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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一</h3>

兩隻結實的乳房扣在海平面上,一隻比另一隻更大一些。我的船從肚臍出發,駛往乳溝。

此時,我的船與兩個島正好構成一個等腰三角形。兩條腰各長約一點二海里。正午能見度良好,不需要望遠鏡。清晨起霧時我也在這裡巡視過。那時的乳房被或厚或薄的水汽塑造成不同形狀的早點。東方的包子,或者西方的漢堡。

我只能想到這麼粗糙的比喻。我既不是作家,也不是讀者——我是說,不是他們那樣的讀者。他們坐我的巡邏艇分批抵達時,每個人都把眼前的海和島與某個人某本書聯絡在一起。英國人說到史蒂文森的《金銀島》,說到大鬍子魯濱孫,而那些看起來更有城府的會裝作不經意地提起威廉·戈爾丁,說小島的“疏離和陰鬱”就像是《蠅王》的故事可能會發生的地方。日本人有節奏地點著頭說他們的作家名字裡就有島,他最好的小說叫《潮騷》。北歐人說如果這片海面上漂幾塊冰,那只有拉克斯內斯才能處理好,就像寫《青魚》那樣。他們看我一臉茫然,頓時就生起氣來。他們說看啊這就是地緣政治文化歧視,我們的人口少並不代表寫得不好。他們矜持地看著同船的美國人擠在船頭大呼小叫,從鼻子裡哼出的氣都帶著斯堪的納維亞的徹骨冷冽:“瞧他們一驚一乍的樣子,就好像真的都把《白鯨》看完了似的。”

不過另一個美國人的說法倒是沒人反對。一個是西卵,一個是東卵,他眯起眼睛說。我的女助手斯芬克斯提示我,那是《了不起的蓋茨比》裡寫過的地方。蓋茨比住在西卵,老是盯著東卵上的一盞綠燈發愣。

“我好像也看過那電影,可我只記得他們喝了很多酒。”

斯芬克斯在這些問題上總是反應很快。當然,這也許只是因為軟體工程師為了配合我完成任務,又替她更新了某些設定。總之,這回執行任務,帶她算是對了。漸漸地,西卵東卵的講法在兩邊都流傳開。沒過一週,連斯芬克斯向我彙報的時候,都已經自動代換了那兩個島原來的名字。

作家在西卵。讀者在東卵。

西卵是別墅區,就著連綿起伏的坡地而建,獨門獨院隱蔽在各種古怪的藤蔓植物中,不留心未必能找到門牌號。在整座島上,這樣的房子不超過五十棟。東卵的房子要高得多,主建築群是三棟各十三層的高樓,圍攏在一起構成半圓形,所有的窗戶都能看見海面上的日升月落。它們屬於同一家酒店,園區大門上頂著同樣的招牌。兩邊我都去過,房間的調調都差不多,都是那種彷彿生下來就得了抑鬱症的設計師的作品。白牆白窗簾白床單,一切隱藏的實用功能和裝飾功能都在遙控器上,有些按鈕可以召喚機器人管家、清潔工或者按摩師,另一些則能調動音響裝置和LED電子屏,把整個房間變成凡·高的星空或者高更的塔希提島。

“剃刀風,比極簡更極簡。”斯芬克斯清晰地吐出註解。

“剃刀——?”

斯芬克斯沒等我說完,已經開始背誦奧卡姆剃刀的名詞解釋。不管剃刀到底意味著什麼,西卵和東卵上這些房子反正是全世界的新銳樣板。上個月,最先上島的真人秀總導演一鑽進別墅就不想出來,搖頭晃腦地數著房間裡可以有多少個好機位。陪著他參觀的酒店經理眯縫著眼睛,視線越過總導演望向遠方。

“上帝說有光就有光。住在這裡,哪怕只有一天,都會覺得自己是上帝。你看這光線的變幻,跟空間的關係……”

“十八位作家要當整整一個月的上帝……還有對岸那些人,一百八十個流動名額,每人住三天,一共十輪。也就是說,蒞臨貴酒店的首批上帝,將有一千八百十八位。”

我在想他們不是來比賽的嗎,如果輸了還會不會覺得自己是上帝。

導演和經理還在你一句我一句地勾勒藍圖:文學史上的一大步,人工智慧史上的一大步,影片真人秀史上的一大步,一共三大步。兩座島上的未來系超星級酒店在即將開張之前免費提供全程直播賽場,全世界最好的小說家聯手阻擊機器人,捍衛人類在文學世界裡的最後的尊嚴……我隔著一米遠看他們的唾沫星子在空中交匯。在房間裡悄然變化的光線模式中,飛沫丟擲弧線,閃著油亮的顏色,分明是一道彩虹。

