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昱寧提示您:看後求收藏(第七部 千里走單騎,八部半,黃昱寧,大文學小說網),接著再看更方便。

請關閉瀏覽器的閱讀/暢讀/小說模式並且關閉廣告遮蔽過濾功能,避免出現內容無法顯示或者段落錯亂。

<h3>一</h3>

我把臉貼在濾光玻璃上,感覺一陣由遠及近、由弱到強的震顫。向晚,照例是低空景象層次最分明也最曖昧的時段——這兩者並不矛盾。此時,你看什麼都容易產生幻覺。或許那些寫歌詞的傢伙也喜歡在傍晚開工,所以他們會把窗外那些飛行在空中並且依照某種規則排列的玩意比喻成風箏或者彩虹。見鬼,我有多久沒有見過真正的風箏或者彩虹了?

它們其實連飛行也談不上,路線和方向都不是它們自己說了算。它們被各種頻段的無線電波牽引著、調戲著,從早忙到晚。我們管最小的那種無人機叫“蚊子”(被真正的蚊子咬到的機率倒是越來越小),騙得了眼睛卻騙不了耳朵。反正我們知道它們一直都環繞在身邊,偵測各種有用的或者沒用的資料。據說二十年前全世界都在歡呼大資料時代來臨,現在他們又宣佈進入了“超資料時代”——我不懂那是什麼意思,只知道天氣預報確實更準了,但我們也越來越不需要出門了。

我們不需要出門,至少得部分歸功於那種比“蚊子”大幾百倍的玩意:鴿子。作為第三代精確投遞無人機,鴿子在把我們從網上買下的各種東西運到公寓或者別墅的門口時,真的會支稜起一對白色的翅膀——就算它是翅膀好了。鴿子肚子裡的什麼裝置會感應到我家的門鈴,有的放一段音樂,有的來點兒鳥叫蟲鳴什麼的,聽起來特別環保的那種。

環保真是個好詞兒。不管從政治家還是從電影明星嘴裡念出來,都立刻染上了一層類似於蘇打水加朗姆酒再加一丁點兒香草精的醉意,或者說,調性。尤其是,當你走到視窗,隔著玻璃看到外面的景象一覽無餘——沒有交錯的人影擋住視線,天空和草地的色彩飽和度高得失真——那點醉意足以馬上轉化成多巴胺,讓你獲得一次類似於性高潮的體驗。有時候盯著看久了,我會懷疑窗外只不過是另一塊超大螢幕,放映員偷懶,總是重複播放同一段影片。

“二十年前,”專家在自家起居室裡錄下的影片中侃侃而談,“我們在地球命運的十字路口上做出了義無反顧的抉擇,現在這個美麗新世界已經可以向我們證明:我們共同的決定是正確的。”

不管怎麼說,這個“共同決定”裡沒有我的份。二十年前,我三歲,正是醫生剛剛從我的血液裡發現異象的時候。十萬分之一的機率。這病倒也不致命,只是紫外線穿透我面板的時候,身上會應激性地起一層硬皮。只要儘量不在白天外出,並且讓醫生定期根據我的血樣調整用藥策略——大部分時間我甚至不需要用藥——我就可以安安靜靜地活到世界平均預期壽命(去年是九十二歲)。我的社群醫生甚至很認真地在虛擬診療室裡跟我講,我這樣的體質,很可能代表著人類未來基因突變的方向。

“既然二十年前我們發現人工智慧和虛擬現實能解決人類大部分問題,既然我們每天都可以在家裡過日子,我們的身體當然也會跟著我們的需要變化。當然啦,”他的唾沫星子在我客廳的投影儀上逼真地彈跳著,“這是一個緩慢的過程,但總有一些基因是先知先覺的,比如你的。”

每週一次,我把採集好血樣的試劑盒裝在密封冰袋裡,送到血樣分析站——家用簡易裝置對付不了十萬分之一的機率。檢測只需要一個小時。資料會送到那個我從來沒見過的醫生的電腦上,也抄送我一份——投影上會爆開一大朵煙花,綠色的安全,橙色的危險。

這個禮拜的新鮮血樣剛剛在十分鐘前採集完畢。“讓鴿子送血樣沒問題,”我的醫生一直這麼告訴我,“而且,再過一段時間,等血站完成技術更新以後,我們就會給你換一種更先進的試劑盒,能在你家裡完成初步篩查,資料傳送到站點以後精密比對,連遞送都免了。”

