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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埃勒裡·奎因是個好奇的小淘氣。他在這幾個鐘頭裡,一陣陣地心血來潮——對眼前的一切有著最朦朧的憧憬——彷彿置身在無從捉摸的夢境之中;但他有一種直覺,馬上就要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他在書房裡到處轉悠,跟人家碰來撞去,一會兒搗搗傢俱,一會兒翻翻書本,總之是無事自擾,招人討厭。他曾兩次走過那個上面放著濾壺的小架子,鼻翼輕輕翕動了一下——並非是嗅到了什麼具體的氣味,而是感覺出有一種不大明顯的刺鼻的味道。他立時皺起雙眉望著它,然後又揭開濾壺的蓋子朝裡面看看。不管他是打算從中看到什麼,反正沒有發現異樣;因為他一眼望去都是水。

即使是這樣,當他抬起頭來時,眼睛裡流露出希望之光,隨著自己的思索而吹起了曲調,這一來竟觸怒了他的父親。探長所提的那個問題,當然註定是得不到答覆的;相反,埃勒裡卻用他那天生犀利的語言風格去跟西姆絲太太談話。“上星期六早晨你發現卡基斯死了的時候,這個小架子和茶具都是放在哪兒的?”

“哪兒?靠近書桌呀,先生,不在如今這個地方。是我前一夜按照卡基斯先生的吩咐放在靠近書桌的地方。”

“那麼,”埃勒裡轉身朝著眾人說,“是誰在星期六上午之後把這小架子挪到壁凹去的呢?”

答話的又是瓊·布萊特,再一次招致了一道道懷疑的目光,投射到她細長纖巧的身軀上。“是我挪的,奎因先生。”

探長大皺其眉,但埃勒裡對他父親笑了笑,然後又問道:“是你搬的,布萊特小姐。那麼,什麼時候搬的?為什麼搬的呢?”

她有點兒笑不可遏的樣子。“看來,幾乎樣樣事情都有我一份……你知道,舉行葬禮的那天下午,這兒亂成一團,書房裡人來人往,全都在找遺囑。小架子恰巧靠在這張書桌旁邊,造成不便,所以我就把它挪挪開,搬到壁凹裡,這總沒什麼錯吧?”

“當然沒錯,”埃勒裡寬洪大量地說,隨後又轉身朝向管家婆,“西姆絲太太,上星期五的晚上,你送茶具來的時候,拿了幾個茶袋?”

“一大把,先生。我記得是六個。”

探長一聲不響,身子前傾,佩珀也是這樣,兩個人都用迷惑不解的神色朝小架子看。小架子本身又小又舊——在這兩人看來都毫無顯眼之處。它上面放著一隻大銀盤;銀盤上,靠近電濾壺旁,還有三隻茶杯和茶托,還有茶匙,還有一隻銀的糖碗,一隻碟子裡盛著三片幹貯的、未經壓榨的檸檬,另一隻碟子裡有三包沒有用過的茶袋,一隻銀罐子裡甜奶油已經凝固發黃了。每隻杯子裡都有茶的殘渣,已經幹了,並且每隻杯口的內緣都有一圈單寧酸的痕跡。三隻銀匙都很笨重,每隻都是用過的。三隻茶托裡面,各有一個用過了的發黃的茶袋,以及一片乾枯的、壓榨過的檸檬。探長和佩珀所見就是這些,除此之外再沒有什麼了。

探長雖然對兒子古古怪怪、異想天開的性格很熟悉,但此時也難以理解。“我看不出什麼——”

“聽聽奧維德[1] 的話吧,”埃勒裡吃吃笑道,“‘只要你堅忍不拔、百折不回,當前的不快總有一天會使你受惠。’”他再次揭開濾壺的蓋子,朝裡面張望,然後從他那一直隨身揣在口袋裡的小囊中,掏出一隻小小的玻璃管瓶,從濾壺嘴裡倒出幾滴陳腐的冷水,重又蓋上蓋子,再把小瓶子塞緊,並且揣入脹鼓鼓的口袋裡。在那越來越感到莫明其妙的眾目睽睽之下,他把整個茶盤從小架子上拿到書桌上,放下茶盤時滿意地舒了口氣。他又轉到一個念頭,就直截了當地對瓊·布萊特說:“你在星期二搬動這個小架子的時候,有沒有碰過或者變動過茶盤裡的任何東西?”

