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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三人盥沐以後,天有一點多鐘了,便叫館役開飯。吃完了,商量著到哪裡玩玩。伯雍說:“忙了這幾天,也沒聽一次戲,我想聽戲去。”子玖說:“既是要聽戲,何妨看看白牡丹去。那裡有許多朋友,天天為他包桌子,捧得不得了。你若加入他們那個團體,他們一定歡迎。”伯雍說:“自從那日在陶然亭我見了牡丹一面,總想看看他的技藝,咱們就去吧!”說話之間,換了衣裳,出了門,安步當車地去了。穿街越巷,不大工夫,到了王廣福斜街76的民樂園。這裡本是山西朋友一個公共會館,裡面有個戲樓,年代大概很久了,民國以後,才租給梨園,開鑼演戲。此時正是正樂科班在此演唱。若論這個班子,卻不十分完全,不過財主是很有錢的。他是前清一個大內監李蓮英的侄子,拿錢起了這樣一個班子,不過給管事的和教員多添幾處房子,於班子打得並不見怎樣,只有一個唱正旦的尚小云,唱武生的王三黑,還能敷衍。其餘沒什麼可造就的人。本班角色,既然不夠,不得不請外搭班,白牡丹便是外搭班的一個人。

他們到了園子裡面,場上正演《荷珠配》,都是本班的孩子,演得十分熱鬧。這時那幾位捧牡丹的先生們,已然看見子玖,便點首招他往前去。他們擁擠了半天,才到前面,只見那幾位,都是極灑落的青年,還有兩位衣裝樸雅的先生。子玖一一給伯雍介紹了,一位是隴西公子,一位是古越少年,一位是沛上逸民,一位是東山遊客。彼此落座之後,免不了一番久仰的話,照舊靜坐聽戲。這時《荷珠配》已然收場了,下面應當是白牡丹的《小放牛》。他們有摩拳的,預備鼓掌的,有潤喉的,預備叫好的。少時去牧童的先上場了,伯雍看時,便是那個三禿子。既而繡簾揭處,牡丹上場,他的秀目、他的長眉、他的纖腰、他的鳳翹,哪裡像個男孩?便是極時髦的坤角77,也無此扮相,好聲早已起於四座。這出戏,雖然唱小曲,猶具古時歌舞之遺意。只見牡丹載歌載舞,驚鴻游龍,不足方其翩宛;穿花蛺蝶,不足比其輕盈。伯雍至此,亦不得不鼓掌擊節,連連說好,暗道:“他的本來面目,雖然很清俊的,若比起他的化裝來78——彼猶濁世佳公子,此已天上跨鳳仙了!這樣的孩子,是舞臺的錢樹,也是人間的禍水,將來不知顛倒多少眾生,他也未必能有好結果。”不一會兒,《小放牛》演完,下面是小云的《別宮》。大軸79是八歲紅的《金錢豹》。

他們看完了戲,約會到報館去吃飯。回到報館,伯雍取出一塊錢,教廚子添幾個茶,吃完了飯,大家商議怎樣捧白牡丹,必得與梅黨80並駕齊驅,才能有趣。再有一節,便是如何到他家裡去一蕩,看看他家情形,他們好積極進行,將來有堂會戲81時,他們也能替他介紹。若不見面,如有這樣的事,跟誰說去呢?子玖說:“若要到牡丹家裡去,可以先教伯雍去一趟,皆因他二人已然見過面了。”古越少年見說,便一把拉住伯雍說:“怎麼你在哪裡見過他了?我們捧了他多少日子,也沒與他謀一面。你倒先遇見他,只是你們談話沒有?”伯雍見問,便把那日起早,如何在陶然亭遇見牡丹的話說了一遍。