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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雍皆因一天的勞乏,睡得又晚,才躺下不大工夫,便甜甜蜜蜜地睡去。等到一覺醒來,曉色已然上窗,他有早起的習慣,已然躺不住,便披衣起來。值後夜的館役,見他這早起來,卻很驚訝,以為是一件奇事。幸虧館裡有值後夜的,不然他尋一碗水漱口都不能。當下他求那個館役給他打一盆水洗臉漱口,別的屋子,卻一點聲音沒有,都在那裡睡得正濃。他不敢驚動人家,只得穿了長衣,打算到外面走走,吸點空氣。皆因他在鄉間住慣了,這裡的氣味,實在令他悶損。他出了門,越了幾條小巷,空氣依然一般濁惡。最令人討厭的,每家門口,放著一個馬桶。有一個淘糞夫,用一擔汙水,拿把竹刷子,在那裡挨個刷那馬桶。不但這種氣味,為伯雍所不曾聞過,連那腐敗汙穢現象,也是初次寓目。他暗道:“南城外頭,怎的這樣濁惡?大清早晨的,都沒有一點新鮮空氣,反倒成了馬桶世界。人類在這樣空氣裡活著,還能有什麼出息。”他一邊想,一邊掩著鼻子,緊緊地跑去。那個刷馬桶伕役,看著很奇怪得直樂。伯雍跑了半天,才把馬桶陣跑出去,看了看,已到南大街。只見行人較眾了,可是沒有一個講究的人,都是憑著力氣吃飯的苦同胞,也有泥水匠,也有趕市的,也有賣苦力氣的,也有做小買賣的,也有拉車的……他們都是精神百倍,在這清晨裡,懶惰的富人高眠之時,去掙他們一天的衣飯。伯雍在街上站了一會兒,見那邊有賣豆腐漿的,他也雜在一群勞動朋友裡面,買了兩碗豆腐漿喝。他覺得非常甜美。他喝完了豆漿,看了看,前面卻是粉坊琉璃街。他自思道:“這裡離陶然亭不遠了,何不到那裡看看,空氣比這邊強多了。”想罷,鼓舞精神,進了粉坊琉璃街。

這條衚衕,在南城是很大的,雖然不十分清潔,比密排馬桶的小巷,可謂差強人意。他走出東口,忽然空氣又壞了。原來這裡有幾處大糞廠,放出臭氣,把空氣都汙穢了。他堵住鼻子,闖過這個災厄,才喘了一口氣,痛快多了。只見龍泉寺的蒼松古柏,帶著朝煙,正在那裡舒展它們的奇姿勁態。瑤臺、花神廟和陶然亭,都在晶明空氣裡,現出一種奇古的姿態。那葦塘裡的新蒲,已然有些生動的意思,有許多野鳥,在葦塘裡嘰呱亂噪,歡迎那輪乍升的曉日。他順著蜿蜒的土路,走到那所過街樓底下。只見有兩個少年,在那裡喊嗓子。一個十八九歲,一個十四五歲,那十八九歲的,生得醜八怪似的,面部至為可笑。那十四五歲的,卻十分白皙,眉目之間,秀氣流溢,好似一個女孩子。只見他穿一件半舊的青洋縐薄棉袍,系一條白洋縐褡包,腳下月白色襪子,穿一雙青緞皂鞋。他的頭髮,四圍剃得精光,只留一個劉海頂,手內還提著一個黃雀籠子。那十八九歲的,卻是一身布衣。他兩個向著那門樓的高壁,你喊一聲,我叫一聲,在那裡喊嗓子。他們見伯雍站在旁邊,卻都不喊了。伯雍一見他二人的打扮,斷定他們必是唱戲的。他們見了伯雍,也不避忌,那白皙少年,不住地直看伯雍。本來伯雍斯文儒雅,一見不是市井閒漢,所以他們一點也不害怕。那個醜孩子,反倒滿臉笑容的,過來與伯雍扳談30,說:“先生起得真早。大概也是好唱,來喊嗓子來了!”伯雍順口答道:“可不是。你們大概是梨園行的人,你姓什麼?”醜孩子說:“我姓龐,叫三禿子。他是我的師弟叫白牡丹31。先生貴姓呀?”伯雍告訴了他們。三禿子說:“先生得暇,到我們家裡坐著。”伯雍說:“好!將來去拜訪。但是你們在哪裡住?”三禿子說:“在長巷頭條。”伯雍說:“離此太遠了。”三禿子說:“可不是。我們反正每天早起繞一個彎兒不是金魚池,便是壇牆,要不就到這裡來。”伯雍說:“我離此不遠。咱們可以常常在此相會。”說著又問那白牡丹說:“你十幾啦?”白牡丹見問,小臉先一紅才說:“十五啦。”伯雍又問他說:“你去32什麼角兒?”白牡丹說:“唱小旦。”說話時,又要看伯雍,又不好意思。他大概沒見過什麼正經的人,所以與他正式談話,倒反覺著有些拘謹不安。可是伯雍一見,已然很喜歡他,暗道:“可惜這樣一個孩子,只因家貧,落在梨園裡面。若生在富貴人家,不是一個少爺?可是少爺也沒有什麼可貴的,嬌慣一輩子,也不過與草木同朽,反倒不如身習一藝,將來倒有個名兒。”伯雍從此有成全他的意思,因向他們說:“我要到陶然亭那邊看看去。你們去不去?”他兩個都願意去。

於是他三個沿著葦塘邊的大路,繞過瑤臺,先到花廟,不過三間破房子,門還鎖著。白牡丹說:“聽著這個名兒倒很好,卻沒有什麼。”伯雍說:“什麼景色名勝,也都是聽著好,一見實在東西,都沒什麼。可有一節,中國的名勝,都有點詩和畫的意思,先得心裡以為是好,由意境裡造出一個好景色來,便是三間茅屋,也算是好。沒有詩的意味,就是高樓大廈,也是俗物。”白牡丹聽了伯雍的一片話,似解似不解,只拿眼睛直直地望著伯雍。那三禿子故做解人,聽了伯雍的話,只望著花神廟連連點頭讚歎。伯雍說:“這下面還有兩間古蹟,我領你們看看去。”說著把他二人引著到香冢和鸚鵡冢的旁邊。只見一個小土坡上,有兩個小小石碣。一個刻著篆文“香冢”兩字,一個刻著“鸚鵡冢”三字,背面都有銘志。白牡丹一見,說:“這個大概是兩座墳。為什麼又叫香冢和鸚鵡冢呢?”伯雍說:“你們沒見背面都有字嗎?”因把兩道銘文念給他們聽,他們也不明白所以然。白牡丹因說道:“為了一個鸚鵡,還費這麼些人事,又買地,又立石頭,又作文章的。”伯雍說:“這便是文人多情的地方。俗人哪裡會做這樣的雅事呢?”白牡丹聽了,似有所感,半晌說道:“我將來若死了,埋在這裡倒不錯,但是誰給我立碑呢?我還不如一個鸚鵡呢。”伯雍說:“你這點歲數,暫且慮不到這上頭。可是你別看這個小土崗,打算埋骨這裡,資人憑弔,實在不容易呢!”這時只聽三禿子在一旁問道:“這裡埋的真是一頭鸚鵡嗎?”伯雍說:“大家都那樣說,銘文上也那樣寫著。可是據父老傳說,這香冢所埋的是一個才子的文稿,因為他上京會試,不中,一有氣,把他一生的詩文稿子,用火焚了,把灰埋在這裡,起名香冢,以後便成了古蹟。這鸚鵡冢,是一個士人納了一位愛姬,可恨大婦不容,把姬人治死了,那士人沒法子,把姬人埋在這裡,立了這個石碣。所謂‘浩浩愁,茫茫劫,鬱郁佳城,中有碧血’33就暗指這回事。這也是大家附會之詞。還不如就認定是鸚鵡,又有何不可呢?”白牡丹和三禿子聽了伯雍這一解說,很覺有趣,自小彷彿知道陶然亭,這裡有什麼香冢鸚鵡冢,今天才明白所以。當下他們對於伯雍益加欽敬了。

