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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情況下,這時的天早就黑透了,也就是人們所說的伸手不見五指。而那一天不。那一天的晌午過後突然下起了大雪,大雪一下子把村莊弄得圓鼓嚕嘟的,一片白亮。黑夜降臨之後大雪止住了,狂風也停息了,我們的村莊就此進入了闃寂的白夜,有些偏藍。我無法忘記那個夜,那個雪亮的嚴寒夜空居然像夏夜一樣浩瀚,那麼星光燦爛了。我知道,雪光和闃寂會導致錯覺,有時候,雪光就是一種錯覺,要不然怎麼會偏藍呢?而闃寂也是,要不然我怎麼會戰慄呢?

張蠻在我家的屋後學了三聲狗叫。我的心口一陣狂跳,我知道我必須出去了。張蠻在命令我。我希望這時的狗叫是一條真狗發出來的真聲,然而不是。張蠻的狗叫學得太像了,反而就有點不像狗了。張蠻不是狗,但是我比怕狗還怕他。

我悄悄走出家門,張蠻果真站在屋後的雪地裡。夜裡的雪太白了,張蠻的黑色身影給了我觸目驚心的印象,像白夜裡的一個洞口。

張蠻說:“他在等你。”

張蠻的聲音很低,他說話時嘴邊帶著白氣,像電影裡的火車。那種白氣真冷,它加重了張蠻語氣裡的陰森感。我聽了張蠻的話便跟著他跑了。

張蠻所說的“他”是李狠。與李狠比起來,張蠻只是李狠身邊的一條狗。

我跟在張蠻的身後一直走到村東的橋頭,一路上我都聽著腳下的雪地聲,格稜稜格稜稜的,就好像鬼在數我的步子。

李狠站在橋頭等我們,他凸起的下巴也就是他的地包天下巴使他的剪影有些古怪。他的下巴有力,乖張,是閉起眼睛之後一口可以咬斷骨頭的那種下巴。

李狠的身後三三兩兩地站了五六個人。他們黑咕隆咚的,每人都是一副獨當一面的樣,合在一起又是一副群龍有首的樣。

張蠻把我領到李狠面前,十分乖巧地站到李狠的身後去。

李狠說:“想好了沒有?”

我說:“想好了。”

我是一個外鄉人,去年暑期才隨父親來到這座村莊。父親是大學裡的一位講師,但是出了問題,很複雜。要弄清他的問題顯然不那麼容易。好在結果很簡單,他被一條烏篷船送到鄉下來了。同來的還有我的母親,我,兩隻木箱和一隻叫蘇格拉底的貓。一路上我的父親一直坐在船頭,他的倒影使水的顏色變得渾濁而又憂鬱。我們的烏篷船最終靠泊在一棵垂楊樹的下面,這時候已經是黃昏了。父親上岸之後摘下了眼鏡,眯著眼睛看著西天的紅霞。父親重新戴上眼鏡之後兩隻鏡片上佈滿了天上的反光,在我的眼裡他的眼前全是夕陽紛飛,又熱烈又傷悲。

當天晚上我們臨時居住在一座倉庫裡。倉庫太大了,我們只佔領了一個角落。一盞油燈照亮了我的父母和那隻叫蘇格拉底的貓。倉庫的黑色縱深成了他們的背景,父母的臉被燈光弄成了一張平面,在黑色背景上晃來晃去。父親又摘下了眼鏡,丟在一堆小麥上。父親說:“村子裡連一所小學也沒有,孩子怎麼上學呢?”沒有學校真是再好不過了,至少我就不用逃課了。母親沒有開口,過了好半天她吹滅了那盞小油燈。她的氣息裡有過於濃重的怨結。燈一下子就滅了,倉庫裡的濃黑迅速膨脹了開來,只在蘇格拉底的瞳孔裡頭留下兩隻綠窟窿。

為了辦學,為了恢復村子裡的學校,我猜想父親一直在努力。在得到村支書的肯定性答覆後,父親表現出來的積極性遠遠超過了我的母親。儘管村支書說了,我的父親只在我母親的“領導”與“監督”下“適當使用”。父親拿了一隻小本子,挨家挨戶地宣講接受教育的作用與意義。父親是一個寡言的人,一個憂鬱的人,但在這件事上父親像一個狂熱的佈道者,他口若懸河,兩眼充滿了熱情,幾十遍、上百遍地重複他所說過的話。父親站在橋頭、巷口、豬圈旁邊、楓楊樹的底下,勸說村民把孩子交給自己。父親逢人便說,把孩子交給我,我會還給你一個更聰明的孩子,一個裝上馬達的孩子,一個渾身通電的孩子,一個插上翅膀長滿羽毛的孩子,一個會用腦袋走路的孩子!