就跟這世上別的事情一樣,一切都在按照公益宣傳片裡的口號運轉:足不出戶,收放自如。不過這回我突然想破一破規矩。把我的一部分身體,跟生活垃圾一起放在門口的傳送帶,再裝進鴿子的肚子裡——我總覺得這畫面裡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我的手指滑過遙控器上的一排鍵,牆上亮成一片。工作區生活區娛樂區社交區都跳出3D小人等著聽我的指令。綠燈提示我,有一個巴黎的家居歷史博覽會需要在十天裡參觀完畢,看完得整理一份報告匯入專案資料包,還得寫一份快評掛在公共告示牌上。如果我穿戴上全套的虛擬裝置,就可以隨時走進一個逼真的夢裡。我的腳立刻就能踩上戴高樂機場的大廳,鼻腔裡充盈鵝肝醬和薰衣草香水的氣味——儘管如今真正的機場裡並沒有那麼多店鋪,需要長途飛行的人也已經少得可憐,但在虛擬世界裡,你感受到的機場氣氛跟二十年前並沒有什麼兩樣。

要抵擋虛擬牆的誘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還是按了個暫緩鍵。生活區的左上方有一個快捷鍵,那是我上回翻了十幾層網頁才找到的。它彷彿埋在整個世界的後院裡,一點開,螢幕上就揚起一團灰霧。

真人快遞,一個據說已經被時代淘汰,實際上卻還在苟延殘喘的行業。這個名叫“千里走單騎”的快遞公司跟幾家二手書店擠在一起,佔據一條虛擬古董街的拐角。到底是古董行業,連伺服器都格外慢。點選,下單,每個動作都拖長兩拍。螢幕上馬鈴和馬蹄響作一片,馬鞍上浮起一行字:白駒過隙,一日千里。高山流水,伯牙子期。

對著這句半吊子文言,我一個人笑成了一個球。等球變回一張弓的時候,馬鞍上又多了一行小字:靜候一小時,門口遇新知。

<h3>二</h3>

出現在門口的並不是半吊子古代人。我在虛擬牆社交區上碰到的全是那種畫風鮮明、指望你看一眼就能記住的人,所以眼前突然冒出一個你總結不出任何特點的活人,我反而打了個激靈。第二眼,他的脖子在我的視野中凸出來,略長略細,轉動靈活,像是被一條看不見的線隱隱牽動。相應地,在整幅畫面中,眼窩那邊凹下去一塊,有好看但過時的雙眼皮。馬鈴和馬蹄聲還在響個不停,但他既沒有騎馬,也沒有坐無人駕駛電動車。那些聲音來自一輛摩托,這是我眼前的畫面中惟一稱得上古董的東西——至少是仿古。

我說你進來,東西要緊我得交代兩句。智慧手錶上有遙控報警器,我身體受到的任何攻擊都會讓整個屋子產生類似於橫遭空襲的動靜,所以我沒什麼好害怕的。他眼睛一亮,詫異地咕噥了一句什麼,但還是跟著我進了客廳。

僅僅在五年前,真人快遞還相當普遍——更準確地說,是達到了歷史巔峰。那時候,絕大部分行業都已經完成或者即將完成在家辦公的基礎建設。城市裡的大街上,除了機器人以外,一度好像只有快遞員在四處遊蕩。他們反扣著棒球帽,耳機裡迴圈播放雷鬼樂,走長途的開著帶遮陽篷的電動龜殼車,跑短途的只要穿上氣墊滑板鞋,最高時速就能達到三十公里。那種鞋很容易讓你想到風火輪,所以他們有個共同的綽號叫“哪吒”。那時候,你從窗戶望出去,視線至少是有焦點的——在藍天白雲綠樹長街構成的畫框中,你可以目送著一群哪吒漸漸消失在地平線。