他們在這裡玩了一會兒,打算到陶然亭隨喜隨喜34,剛下了土坡,往南一轉,只見另一個土坡前面,有一座新墳,還有一個較大的石碣,在墳前立著。伯雍一見,驚道:“這是誰的墳?來和香冢做芳鄰,不是可憐的文人,定是多情的妓女,死後無依,被知交埋在這裡了。”趕緊繞到前面一看,只見石碣上大書“醉郭之墓”四個字,卻是彭翼仲寫的。轉到後面一看,有林琴南作的《醉郭小傳》。伯雍嘆道:“醉郭可謂不朽了!他不過是個賣報的,就皆因瘋瘋癲癲的,能勉人去愛國,自己卻不留一錢,不過日謀一醉,也就夠了。雖然是個畸人,卻有過人的氣節,所以一般闊人,雖然生前轟轟烈烈,令人側目,若論身後之名,哪裡及得醉郭萬分之一!——除了他的家奴,或者能替他大吹一氣。可見功名富貴,可以竊取。身後之名,萬不是盜竊來的,就使能盜,將來也有個評判。”

伯雍當時又把醉郭的歷史,向白牡丹和三禿子說了一遍,他二人以為沒什麼趣味,不過說醉郭是個瘋子便了。他們由此又到陶然亭裡遊了一會兒。他們都有些渴了,三禿子說:“咱們到瑤臺喝茶去吧。”伯雍說:“那裡賣茶嗎?”三禿子說:“那裡便是王家茶館,我們唱戲的到那裡喝茶的很多。”伯雍說:“既這樣時,咱們就去吧,我很願意在野茶館裡喝茶。”當下他們又折回來,由蘆葦叢中,一高一低的,尋著幹道,已然到了瑤臺之下。這裡是在一個大土臺上,建造了一個小廟,有三間大殿,有三間西廂房,已就殘破,年代是不可考的了。幸有王老夫婦,把它租過來,時加修葺,尚不至倒壞。他們夫婦就在這廟裡開了一個小茶館,賣點清茶,還有燒酒、鹹雞子、落花生、麻花、排叉什麼的。當伯雍三人由野葦塘裡往上來時,早見那小角門旁邊,挑著一個茶招子,和一個小酒斾35兒,在春風裡蕩著。臺上臺下,有許多古槐,已都發了綠芽。伯雍一見這地方,連說有趣,及至到了院中一看,大殿前面,擺著許多條桌,有許多人,在那裡品茗。他們有認得白牡丹和三禿子的,都說:“爺兒們來啦!這邊喝!”看那樣子,大概也都是梨園行的人。當下他們找了一張閒桌,彼此坐下了。這裡比陶然亭高得多,四下一看,南城一帶的景色,都看見了。

這時那主婦把茶具給拿過來,問有茶葉沒有,伯雍說:“我們沒帶茶葉,給我們挈36一包好的來。”那主婦見說,去了一會兒,挈了一包茶葉,提了一壺開水,把茶泡上,自去了。三禿子很機靈,等茶悶得合了適,他卻給伯雍先斟了一碗。伯雍喝這水時,非常甘芳,還是野外地方,比市內強多了。他們一邊喝茶,一邊聽旁人說話,所說的都是梨園演戲的事,說得十分可笑。還有拉胡琴與人家吊嗓子的,雖然是個野茶館,卻十分熱鬧。約有十點多鐘,伯雍也覺得餓了,白牡丹和三禿子也要家去,伯雍替他們會了茶錢,一同出了王家茶館,下了瑤臺,他們分首37,各回原路,白牡丹還囑咐伯雍一定到他們那裡看看。伯雍說:“我有暇時,一定去看你。”於是自己慢慢地往回走來,到了粉坊琉璃街,有拉車的問他坐車不坐,伯雍說:“快到了,不坐車。”他想著:“我到了報館,差不多得過十一點鐘,他們一定都起來了,我和他們說說我這段奇遇。”因為他一心念著白牡丹,也不覺乏,不大工夫,已到了報館。

