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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露明,屯子裡遠遠近近的雄雞的啼叫還沒有停息,工作隊的人就一個一個地出門去了。

工作隊的十五個人中,十個警衛班戰士和張班長,都揹著長槍。其餘四個人:蕭隊長、劉勝跟小王,加上蕭隊長的通訊員萬健,都挎著匣子。一早起來,燒了開水喝,吃了點乾糧,他們分頭出去串門子,找小戶,約好下晚回學校彙報,還是集中住在一起。都帶了些錢,到哪家,吃哪家,算錢給他。

小王到北頭串了幾家,往後又走到南頭,瞧見一個光腚的孩子,從一扇柳條編制的大門裡出來。他迎上去,認識這是昨兒摔倒的那個孩子,小王把他抱起來問道:

“你叫啥?”

“我叫鎖住!”小孩回答,用小手去抓小王的匣槍把上淺紅的絲帶子。

小王又問:

“幾歲啦?”

“我媽說我五歲,我爹說,再過兩年得放豬啦,爹嫌乎我,老熊我,他說:‘我養不起你啦,你給我滾。’我說:‘我不滾,我要跟我媽,你給我滾。’他就打我一撇子[1]。”

“你爹在家嗎?”

“這不是他出來啦?”鎖住說。

這時候,一個光著上身的男子,從草屋推開窗紙破碎的格子門,走到院子裡來,手裡拿一根短菸袋,站在當院。這人三十二三歲模樣,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長一臉漆黑的連鬢鬍子。他叫趙玉林,外號趙光腚。他一年到頭,顧上了吃,顧不上穿,一家三口都光著腚,冬天除了抱柴、挑水、做飯外,一家三口,都不下炕。夏天,地裡莊稼埋住人頭的時候,趙玉林媳婦每天不亮天,光著身子跑到地裡去幹活,直到漆黑才回來。屯子裡誰也不知道她光著腚下地。有一天,她在苞米地裡剷草,地頭有人叫嚷著,她探出頭來看是什麼事,被人看見了光著的肩膀,從此,趙玉林媳婦光腚下地的事,傳遍了屯子。從此,趙光腚的名字被叫開來。八路軍三五九旅三營,來這屯子打鬍子,聽說這情形,送了兩套灰布軍裝給趙玉林。趙玉林一家這才穿上了衣裳,才敢讓人到屋裡坐坐。

“同志,到屋裡坐。”趙玉林招呼小王說。

小王抱著鎖住,跟趙玉林走進他屋裡。一個穿黃布小衫的婦女盤坐在炕頭,在用閃亮的葦子編草帽。看見有客人進來,慌忙撂下手裡的葦子,要下地來。小王忙說:

“你忙著,快別下來。”小王把小孩放在炕頭上,自己就坐在炕沿,拿起趙玉林敬他的菸袋,抽著煙,黃煙的香氣噴滿一屋子。小王一走進窮苦人家裡,就無拘無束的,像回到了自己的家裡似的。他們嘮起閒嗑來。由眼前的煙笸籮[2]嘮到黃煙,由小日月莊稼[3]談到今年的苞米。起始,趙玉林光聽小王一人說,自己只是“嗯哪,嗯哪”地點頭,往後,看到小王懂得好多地裡的事情,趙玉林尋思:

“他也是莊稼底子。”

這樣一想,趙玉林就不拘束了,女人也跟著隨便了。

“你們這兒一垧地,能種多少棵苞米?”小王問。

“一垧一萬二千棵,好地能打八九石,崗地也打三四石。”趙玉林說,“這兒地不薄!出糧,可是得侍弄好。‘人勤地不懶’,這話真不假。你要趕這晴天鏟了草,再趕上一場雨,就真是啪拉啪拉地長,一夜一個樣。到老秋,籽粒實實在在,一顆頂一顆。”

“你要下地嗎?”小王慌忙問,怕誤他的活。

“不,二遍鏟完了。今兒想去碾稗子。”趙玉林說。

“走,咱們一起去。”小王說,他順手端起放在炕上的一簸箕稗子。

到南頭劉德山家裡借了碾子,兩人就推起來。一邊推,一邊談嘮著。趙玉林無心地天南地北地閒扯,小王卻有意地要在對方不知不覺中來進行自己的瞭解工作。他要了解這個人,他的心、他的身世、家庭和歷史,他也要了解這個屯子裡的情形。小王很快取得了趙玉林的信任。他是常常能夠很快和莊稼人交上朋友的,因為他自己也吃過勞金,當過半拉子[4],莊稼地的事,他都明白。