在“蟄居文化”已經牢牢佔據統治地位的世界裡,哪吒們是異數。躲在家裡曬太陽燈的時尚人士說哪吒的裝束純粹複製二十世紀末的街頭風,頂多算“一種粗鄙的復古”。經濟學家分析,哪吒是當時僅存的勞動密集產業,隨著無人機的普及和人力價格的進一步提升,這種逆潮流而行的工作必然會被加速淘汰。交通部長說,在路面上其他車輛均為無人駕駛的情況下,哪吒們每天穿行在大街小巷,是造成近期交通秩序紊亂的主要原因,嗯,之一。社會學家字斟句酌地說,我們既然已經發現,人與人之間的接觸、爭吵甚至相愛,是導致環境惡化、生靈塗炭、瘟疫流傳、誤解頻發、戰爭不斷的根源,既然我們已經在其他方面解決了這個根源,為什麼還要單單留下這道縫隙呢?說到這裡,專家照例會稍稍停頓,等著觀眾線上提問。“您問,相愛難道不是好事嗎?嗯,這是一個好問題。相愛當然是好事,但真實的相愛也帶來真實的磨損……所以,我們為什麼不把這些磨損留在虛擬世界裡呢?就好比,如果只是做一個夢,你就永遠都有醒來的機會,呃,扯遠了……”

最後起決定性作用的是醫學家。儘管當時外科手術的大部分工作已經由機械臂代勞,但那些在電腦上寫診斷結論的醫生還是有絕對的權威。他們說,有證據表明,一個連續工作兩年以上的哪吒,有幾項身體指標低於常人,患病機率則相應提高。醫學專家只能提供結論,卻無法拿出完整的因果邏輯鏈,謠言便立刻找到了溫床。室外的空氣汙染問題早就解決了,哪吒的病從何而來?一群被詛咒的人和一種被詛咒的生活方式——謠言雖然不夠科學,卻完美地解釋了科學無法解釋的道理,也完美地跟上了時代步伐。

五年一過,連“哪吒”這個詞,都被完美地忘記了。

他盯著我的血。在壁燈的映照下,試管的深紅中滲出一抹幽藍。“你的血和我的血真的有那麼不一樣?”他皺了皺眉,“看不出來啊。”

“能讓你看出來我還用麻煩醫院?”我把試管推進冰袋裡,壓緊,封好口,遞過去。他有點慌,手忙不迭地伸過來。我的右手擦過他的右手,下意識地握住他的手腕。冰袋差點掉到地上,他的左手趕緊在下面托住它。

直到他出門之後,我才從虎口上殘留的痠麻,感覺到那一握我用了多大的力氣。當時我什麼都來不及感覺,只想趕快打消笨拙的動作帶來的尷尬,臉上飛快地擠出笑容來。“小心點兒,砸下去就是一地的血。這可是真的血,不像網路遊戲,一刀下去濺滿一螢幕,其實什麼也沒有。”

他也尷尬地笑笑,被我握住的手臂卻紋絲沒動,等到我自己回過神來才將他鬆開。“你是怎麼把我,呃,把我們公司給找出來的?我們收費是鴿子的兩倍,已經快撐不下去了。”

我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在簽收機上重重地按下指紋,確認付款。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好幾年了,這個房間第一次空曠到需要增加一個活人的氣息——這個念頭既然無法壓抑,那就不要壓抑。然而,如果非要順著想下去,非要追問一個為什麼,我就是在自找麻煩了。

“我還沒問該怎麼稱呼你呢。”

“叫我赤兔。千里走單騎嘛。你一定是先知道了這個故事,才會想到找我們公司的吧?”

“哦,好名字。聽起來像是——轉世的哪吒?”我一邊說一邊覺得自己牽強得可笑。

“謝謝。現在的人,記性像你這樣好的,不多了。”

門在我身後輕輕關上。我揉著右手虎口,把臉湊到虛擬牆跟前,透過人像識別系統啟用螢幕。全套可穿戴裝置一上身,我就像一個快要在盛夏裡熱死的人,被迎面打來的一個浪頭,捲進了海水裡。舒適和恐懼同時襲來,同樣難以抗拒。

我開啟去巴黎的虛擬行程表,一陣粉紅的櫻花雨飄下來,最大的那朵花瓣彈出對話方塊:“工作之餘,您想順便在行程中安排一場豔遇嗎?”