他進去一看,裡邊仍是靜悄悄的,每屋的窗戶簾,一個開啟的也沒有。原來他們還是睡得正濃。伯雍跑進屋子,喊道:“你們還不起來,外面都一點多鐘了!”張子玖、王鳳兮正在睡夢中,聽得伯雍一喊,都醒了,忙問說:“什麼時候了?”伯雍說:“一點多鐘了。我上一趟陶然亭都回來了。”他二人見說,才由床上起來,叫館役打水漱口洗臉。完了事,鳳兮問伯雍說:“你怎這早就起來了?”伯雍說:“我跟你們說也不信,我沒等太陽出來,就起床了。我見你們都不起來,打算出去繞個彎兒,誰知跑入馬桶陣裡。我一直向南行去,竟到了南大街。我想從前曾到陶然亭遊過幾次,何不到那裡看看?我便溜達到那裡,有趣極了,我還得了一個佳遇。”張子玖聽了“佳遇”二字,忙問道:“什麼佳遇?告訴我聽聽。”伯雍說:“妙極了。但是我此刻太餓了,由黑早38就起來,只喝了兩碗豆腐漿,照你們這樣俾晝作夜39的習慣,我實在受不了。你們喊一聲,教他們開飯。吃完飯,我說說我這段佳遇。”子玖見說,真個一聲喊道:“開飯啦!”他們大概沒這早吃過飯,所以一聲命令,連廚子帶館役都很驚訝的。廚房那裡現忙,好容易才把飯菜做好,因為只三個人吃,開了半桌。吃完飯,張子玖記掛著伯雍那段佳遇,因向伯雍說:“你該說了。”伯雍說:“你真沒忘,我跟你打聽,哪家戲園有個叫白牡丹的。”子玖說:“民樂園有個唱小旦的叫白牡丹,可是還沒有什麼名氣,目下很有幾個人捧他,我的朋友也有喜歡他的,天天去聽戲。怎麼?你遇見他了?這也算不了什麼佳遇。我自當你見過什麼鶯鶯、紅娘的呢。”伯雍說:“你這人怎竟想這些個!怨不得昨天少卿和若士奚落你,差不多凌登徒而上之了。怎見得白牡丹就不如姑娘呢?你也不想想,大清早晨的,誰家小姐去逛陶然亭?便是遇見,咱們一個讀書人,也得迴避人家。皆因是白牡丹,所以我才敢跟他說兩句話。”此時鳳兮從旁插言道:“你說這可望而不即的事,子玖最不願意。你非得跟他說,哪個茶室姑娘最喜歡留髡。他聽著必然眉飛色舞,一定去試一試。白牡丹無論生得多好,似乎跟他沒關係。凡是不能成關係的,他都以為不好。”子玖見說,向鳳兮道:“怎麼著?連你也拿我打趣兒了。”既而又問伯雍說:“你跟白牡丹說話了嗎?”伯雍說:“怎的沒說。這孩子很有點意思,我給他解說鸚鵡冢時,他說他死了也願意埋在那裡,他有這句話,可見沒有俗骨了。”子玖和鳳兮見說,齊聲問道:“他說這話來著?不錯,孺子可教。”一邊誇讚著,鳳兮直捻他的小鬍子,彷彿在那裡構思,要替白牡丹作一首詩似的。

此時伯雍又續言道:“我們在瑤臺一同喝了半天茶,那裡是個特別的社會,很有趣的,可惜從前竟不知道。如今無意中被我發見40,真不亞如哥倫波41發見新大陸一般。我們沒事時,正可到那裡去消遣、喝茶的。除了些鄉農野老,便是些唱戲的,雖然言語舉動,有些粗糙,我卻喜歡他們都很率真。大概他們在戲界裡都是夠不上階級的人,所以還沒有習氣。若成了名角,或者也就驕矜起來了。總而言之,那裡卻是一個解愁所在,以後我要拿那裡做個避秦的桃源。”張子玖聽到這裡,已然不奈煩42地說:“才提白牡丹的事,我已然有點意思。你又說起瑤臺來,究竟白牡丹怎樣呢?”伯雍說:“你想能怎樣?初次見面,也談不到什麼,可是我們臨分手時,他堅囑到他家看看。他說他們在長巷頭條住,他的師傅姓龐,有了地址和姓名,難道不能找去嗎?只是一樣,我看他們家裡也未必怎樣富裕,我們一去,不知他師傅願意不願意,什麼茶水等項,不能不破費一點。”子玖說:“你這人過於顧慮了。難道一杯茶,就把他喝窮了?再說他們唱戲的,此時正賴人捧。報界的人,他們更是歡迎,因為能替他們吹噓。此時已有許多人希望捧他,只是沒有與他見過面的。假如因你身上,能與他見著,於他們未嘗無利,有何不可呢?”伯雍說:“我打算先聽他幾天戲。假如將來不無出息,再替他出力,也還不遲。若是虛有其表,不堪造就,也就罷了。省得教人說我們外行,重色輕藝,瞎捧亂捧,也捧不起來,落個無趣。圖什麼呢?”

當下他三人把這話擱起。伯雍向鳳兮、子玖商量起分擔新聞的事。子玖說:“昨晚歆仁與你怎說的?”伯雍說:“他教我擔任文藝部。”子玖說:“正好這一部分正沒個專人,得你擔任,將來一定可觀。”伯雍說:“你們先不必說這客氣話,我現在還是外行,慢慢地學習吧。”於是開啟報,三人參酌,用硃筆畫出格式來,分配定了,伯雍自任預備他的材料。這時忽見進來一個館役,臉上笑嘻嘻地向伯雍和子玖、鳳兮說:“剛才總理來電話了,說今天晚上在陝西巷泉湘班請吃花酒43,請諸位先生,晚上務到,不必到旁處去了。”子玖見說,先笑起來說:“好好!多日沒吃花酒了。”因向那館役說:“你去回總理,晚上我們都去。”那館役自去了。伯雍因問子玖說:“歆仁還逛窯子嗎?”子玖說:“現在當議員的,哪個不逛窯子?八大胡同,簡直指著他們活著。照我這樣五吊錢喊一個鋪,兩塊錢住一夜,真是無聊已極。不承想還得個登徒子的徽號。照人家一兩臺花酒,便是一百多塊錢,人倒說他不是色鬼。我倒想那樣,沒錢!”既而又向伯雍說:“還不錯。他還看得起你,居然還請你吃一臺花酒。”伯雍說:“別管為誰,我們晚上倒得看他的貴相知,或者是很不錯的。”子玖說:“我們早看見過了,還是清倌44,倒是純粹北京人,名字叫什麼桂花呀?大概叫桂花。十五六歲,好打好鬧,還能唱兩句二黃。歆仁自從挑上她,差不多天天去,牌哩酒哩,不知捧了多少次。這回利用你新加入本社,又做這一回場面,將來他一定把她討出來。”伯雍說:“他已有好幾個孩子了,他的夫人也很賢慧的,何必還想弄人。此話未必屬實。”子玖說:“你還不知道,近來他的夫人,得了一種冤孽病,總也治不好。他們的愛情,已然冷淡了。再說,現在當議員的,有兩件流行品,彼此誇耀,第一是馬車,第二是姬妾。那當不上議員的,看著他們如此快活,都有三個志願。”伯雍忙問:“哪三個呢?”子玖說:“便是一車、一妾、一議員。他們見人家這樣羨慕他們,也就以此三項驕人。如今歆仁,議員有了,馬車有了,只短一個妾,所以每每引為憾事。他若不弄個妾,便是到在議場裡,也有點相形見絀。”伯雍說:“你這話我不信,簡直是罵人。”子玖說:“真的。假如你當議員,若沒有馬車,沒有妾,大家真能不理你,說你是外行,還免不了田舍郎的呆狀。他們已成了這一種風氣。你不信,問他們當議員的,誰有妾?誰有馬車?他們很高興的,必屈著指頭告訴你。因為他們每人都有一本統計冊,沒有馬車和姨太太的,擯而不錄。所以歆仁近來抓耳撓腮的,很為這件事發愁,他這樣在桂花身上捧場,也是為得她歡心,省得為捷足者先登,不得不預為地步45。論他很可以了,在議會里,雖然不是很紅的角色,卻能拉黨,所以黨魁很重視他。在經濟方面,自然是不發愁的,慢說一個桂花,十七八個,也辦得到。”伯雍道:“話雖如此,他的妻黨,很厲害呢。恐怕這個議案,不容易透過。”子玖說:“他所以抓耳撓腮,急得要命,大概也是對於這方面不無戒心。”

