高也認得出你小子。”

他開始報中學的名字,看得見湖面的教室。“全他媽搬走啦。那地方如今是個度假村,前兩年省城機關開個會什麼的喜歡往湖邊跑。聽說也快維持不下去了,下檔案不讓亂開會呢——特別是,風景區。”

我在那中學只待過三個學期,完全想象不出一面湖、一片蘆葦蕩就可以算風景區。按照李波揚的說法,他在初一三班,我們二班被班主任關起門來收拾的時候,他隔著一堵牆能聽得清清楚楚。“那嗓門,帶夾層的,西北風灌進大破鑼,你們是怎麼扛下來的……怪不得你那麼快就轉學。”

酒勁泛上來,往嗓子眼裡堵。我剛想說當初我轉學是因為我爸在省城有了工作,就被李波揚截斷話頭。他得意地報出我轉學以後的動向:在省城上完中學,高考砸了,復讀一年以後臨陣脫逃。“你小子,聽說直接跑到國際大都市去了?”

屋外一個竄天猴震得玻璃窗咯咯響。服務員剛撂上桌一大鍋胖魚頭,一團熱氣衝上天花板,又散開往鼻子裡鑽,嗆出我一串咳嗽。這鍋裡肯定沒少擱辣椒。如今在城裡吃淡了嘴,我已經不大習慣辣得這麼直接。包房裡擺了三桌酒,一大半人我沒見過。我想這一大半里,有一半連我爸也喊不出名字。這個我每回填表都要寫在籍貫欄上的縣城,我至少有十年沒有來過了。上一回也是春節,也是一天接一天地喝酒吃飯,也是吃完了喝完了我還是鬧不清誰是誰。親戚,親戚的親戚。老鄰居,老鄰居的鄰居。或者親戚的老鄰居,老鄰居的親戚。

“在哪兒不是混日子!”我順口就接,“隔著小一千公里呢,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打聽。你轉學那會兒我就跟你們那破鑼班主任打聽過了。然後就順著往下打聽,你那中學裡我也有人啊。這年頭你只要肯打聽,美國的事兒也跟隔壁一樣近。”

“問題是你為什麼要打聽我?”

“好奇啊。小時候你就跟這裡的人不大一樣。不愛說話,可是有主意。你還記得你有篇作文給破鑼批判嗎?她教我們兩個班的語文,直接拿到我們這兒來唸。反面教材。”

冷了大半的茶水潑過來,牛仔褲上洇開一大片水漬。燈光下褲襠的輪廓頓時清晰起來,有點扎眼,我忍不住用手擋了一下。我爸坐在我隔壁,大概正跟他隔壁那位搶單,手肘一捅,茶就翻了。

所以坐在李波揚的位置,應該能看到我一邊捂住褲襠一邊問:“我寫什麼了?”

“裝,真能裝。你看你混大都市的,就是沉得住氣。”

“忘了,真的。”

我沒忘。我是說,我忘了李波揚,但我記得那篇作文。我記得我把《一件有趣的事》寫成一件尷尬的事。兩家人吵架,一家把另一家養的狗騙出去,套個麻袋直接送進狗肉火鍋店。我甚至在最後,寫火鍋店裡飄出“一縷異香”。

“你想表達什麼?”破鑼在課堂上很激動,額頭冒出一片油光。“你才幾歲啊,整天都在看什麼想什麼?”我記得破鑼在痛心疾首了十分鐘以後冷靜下來,建議我把結尾改一改:有人幡然醒悟,刀下留狗,兩家人從此成了好朋友。“這叫冰釋前嫌,教你們一個新詞兒。”破鑼得意地揉揉鼻子,“這樣一改,本來不及格的作文就成了範文。你描寫得很生動,只要立意高一點,我都可以推薦你去參加作文比賽。”

立意,真是個好詞兒。我想我要是當初聽了破鑼的話,可能真的參加了作文比賽,高考也可能不會砸,或者砸完以後照樣能翻盤。你把一件事兒做下去,變出一百種花樣,也抵不上事先就往高處站一站,知道什麼時候改個什麼樣的結尾。

事實證明,我爸不管跟誰搶單都是白搶。單早就被李波揚截了,開席前就買好了。可他完全沒當回事,散席時還在唸叨我那篇作文,驚歎破鑼能讓所有的小孩嚇得尿褲子就是拿我沒辦法。軟硬不吃啊你小子。他鉤住我脖子喊佩服佩服,噴我一臉酒氣。我幾乎是半拽著他來到屋簷下,從褲袋裡挖出一盒煙,挑出一根好歹沒被茶水浸溼的,遞過去。

“那什麼,你如今在哪兒混?”