恍惚間彩虹轉了九十度,向我飛來。我本能地往後退半步。

“安保和後勤工作就要靠你啦,我們都知道你有的是經驗。比賽時間一個半月,加上作家和讀者上島離島的時間,前前後後怎麼也得有兩個多月吧。資金問題你不用擔心,我們有的是贊助商。可以給你配備最先進的電腦監控系統,還有斯芬克斯那樣的機器人。他們很管用,長相也過得去。”

這一點真的很重要。否則我可沒法保證這兩個多月我不會發瘋。

“我以前負責的大型活動的安保工作,跟這次並不是一回事……我是說,文學,這好像是一個很古老很奇怪的詞兒了。我不太明白我將要面對怎樣一群人。”這是大實話。對於文學,我的所有知識都停留在三十年前的高中課本里。

“你不用明白他們。他們自己都不見得明白自己。放心。依我看,他們能幹出什麼來呢,也就是看書寫字而已,嗯,也許有點不必要的多愁善感……”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我看到經理的目光開始閃爍,最後把視線從我臉上移開。

“再說了,這回的比賽強度也不小,他們沒空捅婁子。一隻柴郡貓就夠他們受的了。”

柴郡貓,按照斯芬克斯的說法,也許是文學史上最有氣質的貓。在那部大人也未必能看懂的童話裡,它總是微笑著飄來飄去,露出大部分牙齒和一小部分牙齦。現在它成了一種時髦的人工智慧程式的名字,這種程式專攻文學。其實也不是針對所有文學,斯芬克斯說。她的意思是,文學的其他陣地基本上早就淪陷了。十年前非虛構領域——比如新聞報道——就開始大量僱傭機器人,近三年的普利策獎好像都發給了人工智慧團隊。至於詩歌,雖然沒有出現什麼標誌性事件,但是人們已經習慣在嘴上或者個人主頁上懸掛閃閃發光的電子詩,就像漂亮得可疑的水晶珠鏈。

我聽斯芬克斯描述過詩歌軟體的機理,越聽越糊塗,只能把它想象成類似於蚯蚓的東西,在泥濘的詞庫裡鑽來鑽去。蚯蚓不知疲倦,詞庫無邊無際。泥土還是泥土,並沒有變成別的東西,但是它們的結構被隨機扭轉,質地被任意揉搓。松過的土看起來總是格外肥沃一點吧,我想。

小說當然是另一種東西。至少那些跟著我登上西卵的小說家們是這麼說的。他們甚至不願意承認這是一場比賽。他們說這是度假,是文學節,只不過應贊助商要求順便寫點故事而已。他們小心翼翼地避擴音到那隻看不見的貓。他們寫下的所有的故事都會和貓寫的故事混在一起。故事上不會有標記,不會讓你一眼看出是人寫的還是貓寫的。

盲審,斯芬克斯意味深長地說。機器人在希望你看出“意味深長”的時候,臉上的人造肌肉總是特別用力。

直到今天。直到比賽前最後一位作家被我的巡邏艇護送到西卵,我才聞到了一絲不太自然的氣味。準確地說是那人衣領上散發的青咖哩和龍舌蘭酒混合的氣味。然而那個人分明長著一張歐洲臉。看不出年紀,甚至看不出性別。我盯著TA嘴唇上金黃色的絨毛和平滑的沒有喉結的脖子,遲遲不敢稱呼先生或女士。大部分時間,TA都用唇語對著一隻帶攝像頭的機器說話,然後機器發出我選擇收聽的語言。

“其實此人會好幾種外語,但不管說哪種都是政治不正確。”甲板上,斯芬克斯小聲告訴我。

“是男是女?哪裡來的?”我壓低了嗓門追問。

“性別不詳,拒絕公佈年齡,但實際上應該已經有四十二歲。能肯定的是屬於LGBT,少數性向群體。無國界作家。反正資料是這麼說的。”

我沒好意思追問什麼叫無國界作家,這裡又不是需要故事來救死扶傷的戰場。我轉過身,湊到那人身邊,衝著那隻蛋形翻譯機大聲說:“您感覺如何?我們,我是說我們人類,獲勝沒問題吧?”

陽光下我看到TA的眼珠,一隻比另一隻更綠。

“我來這裡,”蛋發出沒有表情的聲音,“是來見證一場荒唐的遊戲。”

<h3>二</h3>

用蛋說話的作家一到西卵就被一致推舉為隊長。斯芬克斯向我通報時我一點也沒驚訝。除了超越性別和國界的人,他們還能買誰的賬呢?