小王名叫王春生,春天生的,他媽就叫他春生。他是松花江北呼蘭縣生人。父親是東北抗日聯軍趙尚志部隊的一個營教導員,也有人說他還曾是中央北滿地方黨的一位區委書記。“民國”二十二年冬,他父親被偽滿縣警察署捉住,打得快死時也問不出什麼口供,日本鬼子把他和別的三百多個抗聯同志一起,一個一個裝在麻布袋子裡,一個一個在石頭上高高舉起,又啪嗒摔下,血和腦漿從麻袋裡流出來,在麻袋上凝成一片一片的黑疙脂。一個落雪的下晚,日本鬼子用兩輛卡車,把這三百多個凝著血泥的麻袋送到冰雪封住的松花江上,挖個冰窟窿,把麻袋一個個丟進江裡去了。這時候,王春生還只有五歲。趕到七歲,偽滿當局捕捉得更緊,他們跟抗聯的大部隊又失了聯絡,一家人不得不四散逃亡。他的叔叔奔關裡,他們母子逃西滿。母子二人半飢半餓,在悽風苦雨裡,流浪好些年。趕十一歲,他給白城子一家地主老張家放豬,十三歲,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官升了一級”,給老張家放馬了。十六歲扛大活[5],因為個子長得小,拿勞金錢時只算半拉子。

王春生七歲那年,就是跟他媽逃難到西滿的那年,八月的一天,太陽正毒,母子倆在望不見屯落的大道上走著,西南天上起了烏雲,密雨下黑了天地,老遠望去,雨腳織成的簾子從天到地,懸在西南,真有些像傳說裡的龍鬚。帶著溼氣的大風猛颳著,把那夾著雷轟電閃的雨雲飛快地颳了過來。王春生的媽一雙半小腳,跑不快,近旁又沒有一個躲雨的地方,他們挨澆了。趕他們母子連走帶爬走到一座小破廟裡的時候,兩人露肉的衣裳早都溼得往下滴水了,小王直哆嗦,他媽把他緊抱在懷裡,眼淚一滴跟著一滴落下來,落在孩子仰著的臉上。

“媽呀!”七歲的王春生懂事地大哭起來。

“崽子,”母親一邊擦眼睛,一邊說:“你要能長大成人,可別忘了你爹是怎麼死的呀。”

王春生十六歲那年,當上半拉子。他的勞金錢一個也不花,全都交給媽。這一年,他媽害肺病死了。自從逃難以來,這位在千災百難中,寧死也要把小王撫養成人的母親,這位繼承中國婦女高尚品德的半小腳的不識字的舊女子,九年之久,沒穿過一件好衣裳,沒吃過一頓飽飯。臨終時,她神志清明,眼角停著淚珠子,還是重複這句話:

“崽子,你長大成人,可別忘了你爹是怎麼死的呀。”

王春生從來沒有忘了他爹的慘死跟媽的眼淚。“八一五”以後,他參加了民主聯軍。不久又得到了跑到關裡的他老叔的資訊,他早在關裡參加八路軍了。七月,黨動員一萬二千個幹部下鄉去作群眾工作時,小王響應了,編到了蕭祥同志的一隊。小王沒有念過書,在部隊裡學習了八個來月,現在呢,他說:“能識半拉字了。”

小王跟趙玉林推完了碾子,已晌午大歪。他們回來吃完晌午飯,小王抽了一袋煙,又跟趙玉林去侍弄園子地。趙玉林租種老韓家一垧崗地,交了租糧,三口不夠吃,又租杜善人二畝園子地。他種上豆角、茄子、倭瓜、大蔥、黃瓜,還有土豆子和向日葵。這些瓜菜,都長得肥肥大大。每年收了菜,除了出租子,趙玉林把菜賣掉一些,剩下的自己吃。每年春夏,他家用瓜菜來填補糧食的不夠。他的園子地,拾掇得溜淨,一根雜草也不生。今兒他是來整那大風颳歪了的黃瓜豆角架子的。他們從地邊割了一些靶兀靶拉草[6],到了園子裡,小王一面幫他用靶兀靶拉草綁架子,一面閒嘮嗑。

起始,趙玉林盡說一些別人的事,往後才慢慢談到他自己,他說:

“‘民國’二十一年,山東家遭了荒旱,顆粒不收,我撇下家人奔逃關外來碰運氣。到了這邊,沒有證明書,落不下戶,只好給老韓家吃勞金。扛活的人指望‘一膀掀’,就是把勞金錢一起領下來,這麼的,就算是微微了了的幾個小錢吧,也能頂些用。老韓家呢,卻分做七八起來給。到老秋,錢早花光,啥事沒辦。到年一算賬,倒欠老韓家一百元老綿羊票子,只好把一件山東帶來的青布小衫子交給東家,作為抵押。第二年,我屋裡的跟老孃也從山東家趕來,帶的盤費還沒有花完,我就不再扛活,租種人家的地了。誰料正趕剷草時候又攤上了勞工號,地全扔了。我一連出了四回勞工,頭趟還沒回來,二趟就又派上了。四回勞工,數牡丹江那一回邪乎[7],二十天,二十宿,沒有睡覺,一天吃兩頓橡子麵,吃了肚子脹,連餓帶凍,死的人老鼻子[8]啦。王同志,”趙玉林抬頭瞅一瞅小王:“我還能回來,真算是命大。回來那時光,媽早死了,媳婦領著小嘎[9]在外屯要飯,我各屯去找,一見了我,孃兒倆哭得抬不起頭來。我沒有掉淚。王同志,窮人要是遇到不痛快的事就哭鼻子,那真要淹死在淚水裡了。”

小王的眼睛溼了,停了一陣,他用別的話岔開:

“你說的那老韓家,就是韓老六家嗎?”

