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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行李捲,架好電話線,工作隊就開了一個小會。小學校的課堂裡,沒有凳子,十五個人有的坐在盡是塵土的長方書桌上,有的坐在自己的還沒解開的行李上。小王坐在窗臺上,背靠窗框。他隔著窗玻璃瞅著外面。近邊是一條橫貫屯子的大道跟柳樹障子。綠得漆黑的柳樹叢子裡,好多家雀在蹦跳、翻飛,啾啾叫個不停。燕子從天空飛下,落在電話線上,用嘴殼刷著在水面上打溼的胸脯上的絨毛。大道的北頭,一幫孩子正在藏貓貓[1]。瞅著視窗坐了一個人,他們一個一個鑽過障子來,一窩蜂似的跑到窗戶的跟前。為首一個把臉蛋貼在窗戶玻璃上,鼻子抵成一片扁平,一隻眼睛眯著,衝著小王作鬼臉。小王冷丁把窗子開啟,孩子們回身穿過障子去,四散逃跑。最小的一個光腚的孩子,被一塊石頭絆住,摔倒在道上,哇哇地哭了。小王從視窗跳出,跑去把他扶起來,替他擦眼淚。別的孩子跑了一段路,站住回頭看,並且信口唱著《摔西瓜》:

蹦了一對螃蟹跑了一對蝦,摔壞大西瓜,哎呀,哎呀。

小王回來,又跳進窗子來,會議正在進行著。商議的事情是先開大會呢,還是先交朋友?劉勝主張先召集大會。蕭祥說:怕的是到會的人不會多,還是先把情況瞭解一下,再開會好些,劉勝說:

“不先開個會,老百姓不知道咱們是來幹啥的,能瞭解出什麼來呢?”他一面說著,一面取下眼鏡,用青布小衫的衣角,擦著眼鏡片上的塵土。

蕭祥說:

“老百姓就會知道咱們是來幹啥的。咱們乍一來,就開大會,瞭解不到什麼真實情形,你說著,他們聽著,你向大夥提出你的意見,他們會齊聲地說:‘贊成。’可是,你說他們馬上真的贊成了嗎?那可不一定。中國社會複雜得很。中國老百姓,特別是住在分散的農村,過去長期遭受封建壓迫的農民,常常要在你跟他們混熟以後,跟你有了感情,隨便嘮嗑時,才會相信你,才會透露他們的心事,說出掏心肺腑的話來。”

劉勝紅著臉反問:

“照你這樣說,咱們找農民開會,說要鬥爭大肚子,叫大夥翻身,他們嘴上喊‘贊成’,心底卻不贊成嗎?”

蕭隊長覺得劉勝是在挑字眼,誤會自己的意思,心裡冒了火,他說:

“我是這樣說的嗎?”

他還想說一兩句刺劉勝的言語,但一轉念,覺得自己是工作隊的黨的負責人,而且,自己的話也的確還有說得不太清楚的地方,他就平平靜靜地說道:

“我的意思是說,我們乍一來,老百姓還沒有跟我們混熟,心裡分明痛恨大肚子,不一定一見面就跟我們說,而且也不一定相信鬥得垮。他們不會一下認識自己的力量,一下相信咱們站得長。況且定規還有壞根在背地裡造謠搗亂呢。”

大夥議論了一會,有贊成劉勝的話,說是應該馬上開會的,有贊成蕭隊長的話,主張先交朋友,瞭解情況的,也有說要開小會,不開大會的。表決的時候,劉勝的意見多一人贊成。

劉勝歡天喜地地去找老孫頭,叫他吆喝人開會。老孫頭提一面銅鑼,從屯子的南頭敲到北頭,東頭敲到西頭,還一面喊道:

“到小學校開會去呀,家家都得去,一戶一個。”

落黑時,正是李振江走後不久,元茂屯的三家大糧戶在大吊燈下悄聲嘮嗑的時候,從屯子的各個角落,哩哩啦啦的,有一些人來到小學校的操場上,在星星的微光裡,三三五五站著的,盡是老頭和小孩。劉勝站在一張書桌上,大聲說道:

“老鄉們,咱們今天找大家來,開個翻身大會。咱們要翻身,就要大夥起來,打垮大肚子,咱們窮人自己掌上印把子,拿上槍桿子才行。”他還說了許多,最後發問道:

“你們贊不贊成鬥爭你們這裡的大肚子?”