我茫然地點了一個是,櫻花雨頓時變成了漫天飛舞的選項。邂逅有無數種方式,物件有無數種可能(你甚至可以選一個還是幾個,男人、女人或是中性人),進展有無數個岔道。你選了一個大項,就會灑下一大堆小項。只要你願意,你的愛人雙眼之間有多少距離,愛穿什麼牌子的內褲,抽雪茄吐出的菸圈是否正好鑽進你的乳溝——一切細節都可以調整到讓你滿意為止。

打到第八個勾以後,我失去了耐心,後面全選了“預設”或者“隨機”。我總是這樣。波瀾壯闊的可能性總是先把巨大的幸福感推給我,再從它的核心生出虛妄來。隨著進入這個世界的次數越來越多,兩者轉化的時間變得越來越短。

我羨慕那些能夠沉溺於其中的人——他們是大多數。對於虛構的成癮性是他們生活質量的保證。有了這樣的天分,他們的時間就像細胞分裂一樣不斷延伸,被拉長到無限,至少感覺上是這樣。人類只用了二十年時間,就讓婚姻變得可有可無,讓生育率降到了對自然資源不再構成威脅的水平,這八成得歸功於這種天分。雖然社會學家仍然鼓勵人們透過網戀和虛擬性生活磨合到“完美狀態”,然後正式同居、結婚、生育,但越來越少的年輕人願意搬到一起住——想要孩子的時候,女人們寧願一邊製作遠端試管嬰兒,一邊網購機器人保姆。每一個活人都是一個卑微的、必將一天天褪盡光澤的點,而你背轉身去,就是一大片望不到邊的海,你還能怎麼選?

然而今天我比以往煩躁一百倍。幾乎每次稍稍進入角色,虎口就一陣痠麻。天知道那是不是我的幻覺,反正它時不時地要把我從虛擬時空中拽出來。可穿戴裝置應該也檢測到了我的各項體徵都不夠平穩,遊戲裡不時地冒出幾個小花樣來逗我開心,比如候機室的牆面突然變成了我最喜歡的天藍色。3D水草從牆面上伸出來,拂過我的脖子和胸口,耳機裡響起低沉的男中音,每一個音節都像章魚觸角上的吸盤一樣,涼絲絲,黏糊糊,彷彿要從我身上抽走什麼。

“呼吸,放鬆,有我在,跟我來。”

男中音的呼吸把我的呼吸包裹起來,強迫它們保持同樣的節奏。我沒有抵抗。在如今的日常生活中,你很少有機會感受到自己的性別——就算有機會,也不過是沿用這樣粗糙而陳舊的方式。一百年前的男人,在女人面前就是這樣呼吸的。粗聲大氣,不由分說,隨意揮灑過剩的荷爾蒙。理論上,我應該早就習慣了。不知道為什麼,設計虛擬現實遊戲的人,在這一點上總是很潦草,選項的設定總是缺少更細膩的想象力。他們難道沒有發覺,我們的身體,已經越來越趨於中性?男人與女人之間的差別,已經越來越難以分辨清晰?

男中音屬於副機長。我一上飛機就在他的“你好”中辨認出了他的聲音。他的身高體重和鼻樑弧度全都經過精密計算,是系統根據我的選擇定製的。即便在虛擬世界裡,每個虛擬人也都有他獨一無二的基因序列,不可能出現兩個一模一樣的副機長。我呆呆地凝視著他。我挑不出他的缺點,但我的視線卻穿透他完美的面孔,不知該落向何處。飛機還沒降落,副機長還沒要到我的名片,我就按了退出鍵。下一步的設計本來應該是他把我按在機艙過道的牆壁上——沒來得及見識二十年前流行過的“壁咚”改良版,我還真有點惋惜。

幾乎同時,螢幕中心升起一朵煙花,綠色的。社群醫生那彷彿始終含著一口濃痰的聲音從天花板上的環繞揚聲器中傳來:“祝賀你,指標正常。下週你就會拿到新的試劑盒,一切都會越來越好。”

<h3>三</h3>

可我並沒有越來越好。我是說,我本來可以越來越好,卻主動繞開了那條通向越來越好的路。

第一週,我跟醫生說新試劑盒晚到了一天,還是按老辦法把血樣遞過去。第二週,我說我還不太會用,再給我點時間好好練練。第三週,我把一支空試管放進冰袋,事後再告訴血站快遞送錯了,讓鴿子幫我送回來,我付賬。

本章未完,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

都市小說相關閱讀More+

娛樂:我靠抄書成了全球首富

越過山丘

超級女神護花系統

公子柳

南江十七夏

玖月晞

升遷太難?不如安心乾點實事

這肉有毒

怒江之戰1

南派三叔

從今天開始當首富

齊州九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