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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特赫斯脫路鄭家巷91號,一個並不顯眼的兩樓兩底的石庫門房子,門口掛了一塊“新新藥店”的牌子。平常,這個店裡只有三個人,一個是五十多歲、臉上寫滿了滄桑的男醫生,其他兩個人都是年輕的小夥子,負責賣藥和幹雜務。

很多人都以為那個年長的醫生就是老闆,其實不是,他只是這家藥店的二掌櫃。新新藥店還有一位大老闆,他一般不在藥店裡露面,即使偶爾來藥店,也很少過問藥店的生意,而是在二樓喝茶或者是會客。這個神秘的大老闆就是江南特委委員、保衛處副主任兼行動隊隊長李克明。

這家小藥店是行動隊的秘密據點。那位五十多歲的二掌櫃叫胡萬成,負責駐守機關。兩名小夥計,一個叫張全,一個叫蘇小偉。在保衛處下設的三個機構中,行動隊人數最多。情報科有十幾個人,聯絡組只有七個人。而行動隊則有四十多人,分成五個小組,平時他們都分散開來,五個組長定期到據點來彙報工作和領取新任務。

李克明之所以用藥店做掩護也是經過了一番深思熟慮的。開一家藥店,每天都會有很多人來問醫取藥,這樣一來,行動隊的組長和骨幹隊員來接頭就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

此時,李克明在二樓一邊喝著茶,一邊聽一組組長張耀明的彙報:“我們去的時候,趙夢君還在家裡,在他家的門口也沒發現有什麼可疑的情況。我已經將他轉移到我們找好的旅館裡了。安排陳小軒和馮玉軍負責保護並監視他。”

趙夢君是江南特委軍事處組織科科長,也是昨天參加會議的其他五名軍事處成員之一。李克明聽了張耀明的彙報,什麼話也沒有說,從桌子上的煙盒裡抽出了一支菸遞給張耀明,然後又抽出了一支菸叼在自己的嘴上。張耀明從桌子上拿起火柴,先給李克明點著了煙,然後又劃了一根火柴,自己點上煙。李克明深深地吸了一口煙,身子往後一仰,倚靠在羅漢椅的椅背上,並且閉上了眼。過了一會兒,從他的鼻孔裡冒出了兩股淡淡的煙。他又慢慢地坐直了身子,微微睜了睜眼,衝張耀明輕輕地擺了擺手。張耀明站起身來,走了出去。

張耀明剛走下樓梯,正遇見三組組長劉學林,兩人互相點了一下頭,就算打了招呼,然後,劉學林就上了樓。

劉學林帶人去了解軍事處參謀科科長林泉生的情況,他調查的結果和張耀明的一樣。李克明聽了以後,仍然是一句話也不說,擺了擺手就讓劉學林走了。很快,二組組長王澤春、四組組長夏少傑也都彙報了情況。

四個組長都彙報完後,便都在一樓等著,五組組長林一凡也早就在那兒等著開會了。大家聊著一些與今天的工作毫不相干的事情,好像他們很有閒心似的。其實,他們的心裡都很緊張,他們都知道出大事了。但是,他們之間不能自行把自己瞭解到的情況說出來。這是李克明的規定。

他們五個人都直接受李克明領導,不能橫向發生聯絡。各小組組長雖然認識,但是不能說出各自的住處,更不能把自己手下的隊員姓名告訴其他組長。這是李克明根據地下工作的危險性做出的決定。這樣一來,如果某一個隊員甚至是某一個組長被捕叛變,他只能供出自己本組的一點情況,對其他組卻一無所知。這就確保了行動隊萬一遇到大的變故時不至於被一網打盡。因為有這些規定,所以這幾個組長湊在一起是不能擅自談論工作中的事情的。只有在李克明面前,他們才可以發言。

李克明獨自一人在屋子裡,一邊抽菸,一邊來回踱著步,他陷入了沉思中。

過了好長時間,李克明才把五個組長叫上二樓,開始開會。他首先發言說:“從瞭解到的情況看,參加會議的這四個科長都沒有出事,並且也都沒有被監視。難道柳風同志真的是巡捕房抄靶子給抓走的?那也就是說這個事件是一種偶然或者是巧合?”這五個組長並不認識楊如海,所以李克明在他們面前說的是楊如海的化名柳風。他這兩個問題說出來,五個組長都沒有接腔,因為他們都知道,隊長肯定早就想好了,他們聽著就是。