伯雍和子玖正談得熱鬧,忽聽鳳兮在旁邊說道:“別瞎聊啦!正經把稿子歸掇歸掇46,先發一點,竟等晚上由泉湘班回來再辦,不知什麼時候散,恐怕來不及,莫如先做點活計吧。”二人見說,皆以為然,當下不談天了,忙著去辦稿子。晚上,少卿和若士也來了,幫著把稿子發了一大半。六點來鍾,他們一齊出了門,僱上車,飛奔到泉湘班。這班子是北班中數一數二的。他們到了院中,只聽跑廳的47吆喝了一聲,隨即過來一龜奴,把他五人截住說:“諸位老爺,恕眼拙,有熟人提一聲,現在沒有閒屋子了。”

大凡在窯子裡得著一個資格,教全院姑娘都認識你,一切跑廳龜奴和掌班的都恭維你,不是稱為某大人某老爺,就是某大爺某少爺,或是幾爺,都煞是不容易呢。第一得有金錢,第二得有工夫。金錢的魔力最大,能教人腦袋上鐫著字一般,使那些龜奴一見,就能認識。再加上工夫,一天也不缺席,那些龜奴比認他們家祖墳還省事呢。若是這兩件不及,也就不必逛了。窯子中人的勢利眼,比哪界都厲害,你若不常去,或者透點寒酸,他們明明知道你招呼過哪個姑娘,他能硬不認得你,不是問你有熟人沒有,就說沒屋子,要不就往櫃房讓你,甚至教你在院中站半天,沒一個人招待。若遇見有幾幫闊客,在此打牌吃酒,姑娘也忘其所以了,龜奴更是興高采烈,簡直不願有普通客人來,不過不好關門就是了。這時若有不識趣的客人,一心要訪他貴相知,火著心48,同著朋友去了,誰知他認識的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正陪著闊客打牌吃酒呢。忽然你來了,姑娘也不願意,跑廳的也不奈煩,把你們往冷屋子裡一裝,半點鐘姑娘也不過來一趟。相形之下,有多們49難以為情。雖然澆一腦袋冰水,還得掏一塊錢,這一塊錢的來歷,先不必說,這肚子骯髒氣應當怎受呢!作書的既沒錢,又沒工夫,多少也受過點這樣的氣,恍然大悟了,所以久已不敢作此想。至於現在好逛諸君,臉子是臉子,錢是錢,工夫是工夫,當然不能挨掩50的,還請照舊去。別忘了說書,言歸正傳吧。

那跑廳的上前一攔子玖五人,致使五人好生不願意。雖然在這裡不認識姑娘,也有跟白歆仁來過的,怎就忘了呢?方要與他發作,可巧歆仁的那個管家大人,正由裡院過來,一見子玖四人,便說:“那是白大人請來的客。”跑廳的見說,滿臉賠笑道:“恕眼拙。”當下把四人引到後院桂花的屋子。只見三間較寬大的屋子,隔作兩明一暗,桌椅床帳等項,都是臨記洋行的舶來品,一見便透出紅姑娘的氣派來,卻不知是誰給置的。或者是歆仁所贈,因為他二人關係密了,別人也不便再花冤錢。此時白歆仁還沒有來,只把他的親隨派來,招待客人。這時屋內已然有幾位客,氣度都很驕矜的,可是一見桂花,五官便都挪位了,這個拉,那個跑,鬧個不休。伯雍一見他們,都是國民代表、參眾兩院的議員,因為他們胸前都懸著金光燦爛的議員徽章。他們所以似乎有挺大的氣度,異乎尋常的樣子,也就因為他們胸前有這點東西。

伯雍五人,和那幾位貴賓,彼此通了名姓。再看那桂花時,還是雛妓打扮,頭上梳著極玲瓏的兩個抓髻,戴了滿頭的花兒,身上穿著花緞旗袍。因為身量矮一點,還穿著旗裝的厚底鞋。眉目之間,生得倒很秀媚的。跟她的孃姨,年紀不過四十來歲,一張白瘦臉兒,微有幾個麻子,雖然有了年紀,卻仍帶點少年時的風韻。她頭上梳著一個小小的蘇州髻,戴著一頭黃簪子,穿著青緞半大夾襖,青緞中衣,腳下月白襪子,也穿一雙七分底旗式青緞坤鞋,腕子上戴著極粗的金鐲,指頭上戴著五六個戒指,說話時飛眉使目,很有些滿足的樣子,人都管她叫老黃,桂花呼她作阿姨。她倒是桂花的親姨,只見她在桂花身上很留神的,桂花天真爛縵51,對於諸客,倒是一視同仁,沒有差別的待遇。可是老黃,偏要叫她有分別,桂花若跟胸前沒有徽章的來賓嬉戲時,老黃必然呵止他,說:“別鬧了!這麼大了,老不會安靜一會兒。”可是桂花一會兒又去跟戴徽章的老爺們去鬧,撒嬌撒痴的,教揹著,教抱著,老黃便不攔她,還在一旁跟著湊趣兒。伯雍在旁邊冷靜觀察,這婦人的肺肝,什麼顏色都看見了。

老黃和桂花的母親是親姊妹,她的丈夫是街上無正業的一個光棍52兒,桂花的母親,嫁的倒是一個旗下53當差的,生了桂花一個閨女。革命以後,桂花的父親死了,家裡日月,本來不富裕,自丈夫去世,更是柴米無著了。孃兒兩個,天天在窮愁裡活著。一日黃氏走來,幫助她孃兒倆一些柴米,她們孃兒倆很感激的。黃氏因和她姐姐說:“姐姐!你們孃兒倆老這樣,也不是個了手54,怎的也須想個長策。”桂花的娘說:“我一個婦人,能做什麼!天天想主意,也想不出個善法,除了我給人家使喚著去,又有這個墜頭街55,累著我的身子,一步也動不得。要不你把你外甥女兒帶了去,暫且在你家住著,騰出我的身子,給人傭工。每月她的食費,我自己拿,就求你看管她,不至出什麼毛病,我便感激你。”黃氏一聽,大不以為然說:“你給人家傭工,每月能掙幾個錢!現放著有個寶貝,可惜你不知道使用,成天抱著烙餅捱餓,你夠多愚呀!”此時桂花正在一邊剪紙人玩,忽聽她姨說她們家有寶貝,便從旁插言一說:“姨呀!我們家哪裡有寶貝?我怎不知道哇。”黃氏說:“傻鴉頭56,你懂得什麼!快外頭玩去吧。”桂花見說,果然找鄰居的小孩子玩去了。