“沒碰過,奎因先生。”她恭恭敬敬地說。

“好極了。事實上,我可以說這美妙極了。”他輕快地搓搓雙手,“諸位,女士們、先生們,這一上午我們大家全都有些疲倦膩煩了吧。是不是來一點兒飲料提提神——”

“埃勒裡!”探長板起了臉,說道,“凡事總該講究分寸。現在哪兒有閒情逸致來——來——”

埃勒裡怏怏地看了他一眼。“爸爸!高萊·錫拔[2] 所百般歌頌的,你難道置之腦後了嗎?‘茶啊,您使人迴腸蕩氣,您真是深沉睿哲、令人肅然起敬的飲料,您那嚦嚦鶯聲娓娓動聽,嫣然一笑消憂解愁,開懷暢飲如對良儔!’”瓊格格笑了起來,埃勒裡向她微微欠了欠身。奎因探長手下的一名警官,站在角落裡,舉起粗壯的大手湊向另一個同夥的耳畔,低聲說:“這樣調查謀殺案,真是胡攪。”奎因父子的目光越過濾壺匯聚在一起,探長這時已經消氣。他不聲不響讓了步,等於在說:“我的兒啊,這是你的世界了。你愛怎麼幹就怎麼幹吧。”

埃勒裡似乎已拿定主意。他幾乎是很粗魯地對西姆絲太太說:“請再取來三個新的茶袋,六隻乾淨茶杯和茶托以及茶匙,再給我一些新鮮檸檬和奶油。Vitement,Madame la gouvernante![3] 馬上去拿吧!”

這位管家喘了口氣,打了個噴嚏,然後儀態萬方地走出了書房。埃勒裡興致勃勃地擺弄濾壺上的電線,然後繞著書桌走來走去找什麼東西,找到之後,就把電線上的插頭塞進了書桌旁邊的插座裡。當西姆絲太太從廚房回到這裡的時候,濾壺上部的玻璃容器裡的水已經沸滾了。四周鴉雀無聲,埃勒裡自得其樂地全神貫注著,也不把茶袋放進西姆絲太太剛拿來的六個茶杯中,就擰開壺嘴,往杯裡倒開水。在第五杯剛要斟滿的時候,濾壺裡的水卻已經用光了,佩珀不知他葫蘆裡賣什麼藥,就說:“不過,奎因先生,這水變質了。它已經有一個多禮拜了吧,你總不能喝它……”

埃勒裡笑笑。“我真傻。當然是這樣嘍。西姆絲太太,”他低聲說,“麻煩你把濾壺拿去,灌滿新鮮水,再一起拿六隻乾淨茶杯來。”

西姆絲太太對這位年輕人的看法顯然已經完全改變了,她惡狠狠地朝他那垂俯著的腦袋望望。他拿起濾壺,遞給了她。她走後,埃勒裡一本正經,把那三個用過了的、發了黃的茶袋,放進三杯滾燙的變質水裡。斯隆太太噁心地輕輕驚呼一聲:這個稀奇古怪的小瘟生總不致於會——!埃勒裡繼續玩他那套神秘的戲法。他把那三個用過了的茶袋按在滾燙的變質水裡浸泡,然後舉起一隻已經用過了的茶匙使勁搗戳。西姆絲太太回到了書房,帶著一張盤子,上面放著一整打幹淨茶杯和茶托,還有那個濾壺。“我相信並且祈禱,”她刻薄地說,“這些夠了吧,奎因先生。你該知道,咱家的茶杯可用光啦!”

“好極啦,西姆絲太太。你真是寶中之寶啊。這總算是好話了吧,嗯?”埃勒裡暫時停止了搗戳,起身將電插頭塞進書桌旁的插座裡。然後他依舊玩他那搗戳的戲法。儘管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那些舊茶袋在變質熱水中無非產生了少許茶的溶液而已。埃勒裡笑笑,點點頭,似乎意味著自己已經證實了什麼。他耐心等候濾壺裡新鮮水燒開,就將其往西姆絲太太拿來的乾淨茶杯裡倒。斟滿第六杯,濾壺裡的水用完了,他嘆了口氣,喃喃地說:“親愛的西姆絲太太,看來還得勞您駕,把濾壺再灌滿水——我們這兒茶杯可不少啊,諸位請喝吧。”然而人人都不願意跟他一起輕浮地喝茶——包括那兩位英國人,瓊·布萊特和沃茲醫生——於是埃勒裡獨自啜飲,怏然望著桌面,上面茶杯琳琅滿目。

鐵的事實就是:所有投射到他這個泰然自若的身軀上來的目光,都比言語更清楚地表明瞭在場的大多數人認為,他的智力忽然一下子降到了呆米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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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奧維德(Ovid,公元前43年-公元17年),古羅馬詩人。

[2] 高萊·錫拔(Colley Cibber,1671-1757),英國劇作家兼演員,自一七三〇至一七五七年為桂冠詩人。

[3] 法文:快點,管家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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