古越少年說:“你真有幸福!這也是你起早的好處,今天我們公舉你做代表,先到牡丹家裡探望一下,看看他家裡情形如何,有幾間屋子?能容得幾個人?假如我們都去了,他家沒那大地方,拒絕也不好,招待也不好,不是教他們為難!所以先請你去一趟,就說我們有一個團體,打算捧捧牡丹,問他們願意不願意。他們可別疑惑我們有別的意思,我們不過借他人杯酒,澆自己塊壘,以他為名,做個詩社文會便了。假如筆墨有墨,能把他的聲價抬高起來,也不枉賞識他一番。”伯雍說:“你們大家有這樣美意,我想他們歡迎不暇,哪有個不願意的?只是這個使命,也很重要的,我一個人不願意去。你們要知道,將來要結社呢,牡丹便是社長,結黨呢,他便是黨魁。咱們雖然比不起人家政黨,有好些黨綱黨規的,也不可以不慎重。咱們是初會,牡丹你們已然捧了多少日子,我為免除嫌疑,請你們裡面哪一位隨我同去一蕩,好明明真相。”古越少年見說,笑道:“伯翁!看你很老實的,敢則還富於心計呢!”伯雍說:“不然。這樣的事,不得不小心。”古越少年說:“既這樣時,我們再推一位代表。”因向沛上逸民說:“你辛苦一趟吧!”沛上逸民對於牡丹最熱心不過的,當下銳身82願往。

他二人便教他們在報館等候,出門僱上車,飛奔而去。這時天已黑了,滿街電燈輝煌,他們因有一個高興的目的,在車上坐著,特別有精神。不一會兒,出了大柵欄,進了鮮魚口,跑到東頭。伯雍教車伕站住,付了車錢,因向沛上逸民說:“他們跟我說,是在這條巷內。路西向東的一個小門,我們到那裡問問。”於是走入巷口,在一所大房的陰影底下,藉著路燈的微光,果見有三間小房,後簷臨街,東向一個拐角,隨牆起了一個小門。他二人鼓著勇氣,走到門前,啪啪啪把門打了幾下。不一會兒聽得裡邊有人出來了,一邊走一邊問說:“誰呀?”伯雍說:“你們這裡是姓龐嗎?”裡邊說:“不錯。”說話時,哧的一聲,門開了。藉著街燈的餘光,只見出來的是一位五十來歲的媽媽,一張油黑臉,倒很喜相的。腦袋上的頭髮,半黃不黑,已然揭了頂,身穿一件藍布衫,前襟有些油汙。只見她做出笑容和藹的樣子,問伯雍二人說:“二位先生貴姓呀,是找我們的嗎?”伯雍說:“我姓寧,這位姓劉。白牡丹不是你們徒弟嗎?”婆子說:“是。既是找我們的,就請裡邊坐吧。”他二人見往裡請,才把心放下來,隨那婆子進去了。卻是一個極窄的院子,裡面有三間正房,還有一間小西廂房。婆子把他們讓進堂屋,進了左手的裡間,只見紙壁有幾年沒糊了,地下也放著幾件破桌子爛板凳,炕上放一張小炕桌,隨牆放著幾個圓籠,大概裡面裝著唱戲的盔頭。屋門的兩旁,掛著唱戲的馬鞭,還有一個布套,露著一點紅髯口,大概是唱《辛安驛》用的,怕被煙塵燻壞了,所以用套子罩著。另有幾個較長的布套,還有一個大竹筒子,裡面大概是刀槍雉尾之類。