這是李克明和陸岱峰最大的不同之處,陸岱峰總是喜歡先讓部下說出想法然後自己再進行分析。可李克明總是先說出自己的想法。當然,他也有他的想法,他是怕聽了別人的意見之後自己的思考會受影響。他的這種做法好像有點霸道,但是,在這個特殊的時期和特殊的環境下,這種做法往往也很有效。也正是因為這一點,行動隊的行動從不拖泥帶水,總是斬釘截鐵。當然,李克明也並不是聽不進別人的意見。當真的遇到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時,他是很能聽進別人的意見的。只是這樣的時候並不多,因為他思考不出來的事情,也就很少有人能夠想得出一個所以然來,在整個保衛處機關,恐怕也只有老刀能有這種本事,所以,李克明對老刀一直很尊敬。

沒有人接腔,李克明一點也不奇怪,他繼續說下去:“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前不久咱們江南特委的副書記張英同志就在楊樹浦韜明路的老怡和紗廠門口突然遭遇巡捕房抄靶子,被抓進了公共租界老閘巡捕房。後來被以共產黨嫌疑犯名義引渡到淞滬警備司令部看守所。由於中央多方採取措施,使得敵人始終無法判別張英的真實身份,最後法庭只能抓住張英隨身攜帶的那包傳單,以‘參加反革命為目的的集會’為罪名,把他當作普通工運活動分子判處五年徒刑。上級要求咱們保衛處進一步採取措施,儘快營救張英同志出獄。這個任務就落在了我們行動隊的身上。至今我還在為這件事兒頭疼。現在,楊如海同志又出事了,這可真是雪上加霜啊!”說到這兒,李克明皺緊了眉頭。

王澤春說:“自從張英同志因為攜帶傳單上街被捕以後,中央已經再三強調,不允許各機關的負責同志攜帶違禁品外出,以免發生意外。即便是開會所需要的檔案也都由聯絡員秘密傳送。那麼,柳風同志身上應該不會帶有違禁品,以他多年的地下工作經驗應該是能夠應付巡捕房的這種突擊檢查的。可除了巡捕房抄靶子這種偶然事件以外,他的失蹤就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他的身份暴露了,被國民黨特務秘密逮捕了。以此推理下去,那就是一個很可怕的結論:我們黨內出現了叛徒。並且,這個叛徒就出在那天參加會議的軍事處成員或者是參加保衛工作的我們行動隊隊員之中。”

聽了他的話,其他幾個組長都覺得心裡一震。

李克明很嚴肅地看了看王澤春,又用嚴厲的目光掃視了一下其他幾個人,然後很自信地說:“對行動隊隊員,我是很相信的。因為每一個隊員都經過了嚴格的審查,並且我在行動隊裡安排了自己最親信的人對所有隊員進行監視。不論是誰,只要稍微有一點異動,都逃不過我李克明的眼睛。也正是因此,我曾經在特委會議上多次信誓旦旦地保證過,我的行動隊絕對是鐵板一塊,不會出現任何問題。”

說到這兒,他頓了一頓,接著說:“如果出現叛徒的話,那叛徒就只能是出在參加會議的軍事處成員之中。那麼這個人會是誰呢?參加軍事處會議的一共有六個人,除了柳風同志以外,另外的五個人,趙夢君、林泉生、李學然、吳玉超、金玉堂,我都沒有接觸過,只是在這次會議之前,老刀才拿來了這幾個人的照片,讓我看了看,並讓我記住這幾個人的面貌特徵,目的是為了在出現意外情況時,能夠迅速保護參會人員撤離,以免出錯。在會議結束之後,除了金玉堂之外,其他五個人都先後離開了聯絡點。第一個走出來的是李學然,然後依次是林泉生、吳玉超、趙夢君,最後離開的是柳風同志。當時,我就在聯絡點附近,化裝成了一個黃包車伕,裝作在等待玉蟾戲院裡的主顧,我是親眼看著這幾個人分散走出聯絡點的。當時並沒有看出哪一個人有什麼異常的舉動。”李克明停下來,慢慢地抽了一口煙。

劉學林說:“可是,如果是參加會議的這五個人中間出了叛徒,他事先並不知道柳風同志這一天來參加會議會穿什麼服裝,他的手中也不可能有柳風同志的照片。因此要想出賣柳風同志,這個叛徒就必須向埋伏的特務發出訊號,告訴他們行動物件是誰。那麼,他就一定會有一個特殊的動作。當時,隊長不是在現場嗎?您想一想,看看有什麼問題。”