“哪兒都不混,我李波揚落葉歸根。我他媽的轉了一大圈還是回來了!”

“看樣子你在這裡挺滋潤?”

“嘿嘿你猜怎麼著?我總算混出點人樣來了。”

<h3>二</h3>

“人樣?騙子也算人啊!”安吉拉按摩的手勢驟然加重,狠狠地在我肩膀上掐了一把。安吉拉在髮廊裡給客人洗了一年頭,做夢都想跟著老闆強尼學做頭髮。強尼沒拿她當回事,倒總是慫恿她給男客人做頸肩按摩的時候多用點心思。“像梅麗莎那樣,眼睛會說話,手也會說話。一下輕一下重,一下硬一下軟,客人的骨頭就跟著酥一陣麻一陣。安吉拉,你以為小費是怎麼來的?”

我不大願意聽安吉拉講這些,就好像我從來不叫她安吉拉。那是她在髮廊裡閒得發慌的時候,從沙發上一堆花花綠綠的時裝雜誌裡挑出來的名字。她唸的時候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最後竟然把重音落在“拉”上,聽得我想衝過去捂住她的嘴。洗頭妹都有英文名字,梅麗莎喬安娜艾米莉。她們來自不同的家鄉,頭髮上飄著一模一樣的冷燙精的味道。睡這個和睡那個並沒什麼區別吧,我想。我沒必要因為跟她有一搭沒一搭地睡著,就得聽她講故事。再說,聽了又能怎樣?我難道準備找她老闆,或者塞給她小費的男客人,打上一架?

“輕點兒——你又不認識李波揚,哪來這麼大的火氣?”我側轉身,順手拍拍安吉拉結實的屁股。

“天底下騙子都是這個德性,你也好不到哪裡去。”安吉拉瞟了我一眼,眼神有點複雜。我趕緊挪開視線。還是盯著她的屁股比較省心,我想。如果她有錢,或者說我有錢買那種更高階的內褲,這會是一個很漂亮的屁股。

但是,她的第二個“騙子”,我是說這個詞,還是像一顆流彈,嗖地從我太陽穴邊擦過去。後來回想,千真萬確,整件事就是從這一刻開始的。總有那麼些事情,你七兜八轉也只是在外圍徘徊,非得有人踹你一腳,你才會老老實實地跳進那個早就給你準備好的圈。

就連李波揚也沒敢直接把我帶進去。那天晚上吃完飯,他約我第二天在縣城裡轉轉。一大早,他的車開過來,換了一件浮誇得可以上臺演戲的花格子呢西裝。我以為我一眼就看穿了他。“果然發財了啊,”我誇張地湊近車廂正面,在顯然是剛剛洗過的鋥亮的白漆面上照了照自己齜著牙假笑的臉,“寶馬2系,好車。”

“哥們挺懂車啊。”李波揚也湊過來,兩張笑臉。

我當然懂車。在李波揚捏著嗓子唸叨的那個國際大都市裡,我打過至少七八種工,但幹得最久的工作就是每天晚上當代駕司機。什麼型號的車裡可能飄著什麼氣味的香水,裡面會坐著什麼樣的車主——是橫在後座上吐得不省人事,還是在副駕駛座上大叫大嚷搶方向盤——我都有數。我知道,以現在的行情,李波揚這一款,哪怕是在正規店裡買新貨,二三十萬也完全拿得下來。但我決定裝傻。再說了,二三十萬的寶馬雖然有點可笑,但換了我照樣買不起。

我決定把傻裝到底,所以我沒問他是怎麼發財的。然而,車才開出去,李波揚的那張嘴就再沒離開一個錢字。“錢轉起來才是活的,我也是這兩年才想明白這件事。”他深吸一口氣,“你得想,閉上眼睛使勁想,想象整個世界的錢,你懂嗎,其實是連在一起的,只不過暫時分在不同的口袋裡。”

“就好像咱們身邊這片湖,”其實湖離得很遠,他的腦袋只好往兩邊都轉了一下,反正總有個方向是對的,“咱們從小靠湖吃湖,但每年這片湖都有枯水期是不是?不要緊啊,咱得記住,更遠的地方還有條大江呢。有那條江在,湖總會裝滿的。時間問題……”

“滿了就會發大水,”我慢慢地,冷冷地說,“你倒不怕把你家房子淹了?”