此時黃氏見桂花出去了,便往前湊了一湊,向桂花的娘說:“傻姐姐,你看桂花出落得漸漸是個大姑娘了,吃香喝辣的,就在她身上。”桂花的娘見說,驚道:“你這話我不明白。她一個小孩子,每日只知貪玩,雖然十四五了,一點好歹也不知!我正愁她這麼大了,不能分我一點憂,還指望她養活我嗎?將來有對式57的,給她找個婆家了,我這段心願,也就是了。”黃氏見說,笑道:“我說你傻,你真傻透了!你也不想想,如今是什麼時候?如今是民國了,你別想咔嘣硬正58地當你那分窮旗人了。如今是笑貧不笑娼的時代,有錢的忘八,都能大三輩,有人管他叫老祖宗。你看!隆裕皇太后,若在好年頭,老59不是老祖宗麼?如今誰還理她!那窯子裡的女掌班,差不多都是老祖宗了。當妓女的,竟敢起名叫龍玉,暗合隆裕二字的聲音,聽說是個議員替這妓女起的,寓著革命的意思。如今什麼事都大翻個兒了,窯子裡的生意,好不興旺呢!好幾百議員,天天都在窯子裡議事,窯子便是他們的家,我看著別提多眼饞了!”桂花的娘聽了這些話,更是驚訝得了不得,說:“妹妹!這些話你都是聽誰說的?不瞞你說,這些話我聽著都新鮮,照你這樣說,將來天地都要掉換了?”黃氏說:“那指不定。馬糞堆還有發跡的時候呢!你天天老在家裡活捱餓,外頭的事,你知道什麼!現在八大胡同,了不得了,熱鬧得擠也擠不動。”桂花的娘又不明白了,忙問道:“哪兒有這麼一個八大胡同?是不是石大人衚衕呀,那裡也不見得熱鬧。”黃氏見說,倒好笑起來,說:“你真是不出門的壓炕頭子貨60!連八大胡同都不知道。那裡就是花界。你知道前門外的窯子呀,就都在那裡。”桂花的娘說:“買賣人所居的地方呀?”黃氏說:“對啦!那裡了不得了,大洋錢天天往那裡飛,差不多都成了金山銀山,比皇宮內院還闊呢。咱們何不到那裡頭享幾年福,也能做個老祖宗呢!”桂花的娘說:“那個地方,雖然有錢,豈是咱們所去的地方。”黃氏說:“我說你沒忘你的窮根。再也不錯,怎見那裡就不許咱們去呢?”桂花的娘說:“咱們究竟是皇上家的世僕。當差根本人家61,雖然受窮,廉恥不可不顧。”黃氏見說,把臉一沉,透著有點生氣,咬一咬牙,指了桂花的娘一下,說:“你呀你呀!可要把我慪死。我問你,鍋裡能煮廉恥嗎?身上能穿廉恥嗎?什麼都是假的,餓是真的!如今沒有別的法子,先得治餓。你知道我的來意麼?我實在不忍你們孃兒倆,這樣無著落的,指引你們一條明路,日後發了財,我也好沾點光。誰知你還是這樣不開通!別想再當旗人了。你只把桂花交給我,管保你坐在家裡充老太太,使奴喚婢的。”桂花的娘道:“聽你之言,敢麼要教桂花下窯子去?”黃氏說:“誰說不是。除非如此,你們孃兒倆沒有活路。”桂花的娘道:“孩子太小,我不忍教她操皮肉生涯。”黃氏說:“我說你什麼都不懂,果是什麼都不懂。你當一下窯子,便得留客呢?有一種叫清倌,光賣盤子,不留住客,於身體一點關係沒有。就拿桂花這個小模樣,收拾起來,焉能不招人稀罕!保管下車62就紅。不用說別的客,就是現在的議員,就夠應酬的了。他們都是拿錢不當錢的,混他二三年,弄萬八千,桂花依然是個黃花女兒。假如有對式的,未嘗不可教桂花跟了人家去。清倌的價值更貴,至少也得三四千塊錢。你沒看見呢,議員逛窯子,跟瘋了一樣,他們都惦念娶個小老婆。自要人才出眾,要多少錢給多少錢,機會不可錯過呢。等桂花得了地位,在他們老爺跟前,說什麼不成?你那時不知要怎樣享福呢。恐怕到了那時,你就不認得你這妹妹了。”一席話,說得桂花的娘,有點忘其所以了,彷彿後來的富貴,一一擺在面前,迷惘了半天,才和黃氏說:“聽你之言,也有道理。如今我左思右想,除此亦無良策。但是孩子太小,我們不過為圖餬口,不得已而操此業。我但囑你一句話,我的孩子,可不能叫她留住客!掙幾個錢,還是給她找婆婆家要緊。”黃氏說:“這話還用你說!你的女兒,不是我的女兒一樣?我哪能賣她的皮肉養家肥己呢!不過那裡遍地是錢,不借重外甥女兒的鼎力,是拿不來的。只當我們使了一個美人計,發點財,也就不幹了。”

當下姊妹兩個商定,桂花的娘本來是外行,一應手續,都託黃氏代理。坐了一會兒,黃氏高高興興地辭去。回到家中,跟她男人一提,說:“已然說降了。只是搭哪一個班子呢?你也該與你那群忘八蛋、三孫子、人牙子、皮條匠、雞毛蒜皮把兄弟,說一說,總得先使幾百塊錢押賬,給桂花置幾件衣裳、首飾,剩下的給孩子的姨大大63做用度64,她好放心。桂花是我姐姐的閨女,你別以為是拐來的,你也須拿出點良心,替我儘儘心,辦妥當一點!”一片話數落得她丈夫老王跟大頭蚊子一樣,連說“我去我去”。沒有幾日,六百塊錢的押賬使下來了,黃氏替桂花做了幾套衣裳,買了點首飾,裝扮起來,不啻神仙中人,剩下幾十塊錢,給桂花的娘留著度日。從此黃氏便將桂花帶到泉湘班,上捐65營業,孩子既有人緣,老黃又長於應酬,沒有幾天,便成了泉湘班一根臺柱。

歆仁招呼了桂花,每天總要破工夫去一蕩66。無論他怎樣忙,心裡總沒忘過桂花。在議員裡頭,雖然有許多是桂花的客,他們已然是有了姨太太的,雖然這種東西不厭其多,可是在議員的地位,有一個姨太太,也足以自豪了,等到弄到國務員地位,再實行多多益善主義。他們皆因歆仁現在尚有向隅之嘆,又見他在桂花身上這樣盡心,知他必然有意了,所以都宣告替他幫忙,誰也不許秘密進行,所以此時桂花,雖然沒有脫籍,大家都拿她當歆仁的記名姨太太,差不多在參眾兩院宣告保留案了。在桂花自己,天真爛縵,可是什麼也不知道。不過她姨娘黃氏,已然看明白了,知道歆仁將來一定會領出桂花的,所以在歆仁身上,特別地留意。這次請客,要說歆仁不是為伯雍,也未免冤枉他,可是骨子裡面還多一半為桂花,因為窯子裡的姑娘,虛榮心比什麼人都厲害,要是沒人捧場,牌呀酒的亂鬧一氣,這個妓女,無論色藝多好,便不敢居個紅字。有牌有酒的姑娘,便是無鹽、嫫母67,也就把架子擺得老高,彷彿一個院子都裝不下她。那些無人捧的姑娘,也就不敢與她頡頏,小心兒裡暗暗叫苦,埋怨她的客,都是些窮酸措大68便了。