聽了劉學林的話,大家都覺得很有道理。李克明在椅子上慢慢地坐下來,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煙,然後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他慢慢地睜開眼,說:“我把這件事的前前後後詳細地給你們說一遍,你們認真聽一聽,看能不能從中發現點什麼。”

“前天,我得到了通知以後,就事先來到了軍事處秘密聯絡站所在的新閘路上,對地理地形都進行了一番仔細的查探。聯絡站就設在新閘路13弄12號臨街的一座二層小樓上。這個聯絡點是咱們保衛處聯絡組負責給軍事處設立的,這座房子也是經過精心挑選的,它就在13弄的弄口,在臨街的一面,一樓是一個戲劇服裝店,從一樓進去能夠直接進到屋後再順樓梯上二樓。這個院子的正門卻是在13弄裡。軍事處的會議就在二樓召開,同時,二樓也是軍事處主任柳風的辦公地點,透過二樓的窗戶,能夠看見整個新閘路上的情況。如果有緊急情況,開會的人可以從二樓下來,不走一樓的戲劇服裝店,而是直接從院子的正門出去,沿13弄跑到另一頭迅速撤離。也就是說,這座小樓有兩個出口,一個就是設在新閘路上的戲劇服裝店,另一個則是在13弄裡的院門。”

“先說說這所房子的情況。這座房子本來是一個商人開的服裝店,由於斜對面就是上海灘有名的玉蟾戲院,所以這家服裝店的買賣很是興隆。咱們看中了以後,便以高價租了下來當作了軍事處的秘密聯絡站,由剛從蘇聯學習秘密工作回來的金玉堂夫婦駐守。但是,由於原來的服裝店買賣很好,人來人往,人員混雜,特委覺得這樣不利於軍事處人員的安全。於是,便把它改作了戲劇服裝店。這樣一來,與斜對面的玉蟾戲院相呼應,讓人覺得這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一般人也不會來買戲劇服裝,所以來往人員也就相對比較少。”

“再接著說我前天的偵查活動。由於我不能在街道上來回徘徊,所以我就一邊察看著,一邊裝作很閒適的樣子慢慢地登上了悅來茶樓。由於天色還早,茶樓裡茶客並不多,我就直接登上了二樓,找了臨街靠窗的一個座位坐下來,要了一壺鐵觀音,慢慢地品起茶來。此時,茶樓內的京劇票友即興演唱會還沒有開始,我也就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很隨意地看著窗外。其實,街道上的每一個攤點、每一個行人都逃不過我的眼睛。我要把這些相對固定的做小買賣的攤販牢牢記住。因為按照規定,特委機關召開秘密會議,最早是在開會前一天晚上才能告訴與會者。也就是說,現在,參加會議的人還不知道有這個會議,那麼,敵人也就不會在這兒設下埋伏。這些攤點都是以前就在這兒的。那麼到了第二天開會的時候,如果有新增加的攤點或小販,那就需要格外注意。同時,我還要找出幾個關鍵點,在這幾個關鍵點上安排人手,以便於在遇到緊急情況時控制局面。”

以前,李克明從來沒有把自己在行動中的事情向部下講得這麼詳細,這一次卻將事情的原委以及自己當時的想法都詳細地說出來,這讓五個行動組組長感到意外,同時也讓他們覺得這件事的確是很重要,李克明的壓力很大。

李克明在給部下開會時,從來都是說得很少。他不喜歡多說話,而是喜歡思考。他說出的話,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可今天,他卻說得這麼詳細,他的這次反常舉動使大家都感到了一股沉重的壓力。他們都沒有說話,靜靜地聽著李克明說下去:

“昨天,在開會之前,我就把行動隊隊員安排在了那幾個觀察好的點上。我自己也化裝成了黃包車伕,親臨現場指揮。在戲院門口兩側,有五個黃包車伕,我觀察好了,他們都是前一天就在這兒等客的,也就是說這五個人是長期固定在這兒拉客的。”

