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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無聊地照著鏡子：眉眼生得很好，嘴巴是小而紅的，特地塗了些外國胭脂。她還是非常年輕的，這宅子裡最年輕的六姑娘，從高中畢業兩年多了。
她也看過《遊園驚夢》的戲，曉得那杜麗娘看到了牡丹花，何以那麼一驚一乍——她是想要一個年輕男人的身體了。這想法她懂，尤其懂得那杜麗娘何以那麼鬱郁不歡、一病不起：實在是找不到一個男子呀！這麼一個生活著許多太太、姨太太、侄女、外甥媳婦的封閉的大宅子裡，還有女中和高小那些簇擁著懷春少女的走廊上，哪能看見一個年輕男子的影兒呢？
男子！這世界上自然是有非常多而好的男子的，可只有她的哥哥父親伯父們才見得著，她哪裡能瞧得見？她只認識過一個，那個給她補習考大學功課的家庭教師，實在長得平凡，然而每天耳鬢廝磨，也讓她感覺到了一些趣味。她偷著用電影裡的法子同他接吻，他嚇得慌里慌張，什麼都要她來教才行。可後來懷孕的還得是她——這上蒼是怎麼安排的？
還好那個人到她家來了。那個外鄉人，根本不會知道她的過去。本來呢，她對這“過去”也毫無追悔之意，日子多無聊，倘若不做點兒那樣有趣的事，還做什麼呢？麻將的有趣，比起那件的有趣，遜色得多了。除非有文志強一起打麻將，那麼一遞一接、一言一笑，也都是有趣的。有人說過她是一朵豔而無香的花嗎？是什麼人說的？女中那個中年的教務長？鏡子裡，她的嘴唇向下撇了一撇。
今天下午他還會來，她知道。她又看著鏡子：自己仍然是多年輕的人啊！這嘴兒是同他吻過的，也是同他拌過嘴的。他昨天開罪了她了，今天一定要來賠禮道歉的。他不應當指了大街上一個同樣年輕、穿著寒磣的棉布袍的女子說他認識她，還說她是什麼唐先生的女兒。他說了她是個脾氣又臭又硬、不通世故的小學教員，一輩子都不應該嫁出去。何以他那麼恨她，又對她那麼瞭解呢？難道是他的舊相好不成？她知道這樣的事是一定要生氣的，她從很小的時候，就從給家裡楊老太太唱曲兒的妓女那裡知道，女人不因為男人的另一個女人生氣，還為什麼呢？她這一生還沒得著過這樣的機會，還沒跟男人為這件事生過氣呢。
“文博士來啦！”她彷彿聽著他的腳步聲了。他是一個留美的博士，修中學教育行政的，不知道怎麼的來到濟南拜會到她家了，天上掉下來的一個好男人！她想著，便背過身去。“那個女子，”為了讓她自己更生氣，好待會兒裝出氣的樣兒來，她恨恨地想，“那個勸他做工、不要到社會上活動的唐振華小姐，莫不是常在街上同他見面？他當著自己的面兒罵她，揹著自己跟她說什麼呢？他不會同她說‘楊家六姑娘的學問沒有你高’吧！”
（事出老舍《文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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