這時只見有許多同院姑娘,都搭訕著到桂花屋裡來看,一個個都現出一種羨慕和嫉妒的顏色。這時便聽院內一陣呼喊,那個跑廳的也說白總理諸位到,這個跑廳的也說白總理諸位到。老黃見說,趕緊往外迎接,桂花也笑著跑出去說:“你們都來了。”只見一個獐頭鼠目、狼顧鵠聲的人,年約三十來歲,微有幾根黃鬍子,上前把桂花摟住,連著就去親嘴說:“乖乖!幾天沒見你,更出息了。”歆仁在旁邊看著,心裡想是十分不快,卻也無可如何。桂花在那人腕裡,支掌69半天,才掙脫出去,鼓著小腮幫子說:“我們不願跟八爺鬧!動不動挺臭的嘴就跟人要乖乖,什麼毛病!”那人見桂花奚落他,張著兩手,要去抓他,嚇得桂花“呀”的一聲,如燕雀避鷹鸇一般跑去了,惹得大家一陣好笑,連忙往堂屋裡讓。一時連主帶賓,有十幾位了,說話的口音,哪一省都有,真所謂南腔北調,聚合一堂,吵吵嚷嚷,鬧成一團。除了議員,便是各報的大總理。歆仁因問他那長隨說:“誰還沒來?去催請催請。”長隨說:“二爺不來了,三爺到別處有一局,胡總理、王總理都有電話謝謝。”歆仁說:“除了他們,大概都齊了,你分付他們擺吧。”一聲下去,龜奴四應。當下在堂屋裡擺下兩張大圓桌面,只聽那個要筆,那個要紙片,紛紛寫起傳局條子來。歆仁說:“你們別忙。誰叫誰,我給你們寫。”當下他一人代辦,寫了二十來張條子,有一個人叫兩個姑娘的,不認識人的由歆仁推薦,寫個借局,都寫完了。歆仁笑著問伯雍說:“你也得叫一個。”伯雍說:“我一個人也不認得,算了吧。已然夠熱鬧的了,我只做個觀花人便了,生拉硬扯的,勉強叫了來,她不認識我,我不認識她,也沒什麼趣味。算了吧。”歆仁說:“不行!一定得叫一個。”別人也說:“大家都叫,你憑什麼不叫!不認得人,我們給你借。”只見歆仁搖著筆,笑了半天,回頭跟大家說:“把秀卿給伯雍叫來怎樣?”大家拍手大笑,都說“好極”。於是把條子寫齊,教人分頭去叫。這裡紛紛擺臺,在伯雍心裡,十分納悶:“怎麼他們給我借條子,非常地喜歡呢?這秀卿不知是什麼人?他們這回,一定拿我取笑了。”

這時檯面擺好了,大家紛紛入座。不一時,所叫條子,陸續都來了,有肥有瘦,有高有矮,有南有北,一個個雖具幾分姿色,不過仗著一身衣裳,滿臉脂粉,堆成一個人,勉強只說是粉白黛綠罷了。她們一個個,都挨著叫局本人坐下。伯雍暗道:“這裡頭一定有個秀卿。”誰知都坐下之後,卻沒有。別人都說:“秀卿怎還不來!這個東西,可惡極了,軟硬她都不吃,動不動就給人難堪。這時候了,她還不來。”伯雍說:“她既不來,不如辭了她。何必為她一人,致令舉座不歡呢?”歆仁說:“你不知道,她也不是擺架子,簡直有點怪脾氣,誰招呼她,也不能合式70。今天給你借了來,或者她能看得上眼。”伯雍說:“你這是何苦!你們都擺佈不了她,她看我是個呆子,更不愛理了。你們不是跟她玩笑,簡直跟我過不去。”歆仁說:“不能!她若犯狗食71,今天咱們群起而攻。”這時已然吃了幾巡酒,那些乍出茅廬的妓女,都要獻獻她們的能耐,叫師傅拉胡琴,一個一個地賽唱她們的二黃。在眾聲歡動之中,只見進來一個姑娘,穿著一身布衣,腦袋上也沒有多餘裝飾品,年紀差不多二十多歲了,兩隻天足,亭亭的身材,麵皮倒很白皙的,不過隱隱地彷彿有點菸氣,但是眉目之間,有些英爽冰霜之意,一看便是個不老實的人。這時大家見了她,都說:“歡迎歡迎!只是來晚了,該罰的!”那姑娘說:“我認罰。但是你們誰叫的我?”歆仁一笑說:“我的朋友寧先生,要借你一個條子。”說著把伯雍一指,這時伯雍已然不安起來,暗道:“她就是秀卿,已然是個老妓。假如她若把我冷淡起來,實在不好看。”暗暗地把歆仁好罵:“沒有拿朋友開心的。”別人也都把眼睛送到秀卿身上,看她做何舉動。

