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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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他們嘗試在海里做愛。很熱。沒有一絲風。彷彿誰按下了暫停鍵。一切都靜止不動。大海。雲。一切——除了他們。B伏在一隻橡膠海豚上。K站在她面前。她像吮棒棒糖一樣給他口交。然後他轉到她背後。藉助海水的浮力，他託著她的大腿，從後面插入她。他緩緩地抽送。那種感覺很奇妙，他覺得。輕盈。盪漾。恍惚。就像他正在操的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個夢。

然後他們回到沙灘。他們戴上墨鏡，躺在彩虹條紋的大毛巾毯上休息。一陣風吹來。彷彿誰按下了播放鍵，世界又動起來——除了他們。他們一動不動地躺著。海濤聲像催眠般撫摸著他們。他閉上眼睛。他聽見遠處傳來海鷗的叫聲。他突然覺得很困。困得就像馬上就要死掉。我這就要死了，他想。這是他腦中最後一個念頭。然後他就睡著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一下，B以為他真的死了。畢竟，在理論上這完全可能。非常可能。她慢慢地，費力地支起身體，把剛才枕在頭下的靠墊移到腰部半坐起來。她看看他。他就在她左邊，背對著她，側躺著蜷成一團。B在書上看過，嬰兒待在子宮裡就是這樣的姿勢。她又看看自己的肚子。它看上去就像一隻巨大的皮西瓜。她想象了一會兒那裡面的嬰兒。她想象一團小小的肉體靜靜地躺在裡面，姿勢和旁邊的他一模一樣。

這時她看見自己的肚子凸起了一小塊。她感覺有東西在裡面動。它又動了一下。肚子上凸起第二個小塊。她用力推推他。

“嗨，醒醒——嗨！”

“唔？”K醒過來。

“他在動——看！”

一塊凸起消失了。另一塊地方凸起來。

“那是什麼？”

“他的小手或者小腳。”過了一會兒，她像突然想起了什麼，“按按看。”她說。

他爬起來跪到她面前，低著頭，在她肚臍眼上面一點的地方輕輕按了按。沒有反應。

“重一點。”她說。

他等了一下，然後再按下去。為了控制好力度，他不禁屏住呼吸。

過了一會兒，就在他按下的地方，肚皮凸起了一小塊。

他們同時笑起來。

“他感覺到了！”他低聲叫道。

他們像觀看某種奇蹟似的盯著她的肚子。他們輪流用手指按動她肚子上不同的位置，而裡面的他則用小拳頭或小腳掌一一給予回應。整個過程他們臉上都帶著傻傻的微笑。直到她宣佈遊戲時間結束。

“這是你第一次做運動，”她說，“不能太累了。”

似乎聽見了媽媽的話，過了一會兒，B肚皮上的凸起消失了。然後她用手指指肚子，說他渴了。

K從旁邊的行動式冰盒裡拿出兩瓶果汁。

喝完果汁，他調整好靠墊位置，幫她重新躺下。他也在旁邊躺下。他側身對著她，一隻手撐腦袋，另一隻手慢慢撫摸她圓滾滾的肚子。

B對他微笑。

“還有幾個月？”他問。

“三個月。”

三個月。他在心裡重複一遍。他也還有三個月。不，最多還有三個月。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到他出生。大概不能。

死。自然，這個夏天他常常想到死。死像陽光一樣每天照耀著他。死像海平線一樣每天橫在他的前方。但死？死究竟是什麼？這總讓他感到迷惑。當然，死意味著消失——我的消失。我消失了，而世界繼續存在。這就是死。但他無法想象他會消失。他無法想象一個沒有他的世界。他能理解，但無法想象。那就像一個沒有答案的悖論。沒人能真正去探討死，因為當他探討的時候，他還沒死過。他記得在一本書上看過這樣的話。他記得那是本關於瀕死體驗的書。很多人看見了美麗的光，幽深的隧道，過去一生的經歷以某種不可思議的方式飛速而無比清晰地在眼前掠過。幾乎所有體驗者都覺得那一刻無比美好。但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那個福分。醫生說他會在一瞬間死掉。大概二分之一秒。

他不知不覺停止了撫摸。他的手無意識地搭在她的骨盆上。

“在想什麼？”她問。

“嗯？”他回過神來。他開始繼續用手指輕輕摩挲她的肚皮。“我在想……我會去哪兒？”

她沉默了一會兒。“大學時看過一個印象很深的小故事。”她說，“有位智者遇到一個拿火把的小男孩，智者問那個孩子，你是從哪裡把光帶來的？那個男孩吹熄了火把並回答說，如果你能告訴我光去哪裡了，我就告訴你它從哪裡來。”

K發了一會兒愣。

“那就是說，如果知道我從哪裡來，也就知道我會去哪裡。”他就像在自言自語，“……但我是從哪裡來的呢？我們是從哪裡來的呢？這個世界是從哪裡來的呢？”

“世界的起源。”她總結道。

世界的起源。

他考慮了一會兒世界的起源。但腦中一片空白。

“關於世界的起源，維特根斯坦講過一個笑話。”她調整了一下躺的姿勢，“說有一天，有人看見一個疲憊不堪的老頭在大叫著說，‘5，1，4，1，3——背完了！’於是就問他在做什麼，那個老頭回答說，‘我在倒背圓周率。’”

“……但圓周率是無限的。”

“所以不可能倒背。”

“所以問世界的起源就跟倒背圓周率一樣荒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