“我覺得這個人有點奇怪,更像你們,而不是我們。”我一邊說一邊觀察斯芬克斯的表情。

斯芬克斯沒有表情。她不知道怎麼介面的時候就會毅然把話題引到別處去。“其實,他們推舉此人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去年的諾獎得主,就是TA。”

自從有了斯芬克斯這麼個助手以後,我開始學會對任何事情都不急於表態。果然,在停頓三秒鐘之後,斯芬克斯的嘴角呈現標準弧形:“我說的諾獎,不是你以為的那個諾獎。我說的是諾亞獎。”

然後是資訊和資料的集束轟炸。斯芬克斯列舉了一大堆理由,論證如今諾貝爾文學獎的影響力日益衰落,有其歷史必然性。十八個老眼昏花的瑞典人憑什麼決定全世界的人最應該讀什麼?憑什麼,斯芬克斯忽閃著人造睫毛,笑盈盈地問我。面對柴郡貓下的戰書,瑞典文學院只不過緩緩地聳了聳肩,釋出了一則不痛不癢的宣告:“我們拒絕參與,並不是缺乏必勝的信心,而是拒絕被綁在炫目的聖壇上,成為商業的祭品——哪怕以文學的名義。”

實際上,即便他們欣然參與,贊助商也未必對他們有興趣。諾亞獎自從十八年前的創辦之日起,就把槍口對準諾貝爾。他們的靶子上彷彿綁著一張鬚髮皆白、溝壑縱橫的老臉,不消幾發子彈,嵌在皺紋裡的純粹、權威和嚴肅,就給打得七零八落。那些本來很難進入諾貝爾視野的作家(政治不夠正確,作品不夠廣闊,資歷不夠深厚,文字不夠艱澀)臉上繃著滿不在乎的表情,暗地裡卻在加快腳步,排隊領號上船。“諾亞的口號是,”斯芬克斯一字一頓地背誦,“拯救一個故事,就是拯救整個世界。”

無論從哪個角度衡量,諾亞這一撥都要比諾貝爾那一撥更適合上真人秀——至少前者的平均年齡要比後者小十幾歲。他們機敏地在別墅房間裡尋找攝像頭,挺胸收腹地從某個機位前飄過,卻刻意不往那個方向瞥一眼。十八棟別墅,十八位來自世界各地的著名作家,十八屆諾亞獎得主。諸如此類的廣告詞黑體加粗,在影片網站上滾動播出。緊接著,總會有一個肥胖的問號由淡轉濃,佔滿整個螢幕。最終,問號幻化成柴郡貓的形象——據說取自《愛麗絲漫遊奇境》在1865年初版時的插圖。

每當看到那隻貓在螢幕上出現,不等它展開微笑,我就會扭過頭去。指揮室裡有的是實時拍攝的畫面需要我監控,牆上的幾百塊螢幕讓兩座島上的角角落落都一覽無遺。監視東卵的那幾排螢幕上明顯熱鬧許多,各種面板與頭髮湊成完整的調色盤。東卵的讀者是在全球範圍內海選出來的,斯芬克斯說遴選範圍之廣、操作程式之複雜,也是創了一個什麼記錄的。“理論上,”斯芬克斯說,“他們可以完美地代表當今世界所有讀者的口味和意願,嗯,我是說,水準以上的讀者。”

這些讀者明顯還沉浸在從海選脫穎而出的興奮中。比賽尚未開始,東卵的露天派對就開了三場。我打發機器人上島清理派對之後留下的殘渣、嘔吐物和碎酒瓶,他們順手撲滅了一團沒人理會的篝火,架起一個醉倒在沙灘上的栗色頭髮的小夥子,送進酒店房間。第二天,小夥子被遣送下島,第三天替補的東南亞姑娘就來了。一切都進行得悄無聲息。

“創舉,這才是創舉,”總導演的手在空中揮舞,半個屁股已經從沙發上彈起來,“你想想,幾十年前那些下棋的打牌的,只能對著一臺電腦使勁,這有什麼好看的?看看我們的格局,大海,島嶼,隔岸相望。人與人的對峙,人與機器的對峙。你沒有感覺到美學衝擊力嗎?你沒有感覺到科技那令人窒息的力量嗎?”

我沒有什麼感覺。作為安保總監,我聽到窒息兩個字,就下意識地掃一眼監控畫面,尋找兩座島上任何細微的失控跡象。樓上機房正在做賽前最後一次除錯,隔著樓板我聽到被封閉空間放大的噝噝聲,節奏清晰,就好像樓上有七八條蛇在同時嘆氣。

第一輪比賽產生的三十六個命題故事,一半來自西卵的作家,一半來自柴郡貓。按照規則,人類作家的電腦上卸掉了所有寫作軟體,他們在產量上完全不可能跟柴郡貓相比,後者在一天裡拿出一百八十個故事也沒有任何難度。三十六個故事被打亂順序、隱去標籤,在傳送到東卵前首先要經過樓上的機房,那些發出蛇的嘆息的機器有一個冰涼的、飄著消毒藥水氣味的名字:故事預檢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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