只見秀卿把伯雍看了一眼,半晌說道:“是位老實先生。”說著竟走到伯雍身旁坐下了。伯雍反倒不好意思起來,大家見秀卿竟挨著伯雍坐下,都很奇怪的,那獐頭鼠目的老爺,笑嘻嘻地和秀卿說:“你今天是怎麼啦?向常72不喜歡挨著老爺坐著,今天怎會挨著他去坐?你留點神,他身旁有錐子,看扎你一下子。”秀卿說:“我愛挨著人家坐著,你管得了嗎?你大概被錐子扎怕了,替我瞎操心做什麼!”又有一個人說:“寧先生是一身布衣,秀卿也喜歡穿布衣,穿布衣的當然要挨著穿布衣的。”秀卿見說,立著眉毛,向那人道:“穿布衣裳憨蠢嗎?包子好不在褶兒上,你們倒都穿著綢緞呢,一般也見不出什麼好骨頭肉來!”那獐頭鼠目的人,見秀卿還出來的話非常厲害,便說道:“不得了,她又該罵人了!我今天要跟你豁拳,非把你灌醉了不可。”秀卿說:“你先打個通關,完了我跟你豁。”歆仁在一旁非常贊成,那人也最愛豁拳,當下挽了挽袖子,挨家兒豁起來,不一會兒應當與伯雍豁了。秀卿說:“你跟他豁,我替你喝酒。”歆仁聽見這話,笑著向秀卿說:“你這人究竟是怎回事?怎麼才見面,你就在人家身上這樣上勁,教我們怪疑心的。”秀卿說:“這有什麼可疑惑的!我由心裡頭願意替他喝酒麼,你不會教你們桂花替你喝嗎?”這時桂花在旁邊斜著眼睛向秀卿說:“秀卿姐,我可沒得罪你,你不知我不會喝酒嗎!出這壞道兒做什麼。”秀卿說:“沒跟你說,小鴉頭片子!”那獐頭鼠目的人,這時在那裡直用力,不住把拳頭揮上揮下地說:“不管誰喝酒,反正你們倆人有喝的就行。”秀卿在伯雍旁邊,也極力鼓舞說:“跟他豁!他是屎拳,不過瞎喊便了。”伯雍平日也很會豁拳的,不過今日要在秀卿面前做個臉,未免有點心慌,連豁三拳,都輸了。伯雍把臉微微一紅,只見秀卿把伯雍瞪了一眼說:“看著你很老實的,心裡也夠鬥!你知道我替你喝酒,怎麼一拳不贏呢?”伯雍說:“不是成心。你若不信時,我陪你喝三杯。”秀卿說:“算了吧!賣一個饒一個做什麼!我不服氣,跟老八先豁三拳。”因向那人說:“老八!我們老爺輸給你三拳,我要替他擋一擋,你敢豁嗎?”八爺說:“誰還怕你!來來來,不把你打回去,你也不知八老爺的厲害!”

這時伯雍也和秀卿說:“你這向73要輸了,我也替你喝。”秀卿說:“你先別盼輸,放心吧,這回用不著咱們喝酒了。”說聲到,二人便豁起來,一轉眼間,秀卿連勝三拳,舉座都鼓掌喝起彩來,伯雍心裡尤為痛快。八老爺連輸三拳,未免有點上火,硬說秀卿都是等拳,執意不喝酒。秀卿說:“你不喝,我提著耳朵灌你!”大家也都說:“你明明輸了,憑什麼不喝!喝了再說。”八老爺沒法子,吃藥一般,把三杯酒都喝了,接著又跟別人豁,互有勝負。一個通關完了,八老爺終不肯與秀卿罷休,還要與秀卿豁。秀卿說:“你要豁,咱們換大杯,這一點的小酒杯,有什麼意思!”八爺說:“好!”當時換個大杯,兩人一對拳,豁起來。秀卿的拳,雖然好,也有時輸,端起杯來便一飲而盡。伯雍在旁邊看著,暗暗替她叫苦。可是秀卿猶如無事人一般,再看那八老爺時,小臉兒紅得跟猴兒屁股一樣了,舌頭根子也短啦,眼見就要往桌子底下鑽,還在那裡叫陣。幸虧大家怕他醉倒了,極力勸止,方才罷了。這時叫來的條子,漸漸地都去了,來賓也有去的了,只有秀卿,還不曾去。不一時,飯都吃完了,她卻拉著伯雍,問長問短,既而又問:“你今天有工夫嗎?可以到我那裡坐一坐。”伯雍說:“晚上還得辦稿子呢。”秀卿說:“你沒工夫,就不便去了。”歆仁諸人,至此更以為奇怪了,大概秀卿總沒有過這樣的態度,所以引起大家的注意。此時歆仁因向秀卿說:“你若喜歡他,我放他一晚上假,教他跟了你去。”秀卿說:“不必。他自有職務,你能天天老放他假嗎?”因又向伯雍說:“每日事務辦完,願意出來,不妨到我那裡坐坐。”說著自去了。

秀卿去後,這裡大家卻哄起伯雍來,有說他豔福不淺的,有說他年貌佔便宜的,有說秀卿自命不凡、矯情立異的。伯雍也不管他們,不過對於秀卿萍水的知遇,不能不動點情感。這時天不早了,伯雍和子玖、鳳兮諸人,謝了歆仁,一同回去發稿子。這裡歆仁不免要和他幾個切要朋友,在桂花的寢室裡,略事休息。老黃忙著去泡好茶,一切賬,教長隨向櫃上去開付,連酒席帶車飯錢,共享了一百餘元。一個小編輯兩三個月的薪水,八口之家的用度,在燈紅酒綠,鬢影釵光裡頭,沒有了。千金買笑,一飲萬錢,原是大丈夫的本色,寒賤鄙夫、慳吝下士,當然是不足語此,可是天下事,都有個緩急先後,到了仁至義盡的時候,揮霍亦可,儉樸亦可。不過民國以來,有好多事,不但去仁義太遠,並且有許多不足掛於齒頰的,自己以為很豪了,殊不知每每為識者齒冷的。有好多人,因為一時的機會,地位也有了,收入也多了,似乎可以行一點有人味兒的事,誰知卻不然的,他們有錢買房子,有錢買馬車,有錢置姨太太,花天酒地,真敢揮霍一下子,表面上透著豪華極了,可是對於他的苦朋友,卻另有一根腸子去看待。

現在少微得意點的人,他們都不教他們的孩子上學堂,多一半要請個家庭講師,不用說,當老師的自然是他們的朋友佔多一半,一個人若給人家佔了西席,他的境遇,也就不問可知了。當東家的,應當如何優待,才算盡了朋友本分?何況人家當老師的,也不是白吃飯白拿錢,誰知他們的辦法,真有令人擊節驚歎的。他們不但每月一文不出,而且還僱著頂好的老師,教育他的子女。他們使的是什麼法子呢?卻先跟一個沒事的苦朋友去說:“我看你太困難了,我打算在部裡或參眾兩院,給你尋一個三四十塊錢掛名的差使,但是你得應我一個條件,得在家裡教我的子女唸書。”你們看,這種僱老師的辦法,有多麼聰明!欲不應他吧,現在正餓著,便是自己能捱餓,家裡的老婆孩兒,也不答應。可是一應承他,卻是掙一分錢,擔著兩副責任。沒法子!為治餓起見,就得應他,可是從此人格損失,一輩子便是活奴隸了。假如他們自己拿錢僱,也不過是二三十塊錢。你若嫌少,他們便有話說:“當初僱個舉人,才四兩。進士也不過八兩。如今白花花二三十塊錢拿出去了,窮酸還不滿意嗎!”他們也不替人家想想,如今生活程度是怎樣?八口之家,租房、吃飯、子女教育費以及衣履等項,一個月得多少錢!他們老不忘當初僱個舉人只不過四兩,他也不想當初是怎樣生活!東賓之間,是怎個相得!學生出息之後,對待老師是怎個恩情!哪裡照他們用種種機詐,騙取人的智慧呢。家庭講師既這樣,那報館的編輯更可憐了,一個個俾晝作夜,弄得跟鬼一般,到了月終,連三十塊交通票都捨不得給人家,不是說人家不賣力氣,就是說人家懶,一般的肉體,誰肯犧牲身家性命,白給人家做機器呢。可是他們不是花天,便是酒地,唸書的只為依人作嫁,為一個貧字所誤,直不如當姨太太的一雙鞋值得多。文人要打算吐氣,便是海枯石爛,也沒有指望了。