這時婆子恭恭敬敬的,讓二人在炕上坐下,連著喊一聲了頭83。只聽磕得磕得的一陣響。隨著進來一個小了頭,年約十二歲,腳下還綁著寸子84,所以那樣響。婆子因和那了頭說:“去泡茶去!你爹和你哥哥他們呢?怎還不過來,來客啦!他們沒聽見嗎?”了頭見說,磕得磕得地去了。沒一會兒,白牡丹和三禿子過來了,見了伯雍二人,鞠了一躬,三禿子仍是笑眯眯的臉兒,向伯雍說:“那天咱們在陶然亭見了之後,我們又去了兩趟。您怎沒去?我們這裡您也沒來。今日怎有暇呢?”這時牡丹卻不住地望著沛上逸民。伯雍說:“我們今天特意來看看你們。”因指著沛上逸民向他們說:“你們認得這位先生麼?”白牡丹見說,笑了一笑,說:“我們早就認得了,只是沒說過話。”三禿子說:“他們幾位天天捧我們,在戲臺上已然看熟了。”伯雍說:“他們是捧你們嗎?既不說話,怎會知道呢?”牡丹說:“那再看不出來得啦!前臺聽戲的,捧哪一個角兒,我們都知道。”此時那婆子笑著向伯雍說:“別看他們都是小孩子,可就明白著呢。一心一念的,竟盼有人捧,也是如今都改良了,唱戲的小孩子,也要報看。報上若說他們兩句好話,樂得要上天。若說他們兩句壞話,哭得不吃飯。他們時常跟我說,現在有幾位先生,很捧場。怎的見見人家,也給他們登登報才好呢!”這時沛上逸民向那婆子說:“要登報,那不容易85!”因指著伯雍說:“這位先生現在就在報館做事。”婆子說:“可不是。我聽他們說了,有一天在陶然亭去喊嗓子,說遇見一位先生,是報館的,還在瑤臺請他們喝茶。回家之後,唸叨好幾天。我說人家都很忙的,天天去聽你們唱戲,熱心捧場,就夠感激的了。再求人家給作報,這話怎麼說呢。咱們又不是多大的角兒,能耐還沒學好,可教人家怎樣誇你們呢?我就常跟他們說,咱們現在還沒到那分際86,你們自管好好學能耐,將來不愁沒人捧。蘭芳87也由你們這個時候過過,可巧就有你們幾位見愛,沒有什麼說的,你們幾位真得好好捧捧我們!”伯雍說:“我今天便是受人之託,有好幾位都是很捧你們的,他們求我給你們送一個信,也打算照那些捧蘭芳的先生一樣,作點詩呀文的,將來還打算做一本書88,把牡丹各種的相片,也印在裡面。意思要跟梅黨打對仗,不知你們願意不願意?”婆子聽了,“喲”了一聲說:“您這話可說遠啦!這一來,不是我們的造化到了嗎!哪有個不願意呢!這是我們心裡所希望的,只是不敢出口,向諸位先生去求,如今自己願來捧我們,真是我們的福神。”說著只見她叫著白牡丹小名兒說:“詞兒!你還不快謝謝他們二位呢,你這就要抖89啦!”牡丹果然滿臉高興樣子,向他二人各鞠一躬,他的小心眼兒裡,有千萬感謝的話,只是說不出來。不過用他一雙秋潭一般的眼睛,望著他二人,表示一種謝意便了。這時白牡丹的師父老龐,也過來了。他大概是在他屋裡換換較好的衣履,所以這半天才過來。他已有五十歲了,是個唱掃邊梆子青衣的,幼時常給十三旦90配戲,所以十三旦的戲,他看過不少,後來便以教戲為生。他所教的小旦戲,都很地道,全是老十三旦的規矩。大凡當兒子的,總愛述說父親的盛德,老龐的歷史,三禿子知道很多,他說他爸爸在戲班裡所以不紅,並非是能耐不好,實在被脾氣鬧壞了,最愛打架,動不動就紅眼,所以人家給他起了個外號,叫“紅眼旦”。因為這個外號,所以一輩子沒有混好。這個大概是實話,一個旦角,愛紅眼睛,不問是怎樣紅法,他的運命也就可想而知了。

