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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良心,我沒有把彈弓隊的事情告訴我的父親。是我的父親自己發現的。他在村子南首的一個草垛旁邊看見一群母雞突然飛奔起來,而其中的一隻蘆花雞張開了翅膀,側著腦袋圍著一個並不存在的圓心打轉轉。我的父親收住腳步,遠遠地看見張蠻走了出來,迅速地用手指夾拾起地上的母雞,把雞脖子掖進褲帶,隨後裹緊棉襖,若無其事地走遠了。我的父親一定跟蹤了張蠻,親眼目睹了他們如何去毛,開膛,架起火來燒烤。我的父親一定看見了李狠張蠻他們分吃烤雞時的幸福模樣。

父親的舉動是猝不及防的。他在第二天的第一節課上表現出了超常的嚴厲與強硬。他走上講臺,目光如電,不說一句話。班裡的氣氛緊張極了,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父親後來走下講臺,走到李狠的面前,伸出了他的右手,厲聲說:“給我。”

李狠有些緊張,說:“什麼?”

“彈弓。”

李狠在交彈弓之前與許多眼睛交換了目光。但是他交出來了。張蠻他們也陸續交出來了。父親望著講臺上的彈弓,十分沉痛地說:“你們原來就為這個逃課!——是誰叫你們逃課的?”

李狠畢竟是李狠,他很快就回過神來了。李狠站起來,說:“是毛主席。”我看見我的父親冷笑了一聲,反問說:“毛主席是怎麼教導你逃課的?”李狠說:“我們餓。毛主席告訴我們,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父親說:“毛主席有沒有告訴你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李狠不說話了,但是李狠接下來的一句話立即迴盪在我們的倉庫、我們的教室了。李狠說:“老師你上課時說的話哪一句比麻雀肉香?”父親聽了這話之後便不語了。過了好半天,父親放鬆了語氣,輕聲說:“人應當受教育,人不受教育,不成了渾身長毛的麻雀了?”李狠說:“有本事你讓我渾身長毛,我現在就飛到田裡去吃蟲子。”父親擰緊了眉頭,臉上是極度失望的樣子,父親攤開手說:“李狠你說說待在教室裡接受教育有什麼不好?”

李狠說:“在教室裡我肚子餓。”

父親氣呼呼地回到講臺。他掏出了一把剪子。他顯然是有備而來的。他十分憤怒地剪斷了彈弓上的橡皮滴管,把它們丟在角落。父親一點都沒有注意教室裡的目光,他們全集中到我的身上。他們的目光全是剪子。

接下來的日子我一直在防範。我精心準備著一場鬥毆。我提醒我自己,千萬不能被人兩頭堵住。讓我吃驚的是,彈弓隊的隊員們似乎並沒有報復我的意思,空氣裡完全是共產主義就要實現的樣子。有一件事很突然,李狠讓人給我捎口信來了,來人轉達了李狠的話,來人說:“李狠說了,他請你過去。”

李狠他們站在第一生產隊的打穀場上。我走上去,我注意到他們的臉上沒有殺氣,相反,一個個都很和善。李狠站到我的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隨後李狠就把一樣東西塞到我的手上。是一把新制的彈弓。李狠說:“和我們在一起吧,只要你同意逃課。”這不是一般的事,要知道,我面對的不只是老師,還有父親。我想了想,說:“我不。”李狠望著我,我們就這麼對視了一會兒。李狠說:“那就不怪我了。”李狠說完這話就站到一邊去了,而張蠻卻趴在地上。事實上,張蠻一直趴在地上。聽到李狠的話之後,張蠻掀開了一張草包,我注意到張蠻正全力捂住一樣東西,好像是一隻貓。這時候有人推過來一隻青石碾子,我一點都不知道青石碾子即將碾過的是我的蘇格拉底。李狠點了點頭,碾子啟動了,軋向貓的尾部。蘇格拉底的那一聲尖叫閃出了一道弧光,撕開了什麼一樣,而身體卻騰空了,四隻爪子胡亂地飛舞。我甚至看見了蘇格拉底瞥向我的最後一道綠色目光。我衝上去,張蠻卻推動了碾子,蘇格拉底反弓起背脊猛地張大了嘴巴。它的嚎叫、內臟、性命,一起被碾子軋向了口腔,呼地一下吐了出去。我只在地上看見了蘇格拉底的一張平面,張蠻用手把蘇格拉底的內臟託在手上,滿手都是紅。蘇格拉底的心臟在張蠻的手心裡有節奏地跳動。張蠻笑笑,說:“要不要?拿回去教育教育,還是活的。”在那個剎那張蠻擊垮了我。恐懼佔領了我。我望著張蠻,禁不住渾身戰慄。

李狠指著我,向大家宣佈:“誰再敢和他說話,開除!”

沒有人和我說話讓我很難受。但是我必須裝得滿不在乎,裝得就像我不知道,然而,在困境中我自制了一把魚叉,你們吃天上飛的,我要吃水裡遊的,這叫水不犯天,天不犯水。為了練就百發百中的過硬本領,我見到什麼就叉什麼。這叫我著迷。我差不多走火入魔了。即使在課堂上我也要找一個假想的目標,然後選擇時機、角度、力量。我在想象中叉無虛發,想象使我的叉術日臻精美、日臻完善。在想象中,我豐收了雞鴨魚肉,我一遍又一遍地水煮、火烤,做出了十八盤大餐。然而,我無法想象吃的感覺、吃的滋味以及飽的狀態。這叫我傷心。我絕望極了。為什麼在滋味面前我們的想象就力所不及呢?我流下悲痛的口水。

