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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迎春派阿威去庭州約見裴素雲,他與袁從英一邊等迴音,一邊詳細討論洛陽默啜與二張談判案件、沙陀磧匪患以及最近發生在庭州的一系列異常事件,試圖理出埋藏在深處的脈絡。最後,梅迎春讓人叫來了烏克多哈,蒙丹和狄景暉迴避出了營房,只留下梅迎春、袁從英和烏克多哈在帳內短兵相接,軟硬兼施地說服這個東突厥奸細重回石國。

營帳外,微風吹拂下的草原碧波盪漾,藍天中幾縷雪白的雲絲輕輕飄浮,遠處天山巍峨雄渾如屏障起伏,眼前的綠草中牛羊、駝馬或站或臥,星羅點綴,一切都是那樣安詳、寧定,正好像隨風飄來的牧歌,悠遠深沉的曲調中帶著亙古不變的情愫,傾訴的是對愛與生命永恆的嚮往。

狄景暉悄悄來到蒙丹的身旁,關切地問:“紅豔,怎麼了?愁眉不展的,誰惹你不開心了?”

蒙丹星眸低垂,噘著小嘴輕聲嘟囔:“我哥哥呀,還有袁從英,平常看起來那麼文雅溫和的人,怎麼幹得出這樣心狠手辣的事情?”

狄景暉一笑:“哦,你是為了這個啊。咳,你又不是沒見過袁從英殺人。”

“可那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

“那時候是人家逼上來要殺我們,我們當然要自衛要還擊,可現在呢,那個烏克多哈手無寸鐵,這不明擺著是要他去送死,還要利用吃奶的嬰兒來脅迫……”蒙丹說到這裡,恨恨地跺了跺腳,“我覺得,我覺得他們兩個人真的很可怕!”

狄景暉蹙起眉頭,默默地端詳蒙丹,許久才將視線移開,極目眺望著浮雲遠山,輕輕嘆道:“紅豔,你這樣說話可不太公平。”

蒙丹一愣:“怎麼不公平?”

狄景暉微笑:“對你哥哥我當然沒有你瞭解,不過對於袁從英,我能肯定他不是一個可怕的人。尤其是,如果沒有他,我狄景暉早就死了十七八遭,灰飛煙滅了,就憑這一點,在任何情況下,我也不會說他半點兒不是。”

“啊!”蒙丹氣鼓鼓地道,“你不分青紅皂白,你袒護他!”

狄景暉搖頭嘆息:“袒護?我可沒能耐袒護袁從英。只不過,我這個人雖然說不上有多高尚、多明理,但至少還知道做人要講良心。”

蒙丹餘怒未消地瞪了狄景暉一會兒,才又撇撇嘴:“哼,平常就見你和他鬥嘴了,我怎麼沒看出來你多有良心啊?”

狄景暉哈哈大笑起來:“咳,你不懂,我那是在教導他。袁從英這傢伙,你別看他平時一副精明樣子,又冷又傲,看著瘮人,其實他挺天真的,我得時刻提醒著他,讓這傢伙不要上當、不要鑽牛角尖。”

蒙丹嗤之以鼻:“你教導他?你得了吧!”

“不相信就算了。”

蒙丹想了想,好奇地問:“真的,往常我總看你們倆吵吵鬧鬧、彆彆扭扭的。今天你這麼說話,我才知道你很喜歡袁從英?”

狄景暉朝她擺擺手:“我們男人的生死之交,你一個小姑娘當然不會懂。”

蒙丹頓時火冒三丈:“你瞎說,你看不起人!”她捏起拳頭就要捶打狄景暉,卻被狄景暉一把抓住,在她耳邊柔聲說:“懂,懂,你當然懂!你和我也是生死之交嘛,對不對?”

蒙丹的臉一下漲得通紅,輕輕掙了掙,手還是給狄景暉握得緊緊的,她軟下來,碧綠的雙眸中泛起點點漣漪,輕聲說:“其實,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我愛我的哥哥,我也很喜歡袁從英,他的眼神很乾淨,笑容特別溫暖。可是、可是,我總覺得在他們的身上,有些很沉重很壓抑的東西,只要靠得近了,就會感到陰森、恐懼。今天的事情特別讓我難受。”

狄景暉輕輕嘆息:“我知道,你說的是殺氣。不過,我倒覺得在殺氣之外,還有更多的無奈和悲涼,你能體會嗎?”

蒙丹似懂非懂地搖了搖頭,又道:“可是,你的身上就沒有這些讓人難受的東西,你總讓我快樂和輕鬆。”說著,她仰起臉,對狄景暉綻放出一個無比親切而甜美的微笑。

狄景暉情不自禁地還給她一個同樣的微笑,把蒙丹的手攥得更緊了。蒙丹有點兒醺醺然的,繼續傾訴著:“突騎施的男人們以殺人為勇,從小我就看著我的爹爹、叔父,還有兄長們四處拼殺,滿手血腥,到最後又自相殘殺,直到一個個都……我原本以為烏質勒哥哥可以帶著我遠離這樣的生活,可是沒想到還要陷入同樣的處境。”她蹙起眉尖,困惑又哀怨地問,“你說,為什麼會這樣?難道只有我一個人才盼望過平靜、安寧,沒有殘殺的生活嗎?”