“我這是打比方啊老同學,”李波揚只是稍微頓了一下,興致一點兒都沒減,“你腦子比我靈多了,真要玩上手,錢轉得比我快。”

直到十天以後跟安吉拉講起這些事,我才意識到我和李波揚之間的默契。總之,我不介面,他也不挑明。我們好像都認定,一旦把那個詞兒說出來,它就失靈了,死了,會像一具礙事的屍首,橫在我們倆中間。那我們還怎麼說得下去?所以我們講話自覺地繞著圈子,跟他的寶馬一樣。縣城就那麼巴掌大點地方,車繞足一圈半,開到一棟兩層樓的紅頂白牆的磚房跟前。他剎完車跳下去,動作流暢得就好像眼前坐著一排觀眾。“我平常都在這裡,樓上可以洗把澡睡個覺什麼的,樓下當辦公室用。”

看我還在發愣,他詭異地一笑:“眼熟吧?好好想想,你來過。”

十年前還是十五年前?那時候縣裡還有不少人,最新鮮最時髦的人和物都喜歡待在臺球室。我不一定是在這裡學會抽第一根菸的,也許是在城東那一家。如果在這裡抽的是第二根,那麼,緊接著,也是在這裡,我的臉上遭遇了初吻。我初一,那姑娘職校,剛從她省城的表姐那裡偷到一根斷了一半的唇膏,幾乎全都抹到了嘴上。“名牌。”她用食指抹我臉上的唇印,想想不太捨得,又伸出舌頭舔舔食指。

“現在沒人玩這個。城東那家也快要關了。我接過來改造了一下。”

回過頭去想那時候,總是隔著大團大團的煙。我這不是在比喻,是真煙,而且是劣質煙。同樣的房子,外面陽光普照的時候,檯球室裡也是灰濛濛的。這種灰和整個縣城連成一體,無法分割。不像現在,李波揚叫人新刷了漆,多開了幾扇窗,多加了一層樓面,從裡到外都透著亢奮。於是這房子反倒古怪起來,執意不理會四周的寥落,自顧自地傻嗨。

他似乎懶得摸鑰匙開鎖。從玻璃窗望進去,辦公室一半亮,一半黑,七八臺半新不舊的電腦,豎著天線的路由器,地上到處是連上線或者沒有連上線的接線板。“我帶的那五個小子,都扛著錢過年去嘍,”他側身站在窗前,陽光斜照過來,他的臉上也是一半亮,一半黑,“你是沒瞧見熱鬧的時候,人人都在往外撥電話。你可以用手機,也可以用電腦群發……呃,技術的事兒,你要是有興趣我待會兒細說。”

我一陣煩躁,急著摸煙。他手快,一根中華直接送到我嘴邊,剛叼上,打火機又湊過來。“有的忙是真好啊。只要有三五個人在屋子裡忙活,整塊地就熱氣騰騰,看起來就跟你們大城市裡的證券交易所差不多。一座房子,一座村子,都得有人氣才行。人氣人氣,非但有人,還得有氣,大家都要興興頭頭,知道忙了也不會白忙,這樣才好。”

我知道他在說什麼。這些年盡是一撥又一撥到沿海打工的後生,縣城以及周邊的村子都像給掃蕩過一樣,冷清得可怕。全國各地都這樣。李波揚前年在南方打工,接到家裡電話說老孃摔斷了腿。他跟新娶的老婆算賬,他修空調比她洗盤子掙得多,就打發老婆回家照應兩個月。才兩個月啊,這娘們生生地就跟回家探親的吳德清跑了,據說是跟人合夥到越南去開工廠。昨天他滿場飛的時候,身邊至少有五六個人都在小聲議論這事,東一句西一句,拼起來大致是這個樣子。可能有半句飄進了李波揚的耳朵,我還以為他會生嚥下去,可他並沒有。一絲詭異的笑意,從他鼻翼向面孔兩側展開。“現在老子就在這裡不走了。就算這娘們回來找我,我也不認得她了。”

“李總好風度啊。”桌上有人用筷子敲著碗邊喝彩。

“跟風度沒關係。我是沒空,忙,掙錢還來不及。”

一支菸抽了大半,我還是沒想好怎麼問下去。問深了不好,問淺了也不好。關於縣城這兩年的傳言,我爸說過兩嘴,網上也查得到,它始終靜靜地躺在我眼角的餘光裡。只要多看它一眼,我知道,我的太陽穴就會一跳一跳地痛起來。但我總得跟自己說老實話吧。我有點喜歡眼前的畫面:磚牆上有人用粉筆寫過什麼又被塗掉的痕跡,我們在裝作談論一件好像永遠都會繼續下去的事業,說到緊要關節就狠狠地在窗臺上摁掉菸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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