“贊成!”十來個聲音答應。

“我最贊成。”有一個白鬍子的老頭子說道,說完,回頭衝著站在他的背後的李振江笑笑。

“你們屯子裡誰是大肚子?”劉勝又問。

好大一會,沒有人吱聲。

“咋不說話呀?”劉勝問,他的眼睛落在剛才說了“最贊成”的白鬍子身上:“你說吧,老大爺。”

“這個屯子咱可不摸底,‘八一五’日本敗退了,咱才搬來的。”李振江嘁嘁喳喳在他背後說些啥,白鬍子就繼續說道:“聽別人說,這屯子裡沒有大糧戶,確實沒有。”

“那你為啥說:你最贊成鬥爭大肚子呢?”劉勝問。

“這屯沒有,去鬥外屯唄,外屯大肚子有的是。”白鬍子說。

“同志,我有一句話,不知道受聽不受聽?”另一個戴黑氈帽的老頭子說道:“從古以來,都是人隨王法草隨風,官家說了算。如今的官家,就是咱們的工作隊。咱們工作隊同志說要鬥爭大肚子,幫咱窮夥計翻身,大夥誰還不樂意?大夥說,樂意不樂意?”

“樂意!”從四方八面,從各個角落,老頭和小孩同聲地回答,跟著猛地爆發一大陣掌聲。戴黑氈帽的老頭又說:

“同志你聽聽,大夥都樂意歡迎,也快到半夜了,這會該散了吧?請同志原諒,我可得先走一步,明兒還著忙脫坯,秋後好扒炕[2]。頭年炕沒扒,老冒煙,燒不熱,十冬臘月睡著乍涼乍涼的,我那老伴一夜哆嗦到天明,老睡不著……”

“你說那幹啥?扒炕還早呢。”旁邊一個人說。

“你那老伴下晚睡不著,跟這同志說幹啥呀?”另一個人打趣說。在笑聲裡,白鬍子從人群裡擠了出來,用胳膊碰一碰戴黑氈帽的脊樑說道:

“你要走就走得了唄。”

看著黑氈帽走了,白鬍子也說:“同志,我也告個罪,先走一步。明兒一早得去瞧我姑娘,她正鬧眼睛,真對不起同志。”說罷也走了。往後,有的說明兒要去拔土豆子的,有的說要去釘馬掌的,也有的說要趕著拿大草[3]的。有一個人說,家裡媳婦坐月子,明兒不亮天,自己得起來做飯。一個一個的,三三兩兩的,都說著,往回走了。趕車的老孫頭看見這情形,生氣地說:

“都是些個‘滿洲國’的腦瓜子。”但瞅著沒有人看見,他也溜走了。

劉勝走回課堂裡,坐在一個牆角的行李捲上,兩手抱著低垂的頭,肘子支在波稜蓋[4]上,好半天,他才說道:

“意外的失敗。”

“不是意外,”蕭隊長看著劉勝洩氣的樣子,用溫和的聲調安慰和鼓勵他說:“是難免的事。再說,開了這個會也有好處,我們至少見識了這個屯子裡的事情不簡單,不能性急。”

緊接著,工作隊又開了一個小會,意見達到了一致:明兒一亮天,工作隊全體動員去找窮而又苦的人們交朋友,去發現積極分子,收集地主壞蛋的材料,確定鬥爭的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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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捉迷藏。

[2] 脫坯:即用模子製作土磚。扒炕:疑即盤炕的轉音,是把舊炕拆去,用新坯重壘新炕。

[3] 割草。

[4] 膝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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