老龐有三個兒子,自然都吃戲飯,可惜一個成材的沒有。大小子二小子,都是武行,在外縣跑大棚。三禿子學了小花臉,跟牡丹配戲。白牡丹是老龐在天津時收的徒弟,如今已七八年了,還沒出師,聽說合同上寫的不是九年便是十年。那婆子便是他的荊人,家中還有兩個童養媳婦,他夫婦兩個,帶著三個兒子、兩個媳婦、一個徒弟,可是八口之家。他兩個大兒子,既然沒有驚人本領,自然收入不多,不過是自掙自吃便了,三禿子也不能掙錢,方才那個小姑娘,便是第二的童養媳,不知誰家的孩子,竟來到龐家當童養媳。她家的景況,不問可知了。這孩子一邊當媳婦,一邊還得學戲。老龐夫婦,在她身上,很有希望呢。但是多怎91才是掙錢日子,真可謂遙遙無期了。老龐雖然在科班裡當一份教習,也掙不了幾個錢。看光景,他一家的生活,似乎全在牡丹身上。牡丹不啻他家一棵錢樹,所以衣履等項,也是牡丹比別人整齊一點。不過牡丹沒有二年,便出師了。到了那時,牡丹一走,他的生活,立刻要受影響。便是不走,他也到了年齡,嗓子到萬不能指92了。這時老龐夫婦是很為難的,他們心裡有兩個打算:第一,怎的教牡丹認識兩個闊人,趁他沒出師,大大地敲一筆竹槓。雖然不必照梅蘭芳那樣有個中國銀行總裁的老斗93,那麼送幾件行頭,置兩件衣裳,貼補幾個費用,也就不無小補了。他看見那個闊了,這個闊了的,非常眼饞。暗道:“牡丹模樣,不在蘭芳以下,怎就沒人招呼呢?”不想牡丹的色藝,雖然不錯,只是名譽太小。一班遺老捧戲子,全憑耳食,自要大家一吵嚷,說哪個孩子如今不錯了,報上時不常地再有兩段捧場文字,他們一定要據為己有,從此便不許別人傍邊了。他們的行為,簡直是強姦名譽。幸虧牡丹此時一點名兒沒有,還不至深入侯門。可是老龐卻耐不得了,他以為這種像姑94式的營業無望了,他又沒錢裝飾牡丹,他只得另想別計,好替牡丹的缺。他一方物色徒弟,一方趕著教他那小童養媳,將來好有個接續。誰知近來很有一群人來捧牡丹,差不多天天要包兩張桌子。他的心又動了,但是他又不知這群人是做什麼的。不過見他們的穿著打扮,似乎像有錢的,他又不好自薦,請人家到他家裡坐一坐。他也知道他家裡沒個坐處,益發不敢自獻殷勤了。可巧今晚伯雍二人來了。他聽了聽,知是為牡丹來的,他喜歡極了,趕緊換換衣裳,也過這邊來周旋。

伯雍看老龐時,黑得與他老婆一樣,不過他是個細高的身量,兩個深眼窩子,他老婆卻是矮個兒,眯縫眼。因為他二人的黑,益顯得牡丹白皙無比了。這時老龐帶笑向他二人鞠了一躬,說:“多承諸位先生捧場,始終沒到府上謝過!”說著便問:“泡茶去了沒有?買盒菸捲來!”伯雍說:“我們喝過茶了,不用張羅。”此時老龐找了一個小凳兒坐了,大家暫時就沉默了一會兒。因為老龐不擅於辭令,他心裡的話,一時卻說不出,還是他老婆能言會道的,向老龐說:“難得這幾位先生捧場,他們從此還要特別幫忙呢!說還要給牡丹作什麼書。這一來,天下都知道了。雖然是孩子的小造化,咱們的時運,藉著他們幾位的洪福,也快到了!這真是一件可感激的事。”老龐見說,也做出感激的樣子,不住兩手互搓說:“現在唱戲,全仗有人捧,戲碼也能往後排,戲份也能長一點。再說唱旦角的,更是離不了人。若論我這徒弟,倒是學得不錯了,有人幫點忙,不難起來。不過我認得誰呢?向常梆子班就不值錢,不能照人家徽班的人交際寬。