父親的努力得到了回報。父親與我的母親終於迎來了第一批學生,加上我一共二十七個。這裡頭包括著名的張蠻和偉大的李狠。父親站到一隻石碾子上去,讓我們以“個子高矮”這種原始的排列順序“站成兩隊”。父親的話音剛落,李狠和張蠻立即把我夾在了中間。李狠面色嚴峻,而張蠻也是。我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麼,很機密,很投入,意義很重大的樣子。我不知道他們想幹什麼。我反正是不會到他們家鍋裡盛米飯的。

父親從石碾子上下來,讓村支書站上去。村支書站上去說了幾句蔣介石的壞話,又說了幾句毛澤東的好話,隨即宣佈挪出河東第三生產隊的倉庫給我們做教室。村支書說,他正叫人在牆上開窗戶,開好了,再裝上玻璃,你們就進去,跟在老師後面,“把有用的吃進去,把沒用的拉出來。”

簡樸的典禮過後我們就散了,我沒有料到我會在下午碰上李狠。他一個人。通常他們都是三五成群。他正在巷子裡十分無聊地遊蕩。我知道他們不會理我,我沒有料到在我走近的時候李狠會回過頭來。

“篤”地一下,一口濃痰已經擊中我的額頭了。

這口痰臭極了,有一股惡毒和兇蠻的氣質。痰怎麼會這麼臭?這絕對是奇怪。我立在原地,一時弄不懂發生了什麼,我就看見巷頭站出了兩三個人,巷尾又冒出三四個。他們一起向中間逼近,這時候李狠走上來,劈頭蓋臉就是一個大問題:

“你父母憑什麼讓我們上學?”

我不知道。我的額頭上掛著李狠的濃痰,通身臭氣烘烘。我不知道。好在李狠沒有糾纏,立即問了我另一個大問題:

“你站在我這邊還是站在他們那邊?”

我的胸口跳得厲害。我承認我害怕。但是李狠在這個下午犯了一個錯誤,他不該動手的,他應當讓我怕下去,讓我對他產生永久的敬畏,他不該捅破那層紙,他不該提供一個讓我“豁出去”的念頭。李狠顯然失去耐心了,他一把就卡住了我的脖子。這要了我的命。我很疼,透不過氣來。疼痛讓人憤怒。人憤怒了就會勇猛。我一把就握住了李狠的睪丸。我們僵持。他用力我用力,他減力我減力。後來我的臉紫了,他的臉白了。我們鬆開手,勾著眼珠子大口喘息。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出現今天的這種局面。我想弄明白。然而李狠一揮手,他們就走光了。

“你等著!”李狠在巷口這樣說。

雪夜裡到處是雪的光。這種光有一種肅殺的寒氣,不動聲色,卻砭人肌骨。我跟在李狠和張蠻的身後,往河東去。我們走過橋。橋上積滿了雪;橋下是河,河面結成了冰,冰上同樣積滿了雪。你分不清哪裡是橋面哪裡是河面,我們每邁出一步都像是賭博,一不留神就摔到橋下去了。

過了橋就是第三生產隊的打穀場了。打穀場的身後就是我們的教室。李狠讓大家站住,命令王二說:“你留下,有人來了就叫兩聲。”王二不願意,說:“這麼冷,誰會到河東來?”李狠甩一口濃痰抽了王二一個嘴巴。

父親在苦心經營他的“教育”。然而,同學們總是逃課,這一來父親的“教育”很輕易地就被化解了。課上得好好的,剛一下課,很多同學就不見了。他們總能利用下課期間的十分鐘,就好像這十分鐘是地道,一眨眼的工夫他們就從這個地道里消失了。過了好一段時間我才知道,同學們的逃課與一個叫“彈弓隊”的地下組織有關,這個“彈弓隊”的隊長兼政委就是李狠。他們集合在一起,每人一把彈弓。他們用手裡的彈弓襲擊樹上的麻雀、野鴿,麥地裡的鵓鴣、花鴿以及村口的雞鴨鵝什麼的。他們從赤腳醫生那裡偷來打吊針的滴管,這種米黃色的滴管彈性驚人,用它做成的彈弓足以擊碎任何鳥類的腦袋。我曾經親眼目睹張蠻瞄準樹巔上的一隻喜鵲,它突然張開了翅膀,以一塊肉的形式重重地掉在地面上。彈弓隊的成員每個星期都可以吃上一頓鳥肉,這是很了不起的。那時候我們每個人都餓肚子,我們找不到吃的,是李狠與張蠻他們把天空改變成一隻盛滿鳥肉的大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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