不言歆仁諸人在桂花屋裡廝混,卻說伯雍和子玖諸人,回到報館,忙著把稿子發完,湊在一起,說些閒話。子玖提倡去看秀卿,因向伯雍說:“你不去上個盤子74?她今天在席上,特意跟你要好,你若不去,未免有負她的美意。”伯雍說:“我今天不去了。實對你說,這樣鬧法,我實在來不及,我得睡覺了。自從我到了報館,與我的習慣是大相反,這兩天了,我覺得渾身都不舒服。若不睡覺,恐怕要生病。你們要出去只管去吧,過兩天我再奉陪。”子玖說:“你大概是沒錢,不妨到賬房去借。”伯雍說:“錢倒有兩塊。便是沒錢,我剛到報館沒有兩天,便去借,未免不好看。我委實乏了,得睡覺了。”子玖說:“既是這樣,你睡吧!不過秀卿很巴結你,你不去圓個面子,未免太差。”伯雍說:“她若想巴結我,她真是可憐的人了。我在她身上,能盡什麼義務!你們別看她今天晚上對我不錯,或者因她脾氣古怪,故意矯情。我就不信如今的妓女,放著應時當令的議員不巴結,反倒垂青一個寒士的。不用說沒有,便是有一個,她不久也就要到南下窪75去了。”子玖說:“你這人原來也是怪人。你管她怎樣,她既喜歡你,你就去,等不喜歡時再說,豈不是因時制宜的老法子?何必替她想到後來呢。若必想想自己,想想人家,這窯子也就不必逛了。”伯雍說:“我就愛這樣,所以我逛一回窯子,反倒著一回煩惱。”這時鳳兮在旁邊說:“這樣看來,伯雍倒是有情的人。有情的人,可以不必逛了,不誤人,也誤自己。子玖!你不是要看你那個人去嗎?我陪你去,教伯雍睡吧。等他把咱們的惡習慣養好了,再約他出去不遲。”子玖說:“伯雍有這麼好機會,他不去,真教我怪不痛快的。”說著他二人去了。

少卿和若士早已走了,伯雍又到呂子仙屋裡坐了一會兒,回到自己屋子,躺下了,可是腦海裡有諸種思潮,一起一伏的,沒個靜止。方才的花酒局面,一色一色的,都攻了上來,彷彿那些議員、那些報館總理、那些妓女、那些孃姨、那些琴師、那些跑廳,一個一個,走馬燈一般,在他腦子裡直轉。他並不是羨慕。他對於這些人,很是懷疑的。他不明白這是怎一樁事。他暗道:“歆仁花了一百多塊錢,請了兩臺酒,說是為我,也許我剛到報館,應當有這場接待,但是我在那桌面上,也不覺得怎樣體面。桂花、老黃和許多龜奴、許多妓女,也不知道我是誰,不過仗著一百多塊錢的面子,熱鬧兩點鐘散了。或者他們以為這兩點鐘,便是人生極大的意義,是一件不可免的要務,那我就不大明白了。再說假如是為我,在那兩點鐘裡,把人熱得要死。在我這間寢室裡,又冷得令人不欲生。黴溼的屋子、滲漏暈成的畫壁、油汙不堪的桌椅、暗淡無光的電燈,我睡在這屋子裡,哪一件配吃兩臺花酒?可是有人說,是為我花的一百多元錢。不問其是不醉翁之意,便千真萬真,實在為我,他這一冷一熱的待遇,也未免令人過於難堪了。或者這真是他們一種誠意,在我看來,此種鬧法,適足證明中國人不調節的生活便了,說不到豪華,言不到酬應。”

一會兒他又想到秀卿那邊去了。他不解秀卿是怎樣一個人,既然當了妓女,不去甜甜蜜蜜地媚人,花花哨哨地打扮,做出這玩世不恭的樣子,豈不是與妓業背道而馳嗎?她大概有點精神病,有父母的遺傳,雖然做了這樣不幸的營生,她到底不能改她的脾性。哪天我倒得去看看她,看看她究竟是怎樣一個人?這時他又把秀卿拋開了。他又想起子玖和鳳兮的舉動來,看他們那樣子,收入也像沒有多少,天天完了事,怎麼連歇一歇都不歇,跟著就往外跑,就說逛二等茶室,每晚走一趟,也得塊八角的,他們這樣不辭勞苦,不是每月白賠精神,竟給無用益的幹了麼?他們的鋪蓋油汙破爛,都沒法收拾了。為什麼不省幾個錢,買一床被呢?反倒有錢胡逛。這不是跟歆仁的辦法一樣了嗎?歆仁有錢吃花酒,可沒錢修飾編輯部。子玖他們以錢而論,當然沒有歆仁那樣多,但是自己睡覺的被褥,也要乾淨一點,怎就沒有這一點的支出呢?他在床上躺著,越想他們的行事,越是衝突矛盾,簡直是錯誤到極點了。可是在他們決不以為這是錯誤,他們似乎都以為是應當這樣。在歆仁呢,自要把他那邊的屋子,另一個世界,收拾得乾乾淨淨,裝飾得華華麗麗,便算達到他不枉為人的目的。悶了時,到桂花那裡玩玩,就算他人生偉大的作為、得意的表現。至於編輯部這邊,便是弄得和豬圈一般,似乎跟他也沒有關係。因為這邊都是僱來的人,勞工的工廠,沒有裝飾潔淨的必要。他那邊是資本家的客廳,當然要特別地講究,但是他一肚子資本主義的人,固然可以那樣,至於子玖,沒有不把自己睡覺所在弄乾淨了,反倒竟逛窯子的,那真是不可解的事了。

伯雍這個那個的,胡想半夜,好容易睡著了。他這一睡,再不能照前天那樣早起了,差不多有十二點多鐘才起來。他看看日影,暗道完了,他從此與那寶貴的晨光,將要見不著面了。這裡都是晚起的人,斷不能容他一人早起。沒有一會兒,子玖和鳳兮也起來了,他們見伯雍他似才起來,兩隻眼睛還矇矓著。鳳兮便和他笑道:“有點意思了,你怎麼也不早起上陶然亭去啦?”伯雍說:“我沒有那麼大精神了,睡得晚,當然不能起早。”鳳兮說:“往後還要起得晚呢!只是我們得了一個同志,北京又喪失了一個好青年,可惜得很。”伯雍說:“沒什麼可惜的,人沒經過的社會,我也須歷練歷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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