論我呢,雖然唱一輩子戲,不過是餬口,家計就把我累住了,哪裡還能應酬人!我這三個兒子,又都不成材,所以直到如今,我的日子還挺困難的。牡丹雖然是我的徒弟,既然教他唱戲,什麼行頭便衣等類,也是置不起。如今唱戲,又專門講究行頭,也很困難的呢。”伯雍說:“彆著急。胖子不是一口吃的。如今不是有我這幾位朋友要捧你們,準得有個辦法。置幾件衣裳,也不算難事。不過他們幾位所期望的很高,非牡丹成了名,不算完的。你們自有掙錢日子。自要有了名,戲份多掙,不用說了。便是在堂會戲裡掙一百八十的,也不難。”老龐說:“那就專仗諸位鼓吹了。”此時老龐的老婆又發言了,她未曾開言,先嘆了一口氣,彷彿想起以前的困難,因說道:“收一個徒弟,困難極了,就以牡丹而論,是我們在天津時收的,我們先生本打算不要,那時他才七歲,他的父母是東光縣95的人,委實窮得不得了,非把孩子認給我們不可,也是我看他們可憐,死說活說,教我們先生收下了。這時這孩子長了一身膿癤子,是我當我親兒子一般,才把他對付活了。”此時只見牡丹把嘴噘著,臉也沉得挺整96,似乎不願他師孃說這些話,他師孃也不管他,仍續說道:“我們在他身上,費心費大了,七八年工夫,才有今日,往後若不孝順師父,成不成?”正說著,只見進來一個人,卻是戲館子催戲的。伯雍說:“你們歸掇歸掇,該到館子去了。我們坐的工夫已不小,也該走了。”說著便和沛上逸民站起來,老龐夫婦說:“再坐會兒吧,天還早呢!”伯雍說:“改天再來吧。”這時牡丹說:“回頭不聽戲去?我今天晚上是大軸子《翠屏山》。”伯雍說:“一定有人去聽。”當下他一家把二人送在門外,很滿意地說:“閒著只管來,總要多捧我才好。”二人說:“那一定。”自出巷口去了。

他二人由老龐家裡出來,走到天樂園門口。只聽裡面鑼鼓鏗鏘的,早已開了戲。他二人也沒進去看看,僱上車,一直跑回報館。古越少年見他們回來,笑道:“你們怎才回來?不是被花王一番聖眷,你們迷了歸路不成?”伯雍說:“我們才去了多大一會兒!我就怕擔嫌疑,所以請沛上逸民同了我去。不料你還說這話,以後我不敢去了。”古越少年說:“伯翁!彆著急,我說的是笑話。當真他們是怎樣招待你們,沒有不願意樣子?”伯雍說:“他們求之不得呢!哪能不願意。”這時子玖、鳳兮都在那邊辦稿子,聽見伯雍回來,也追到這邊來問說:“怎樣?”伯雍說:“那有什麼難的,這是於他們有利的事,還有往外推的嗎?只是他家太寒苦了,若不想個積極辦法,恐怕不能成全他們。不過一樣,牡丹沒有二年,就滿徒了,應當怎樣進行?我是門外漢,而且又是措大,實在不敢贊一詞。你們大家商量吧。”古越少年說:“第一當用文字的力量鼓吹,第二再說物質上的援助,其實我們大家湊幾百塊錢也不難,不過那一來,他不是說我們是大頭,便疑我們是老斗。雖然愛他,也須教他們知道,我們的身份,不是嫖像姑,是要成全他做個名伶的。”沛上逸民說:“這話固然是。但我看他唱梆子戲,究竟不能上達,須得教他改二黃才好。”伯雍說:“他師父就會教梆子。”沛上逸民說:“咱們花錢替他請教習,大概一齣戲有十塊錢左右夠了。”