“昨天早上六點我到車行租了一輛黃包車,當然是說自己剛失掉工作,先租一天試試,如果可以的話,再長期租。車行不願意租給我,我便答應一天給人家一天半的租金,這才租下了一輛黃包車。我化裝成黃包車伕也是早就想好了的,因為如果是化裝成行人或其他的商販,你不可能在一個固定的地點待上幾個小時不動。只有黃包車伕,裝作是被某個有錢的老闆給包下來了,而老闆呢現在正在戲院裡看戲,自己便可以在外邊等著。即便是有人來坐車,也可以明白地告訴他這車已經被人包下了。當然,為此我還專門買了一張戲票,讓林一凡打扮成了一個闊老闆的模樣,到戲院裡美美地看了一上午的戲。”

說到這兒,大家都向林一凡看了一眼,若在平時,大家肯定會跟他開個玩笑,說這小子“假公濟私”,佔了便宜了。可今天,誰也沒有開玩笑的心情。

李克明接著說:“在戲開場之前,我便拉著林一凡早早地來到了戲院門口,林一凡進了戲院,我則拉著車子離開了戲院門口。我感覺到了戲院門口那幾個黃包車伕不友好的目光。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規矩,黃包車伕也都是各自有固定的地盤。我把車子停在戲院門口的對面,就在戲劇服裝店門口西側幾十米外。”

“軍事處會議的散會時間故意與玉蟾戲院的散場時間相同,當看戲的人們紛紛走出玉蟾戲院的時候,我首先看到李學然從服裝店裡走出來,他下意識地向玉蟾戲院門口掃了一眼,抬手按了一下頭上的禮帽,然後便扭頭向東走去,很快便混入了人群中。相隔不過兩分鐘,林泉生從弄堂裡走出來,在弄堂口他迅速地向左右掃視了一下,抻了抻衣角,然後便向西走去。幾乎與此同時,吳玉超從服裝店走出來,他站在服裝店門口,向大街上看了看,然後也向西走去。當走到我身邊時,他扭過頭看了我一眼,當我也注視著他時,他的目光很快地跳開了,加快腳步走了。我看了看他的背影,然後回頭,便看到趙夢君從弄堂裡走出來,他哪兒也沒看,直接向東走去。可是,就在他剛走出幾步的時候,從戲院裡出來的一個人快步趕上他,說了一句什麼,然後那人便獨自走開了。我正有點詫異地注視著這一切時,柳風同志從戲劇服裝店裡走了出來,我立刻收回目光。”

“我看到柳風身穿直貢呢馬褂、灰色嗶嘰長袍、戴一副眼鏡,他出了門,回身嚮往外送他的金玉堂拱了一下手,像是一個談生意的老闆模樣。然後便轉身向東走去。我一直觀察著柳風周邊的人,並沒有發現有人跟蹤。等到看著柳風在前邊拐了彎兒,拐進了9弄,我便摘下了帽子,拿在手中看了看,然後又戴上。這是一切順利,安全撤退的訊號。”

“我剛把帽子戴在頭上,林一凡便過來了,林一凡是故意走在後面,以便於給行動隊足夠的掩護時間。他來到我身邊,我便趕緊彎下腰,做了一個請的姿勢。林一凡大模大樣地坐進車裡,我拉起車就走。見近處無人,林一凡這小子還笑著說:‘怎麼樣,一切順利嗎?’我頭也不回,一邊拉車,一邊說:‘你小子別裝糊塗,不順利你還能坐在車上啊?老子早把你給掀下來了。’林一凡還笑著說:‘唉,你如果覺得拉我委屈,改天我再拉你一回。’這就是昨天的全部經過。給你們十分鐘考慮時間,十分鐘後,每個人把自己想到的全部告訴我。還是老規矩,在沒有說給我聽之前,任何人不得與別人溝通。”

說完話,李克明便站起身來,走到視窗,向外凝望著。正在這時,胡萬成急匆匆地走上樓來,將一張紙條交給了李克明。李克明開啟一看,是一張抓藥的單子,他立刻拿著這張紙進了裡屋,用一支毛筆從一個墨水瓶子裡蘸了一下,然後在那張紙上一塗,在藥單子的行間便出現了另一行字跡:

尖刀:事情有新發現,速到16號。老刀。

尖刀是李克明的代號,特委的幾個主要領導都有代號,並且都帶著一個“刀”字。情報科長凌飛的代號是飛刀,聯絡組長錢如林的代號則是小刀。

李克明來不及聽各小組長的分析了,他立刻散了會,趕往16號秘密聯絡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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