趙玉林點頭。

小王又問道:

“他家有多少地?”

“說不上。”趙玉林回頭看看後面,他一面用確青的靶兀靶拉草把黃瓜蔓子往架子上綁,一面接著說:“在這屯,南門外那一大片平川地,全是他的,有二百來垧吧。外屯外省的,就不詳細啦。”

“韓老六這人怎麼樣?”小王透過爬滿了須葉的黃瓜架子瞧著趙玉林,等他的回答。

“他嗎?人家說:‘好事找不到他,壞事少不了他。’”趙玉林說。他的臉蛋襯著確青的黃瓜的葉蔓,更顯得焦黃,兩束皺紋,像兩個蜘蛛網似的結在兩邊眼角上。

整整的一個下晌,在園子裡,兩個新朋友悄聲悄氣地嘮著。趙玉林常常抬起眼睛來,瞅瞅開滿了嫩黃的倭瓜花的障子的外邊,看外邊有沒有人。其實,就是有人來聽聲,也聽不出啥來,因為他們的聲音,比在黃瓜花上嗡嗡飛著的蜜蜂的聲音,大不了多少。趙玉林把他所知道的韓老六的罪惡,都說給小王聽了。

韓大棒子韓鳳岐,偽滿乍一成立時,是中等人家。往後,他猛然發家了,年年置地。在本屯、在賓縣、在佳木斯,都有他的地。街裡的“福來德”燒鍋,有他一大股。偽滿“康德”五年,就是民國二十七年,他當上村長,為了效忠日本子,常常親自提著一根大棒子到各民戶去催出荷,催繳豬皮、豬血和葡萄葉子。當上二年村長,家更發了。往後他交卸村長,在家吃安逸飯了。就在這一年,日本憲兵隊長森田大郎住在他家裡。有人說,森田跟他姑娘好,又有人說,森田愛上他的小婆子,也有人說,這個身板兒挺棒的日本憲兵隊長是一箭雙鵰。小戶摸不清底細,他家院牆高,腿子們出出進進,誰敢管這些閒事?但是有眼睛的人,誰都看得見,從打森田住在他家裡,他的威勢就更大了。他家裡挑水、打柴、蓋房、扒炕、南園夾障子[10],都派官工。他僱的勞金,全用在燒鍋油坊。他的黑漆門樓的近旁,有一口井,是大夥修下的。修井時,講好他出地皮,小戶出工,井歸大夥使。可井修好以後,他家管院子的李青山便站在井臺上,不許別人來挑水,井就這樣叫他霸佔了。往後,聽他支使的,還能來這井挑水,不順他眼的,要來挑水可不行。挖井的小戶約好一起進大門樓去說理,管院子的李青山把他們堵在當院,不許進屋。這時候,正屋裡,從視窗探出一個禿鬢角的頭,這是韓老六。他厲聲地問:

“這幫人來幹啥的?”

“咱們是為井的事來找六爺,當初井是大夥修下的。”走在頭裡的老張說,臉上賠著笑。

“拿井照來我看。”韓老六瞪著兩隻小綠豆眼睛,打斷老張的話。大夥可都沒有準備這著,哪有井照呢?

“六爺,可不明明是大夥攤工挖的嗎?”老張還跟他理論。

“井挖在誰家地裡?”韓老六問。

老張還要說下去,森田跑出來,揮動鞭子,朝大夥的頭頂上一陣亂抽,沒有法子,都退出來了。第二天,老張攤上勞工,上了老黑山去,至今沒回。就這麼的,大夥挖好一口井,卻撈不著水喝。但要喝這井裡的水,也不犯難,你一個月替他六爺幹兩三天活,不吃他的飯,不要他的錢,就自然叫你挑這井的水。韓老六靠這口井,年年省下好些工夫錢。

韓老六的馬房裡,喂著二十來匹馬,全都肥肥壯壯的。莊稼熟時,他叫人把馬放到跟他的地相連的地裡,吃人家的莊稼,年年如此。吃人家眼瞅要收到家來的穀子和高粱,叫人好傷心,但是,誰也不敢吱聲。為此,寧可把地扔了的人家,年年都有。

“大哥,咋把地扔了?”韓老六問那扔了地的人,對方不吱聲,韓老六裝做好心的又說:“怕是出不起花銷吧?我來替你擔待一兩年。”他就僱人把地種上了。他種上一年,頂多二年,便成他的地。你說這地是你開的荒,你能拿出地照來?他早起來了地照。他的哥哥韓老五是大特務,衙門裡的手續早就辦妥了。就這麼的,小戶摔著汗珠子,開一兩垧荒,到頭都由他霸佔。如今韓老六的地,東頭直到山,西頭直到日本開拓團。說起開拓團,也是韓家發財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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