古越少年說:“這也是個主意,反正我們要栽培他的藝業,不是為胡亂教他們得幾個外財的。”隴西公子說:“讓他學二黃戲,我非常贊成。”東山遊客說:“最要緊的須教他學做人,往後得了名,也別染梨園的惡習。”當下你一個主張,我一個見解,反正都是於牡丹最有利的。伯雍說:“你們別隻顧說這些了!我們臨來時,牡丹教我給你們帶信,請你們聽戲去呢。”古越少年說:“真的嗎?”伯雍說:“不信,你問沛上逸民。”古越少年見說,便如中了催眠術一般,向大家道:“有話明天再說,咱們先聽戲去要緊。”當下他們都穿上馬褂,紛紛地去了。

這裡伯雍和子玖諸人,自辦報稿,十一點多鐘,才完了事。子玖一定教伯雍邀他去看秀卿,說:“此時去聽戲,已然晚了。你花一塊錢,請我看看秀卿去。”伯雍說:“我不是捨不得錢,你既這樣說時,我倒得請你。”鳳兮說:“竟請他不成!我也去。”伯雍說:“那是自然,咱們三人都去。”說著換換衣裳,出門去了。伯雍說:“真個的,她在哪個班子?我還忘了。”子玖說:“我知道,你就跟我走吧。”不一會兒,他們溜達著進了石頭衚衕,走了不遠,只見路東一個如意門兒,一盞電燈,嵌在當中,一顆大金剛石似的,非常明亮。門楣和門垛上,懸滿了銅和玻璃制的牌子,飾著極漂亮的各色綢條。那門框上另有一面銅牌,鐫著“宣南清吟小班”六個字。子玖向伯雍說:“你看,這個班子闊不闊,政界人來的最多,我們給它起了個別名,喚作‘議員俱樂部’。你的貴相知就在這裡。”伯雍說:“你別改97我,八字沒見一撇,哪裡說得起是相知。既是議員老爺們的俱樂部,我們當然在這裡不能有相知了,不過我們也可以在此觀觀光,或者不至把我們揮諸門外98。”說著三人相攜進去,早聽房門裡喊了一聲,卻是有聲無字,不知喊的是什麼。進了二門,早有一個跑廳的過來問說:“三位有熟人嗎?”子玖不等伯雍說話,便說招呼秀卿。跑廳見說,忙往裡讓,另進一個跨院,正房三間,左右各有三間廂房。只聽跑廳喊了一聲“秀卿姑娘”,只見秀卿由上房左手出來,一見伯雍三人,便說:“你們來了!跑廳的,給找屋子。”跑廳的見說,在東廂房裡找了一間屋子,倒還清雅,連著另有一個夥家打來三條手巾,他也不知誰招呼秀卿,胡亂上了一個盤子。秀卿說:“何必上盤子,我這裡不許你們坐怎的。”子玖說:“你不知道,自那日酒局上,伯雍很唸叨你,你若不上他盤子,往後他不好來了。”秀卿說:“沒得話。他未必唸叨我,一定是你慫恿他來的。”伯雍聽了,很吃驚的,沒法子,只得遮飾說道:“你不要屈枉人哪!我若一定不來,誰慫恿也是不行。如今人家來了,你又說這話。你若不教我上盤子,我就走了。”秀卿說:“隨你便,要走你就走,要上盤子你就上盤子吧。”說得大家一笑,既而子玖因問秀卿說:“我們總理沒到這裡來嗎?”秀卿說:“他們一大幫,在這裡鬧了一陣,說上桂花那裡去了。”連著她喊了一聲“李媽”,不一會兒進來一個三河縣式的跟媽99,年約三十多歲,人倒乾淨。秀卿因向她說:“你倒拿菸捲來呀,也瞧瞧茶什麼的!”李媽一笑說:“不是拿來了嗎?”說著變戲法一般,由袖內取出一筒三炮臺煙,給伯雍三人,每人點了一支。秀卿說:“你還是上那屋去吧。”