我就想離開課堂,到廣闊的天地裡尋找我的滋味。現在。馬上。

我終於逃課了。離開教室的時候我的牙齒幸福得直顫像瘋狂的咀嚼。

雪地裡泛著藍光,這股偏藍的顏色來自過於明朗的夜空。大雪過後天說晴就晴了。本該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因為大雪遍地,這個夜出格地白亮,並且嚴寒。

李狠帶領我們來到了教室,也就是那個空洞的倉庫。即使裝上了玻璃窗,我們的教室依舊可見巍峨的倉庫派頭,在雪地裡黑壓壓地一大塊。我們望著牆面上的玻璃,漆黑漆黑的,像了無防範的瞳孔。玻璃這東西真是怪,白天裡它比白天亮,到了黑夜卻又比黑夜黑,這是一個使光明與黑暗都走向極端的東西。兩個月前父親透過多方努力剛剛裝上它們。我們還記得那個下午,村支書率領一彪人馬從機帆船上抬下那些大玻璃。大玻璃差不多吸引了全村的人。大玻璃在陽光下一片白亮,刺眼、銳利,打穀場被弄得晶晶亮亮的。後來父親用一把鑽石刀切割了玻璃,把它們四四方方地裝上了窗戶。那一天我們興奮極了,父親對我們說:“玻璃是什麼?是文明,是科學,它擋住了一切,只允許明亮透過。”我覺得父親的這句話講得實在是高階,儘管我不太懂,但我還是聽出了一種似是而非的偉大。父親說:“我希望同學們再也不用找藉口逃課了,我們回到課堂上來,這裡暖洋洋,這裡亮堂堂。”我注意到父親說這些話時李狠的表情,他面色嚴峻,目光冷冷地滑過那些玻璃。我覺得他的目光就是切割玻璃的鑽石刀,滑過玻璃的時候玻璃“吱”地就是一聲。一個人對一樣東西的表情,往往決定了這個東西的命運。

所以說,只有我知道這些玻璃會有今天,會有今天這個白夜。

我不知道李狠是如何知道我父親到公社去開會的,知道的人並不多。當然,李狠無法知道今天下午會天降大雪。下雪後不久李狠就讓張蠻帶信給我,他決定今天晚上“咣噹”這些玻璃。張蠻轉告李狠的話,說:“他說,我們希望你第一個下手,你只要第一個下手,今後你就是自己人了。”我希望他們把我看成自己人,這是我夢寐以求的。但是我不能第一個下手,玻璃對父親來說意義太重大了,砸爛了它們,父親會瘋的。我對張蠻說:“我要是不下手呢?”張蠻又引用了李狠的話:“那我們就‘咣噹’你老子眼睛上的玻璃。”我一把抓住張蠻的袖口,脫口說:“你們怎麼‘咣噹’?”張蠻甩開我的手,避實就虛,說:“這是我們的事。”

我現在就站在李狠的身邊,仰著頭,面對著那些玻璃。我看不見玻璃,但是,那些柔和的深黑就是。它們整整齊齊,方方正正。它們堅硬,卻不堪一擊。

李狠說:“大家過來。”大家就過來了。當著大夥的面李狠一隻胳膊擁住了我的肩膀。李狠伸出手,和我握在了一起。我沒有想到會是這樣,我激動極了,一下子就熱淚盈眶。我就想象電影裡的地下黨人那樣輕聲說一句:“同志,我可找到你們了!”不過我沒有來得及說,李狠已經把一把彈弓塞到了我的手上,同時還有一粒小石頭。小石頭焐得熱熱的,光溜溜的,像我們的卵蛋。我突然發現我還沒有和張蠻握手,我看了看,張蠻不在。我就弄不懂張蠻這刻兒哪裡去了。

李狠說:“咱們開始吧。”

我後退了一步,邁開弓步,拉開了彈弓。彈弓繃得緊緊的,我感到渾身上下都是一股力氣,又通暢又狂野。“呼”地一下我就出手了。幾乎在同時,闃寂而又柔和的雪夜裡響起了玻璃的破碎聲,突兀,揪心,紛亂而又悠揚。我恐懼至極,然而,快意至極,內中湧上了一股破壞的慾望。李狠似乎也被剛才的這一聲鎮住了,他掛著他的地包天下巴,在白亮的夜色中與他的夥伴們面面相覷。我向李狠攤開我的右巴掌,命令地說:“再來!”

又是一陣破碎聲,一樣地突兀、揪心,一樣地紛亂而又悠揚。

我幾乎不可阻擋了,不停地對他們說:“再來!再來!給我子彈!”

窗戶上還是漆黑的,但那是夜的顏色,不像玻璃那樣黑得柔嫩,黑得熨帖平整。大夥兒一起下手了,玻璃的爆炸聲把這個雪夜弄得一片湛藍。李狠說:“撤!”我們愣了一會兒,所有人的眼睛都綠了,隨後我們就撒腿狂奔。

我沒有料到我的父親會在這樣的雪天裡回來。但是父親敲門了。我躺在被窩裡,聽出了父親的敲門聲。是我的母親去給父親開的門。開門之後我聽見我的母親倒吸了一口冷氣,母親慌亂地說:“你怎麼弄的?怎麼弄成這樣?”我的父親說:“沒事,滑了一下,摔倒了。”母親說:“怎麼都是血?怎麼摔成這樣?”後來他們就不出聲了。我聽見父親把一樣東西丟在了桌面上,還顛跳了幾下,父親抱怨地說:“鏡片全碎了,上哪裡配去。”隨後我就聽見了父親的擦洗聲。我小心地伸出腦袋,我看見桌面上放著一盞燈和一隻眼鏡架。架子上沒有玻璃,空著。燈光直接照射過來了,彷彿鏡片乾淨至極,接近於無限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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