此時鳳兮知道她屋裡有客,便說:“你若有客,自管去張羅,我們原不在乎什麼客氣不客氣的,不過完了事,找你來談一會兒。你若忙呢,不用管我們,我這老弟,也決不能挑你的眼。”秀卿說:“我伺候他們半天了,你們來得正好,我還可以歇一歇。他們總是一點好行止沒有,不是嘴裡胡說,便是動手動腳的,總以為自己是老爺,成心拿人當玩意兒,其實討厭極了。”伯雍說:“無怪人說你脾氣不好。你怎老看不起人呢?難道你沒有好感情的人好嗎?”秀卿說:“那裡便有感情,少得很呢。”伯雍道:“照你這樣說,嫖客跟妓女,究竟是怎個關係呢?若沒有一點感情,那也過於無味了。”秀卿說:“雖說有滋味呢,不過是昧著良心裝假便了。你們想,嫖客一進門,他們是懷著感情來的嗎?打茶圍的客,都要買一塊錢的樂。住局的客,要買八塊錢的樂。橫挑鼻子豎挑眼,總想賺回幾倍的利益才算心滿意足。這樣的人,怎能與他生感情呢。倒是使點假意思,他倒樂得要命。”伯雍說:“這樣的人,固然不少,也有不惜金錢,不辭勞瘁,在姑娘身上獻殷勤的。就以我們總理白先生說,他跟桂花能說沒有感情嗎?”秀卿聽了,笑道:“你說的是真話嗎?你以為那樣就算有感情嗎?”伯雍說:“我看那樣似乎能得姑娘歡心。”秀卿見說,忽然把臉一沉,向伯雍說:“你頭一趟來,怎拿話敲打我!我告訴你,我若喜歡那樣的人,我早當了一品的姨太太了。二十多歲了,我還腆著臉混什麼?不是我不願意嗎!論到感情,我可也說不上是怎回事,大概就是對心思。對心思的人,也不必交多少日子,一見面也許投緣。不對心思,天天在一炕上睡,也未必有什麼感情,不過處在妓女的地位,各人有各人的辦法。終歸一言,是手段,不能說是情。若真用起情來,天天多少人,當妓女的還有活路嗎?早都得勞病100死了。”子玖此時從旁說道:“聽你之言,你一定是過來人了,你從前大概得過勞病,害過想思101?”秀卿說:“從前倒沒有,以後不知怎樣,大概得害一場勞病吧。”說到這裡,只聽李媽在上屋喊說:“秀卿姑娘!客要走啦。”秀卿聽了,站起來說:“你們在此暫且坐一會兒,我把他們打發走了,回頭上我屋坐著去。”說著,往上屋去了,只聽她向那個客人說:“你們忙什麼呀,天還早呢!再坐一會兒不咱102?一定要走哇!慢待,明天早一點來。不然,我可罰你們。”只聽那幾位客人,笑呵呵地出來了。伯雍三人隔著窗戶一看,四五個人,都有四五十歲了,穿得很公本103,大概是哪鋪子的掌櫃的。這幫客走了,秀卿催著李媽把屋子收拾乾淨,教跑廳的把瓜碟茶壺移到本屋,打簾子讓客,把伯雍三人讓到秀卿本屋。這屋子較廂房寬大多了,屋內床帳、桌椅、屏條、對聯等類,應有盡有,還不俗氣。秀卿教跟人重新瀹茗104,開了廚櫃,另備四碟乾果。這種辦法,是手段是感情?伯雍也不明白,不過心裡覺得非常安適,不覺得對於秀卿的優待,起了一種情感上的作用。他知道今晚這一塊錢,絕沒有這等效力,並且知道每晚一塊錢,也未必買得來,然則她竟如此優待,可見不是為區區一塊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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