“當然不是。”狄景暉認真地答道,“紅豔,我相信每一個人都渴望幸福,無一例外。但很多人求之而不得,還有不少人會在尋尋覓覓的過程中,誤入歧途,甚至走到萬劫不復的境地。我就曾經非常靠近那樣的境地。但是我很幸運,有人伸出援手,幫我逃離了黑暗,於是我才有了今天。紅豔,你說我和你哥哥,還有袁從英不一樣,你知道,我和他們最大的區別是什麼嗎?”

“是什麼?”

狄景暉輕輕攬住蒙丹的肩膀,溫柔地說:“過去每當我成功的時候,我總會認為是我自己有過人的才能,我很了不起。但是當我經歷了生離死別、愛恨情殤,現在我明白了,我比其他人優越的只有一點:我很幸運,我比他們的命好。”看蒙丹衝他眨眼睛,狄景暉微笑,“這麼說吧,就因為我比袁從英命好,你比你哥哥命好,所以如今他們倆在營帳中幹著威逼利誘的勾當,還要被人指責殘酷,而你和我,卻可以站在這裡一邊欣賞著春日草原的美景,一邊傾心相談,互訴衷腸。”

蒙丹垂下長長的睫毛,輕聲道:“我好像有點兒明白你的話了。”

狄景暉把她摟得更緊了一些:“你很聰明,也很善良,你當然能明白我說的話。紅豔,正因為我們更幸運一些,所以才要心存感激。最重要的是,我們一定要過得好,只有這樣才能對得起我們自己,也才對得起他們。”

蒙丹的眼睛有些模糊了,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心中既有柔情萬種,又覺苦澀難抑。

狄景暉的嘴唇輕輕印上蒙丹的秀髮,耳語著:“紅豔,讓我來給你一個平靜、安寧,沒有殘殺的生活。我曾經沒有做到的,所有的遺憾,我都要補償在你的身上。相信我,我會竭盡全力。”

“景暉……”蒙丹顫抖著雙睫仰起臉,唇上頓時感覺到他火熱的激情,她微微閉起眼睛,任憑自己的身體無力地融化在他的懷中,瞬間的窒息後,愛的甜蜜鋪天蓋地向她襲來。

第二天午後,裴素雲依約來到乾門邸店。她和梅迎春算有數面之緣,梅迎春一貫就以喜歡結識各種神異人士聞名,過去錢歸南與梅迎春幾次飲宴,都曾帶上裴素雲作陪,半是炫耀半是拉攏,不知道為什麼,錢歸南對這位突騎施的流亡王子還挺器重的。

梅迎春這回單獨約見裴素雲,本來有些於禮不合,但王遷此前的拜訪倒給了梅迎春藉口,既然錢刺史大人太忙,梅迎春與庭州最厲害的薩滿伊都幹見見面,聊聊薩滿神教,談談庭州風土,也算是件風雅之舉。女巫是地位很特殊的女性,可以與不同階層和身份的男性交往而不受到指摘,但裴素雲因為錢歸南的關係,幾乎從不接受任何男性的邀約,偏偏這次梅迎春不理這一套,倒讓錢歸南和裴素雲覺得有些深意。前一天晚上接到邀請後,錢裴二人略略商議了一番,估計著梅迎春在這個時候約見裴素雲,多半是想從她這裡探聽些庭州和錢歸南的動向。當然,裴素雲也可以趁此機會多多瞭解突騎施王子的情況,反正大家都是虛虛實實,就姑且一行吧。

梅迎春派阿威用馬車接來了裴素雲,待人一到邸店就親自出迎,將裴素雲請進三層雅間。梅迎春一來就包下了邸店的整個三層,所以樓下店堂裡雖然熱鬧,上到三層就變得鴉雀無聲。梅迎春請裴素雲進屋坐下後就藉故離開,她一人坐在桌邊等了片刻,看著午後的豔陽透過木格窗欞斜斜投在地上,無處不在的沙塵在光線中落寞地舞動。周圍一片寂靜,裴素雲聽到木樓板隨著腳步微微作響的聲音,她的心隨之一蕩,沒有抬頭就看見一個修長的身影遮住眼前的半尺陽光,她立即知道,是他來了。

袁從英回手關上房門,看見裴素雲抬頭朝自己微笑,便在門邊停了停,略帶戲謔地問:“這回又是笑什麼?我走了十多天,不會又認不出來了?”

裴素雲上下打量著他,眼神中充滿喜悅,微微點頭道:“我原以為你再不想見到我了。”

袁從英並不答話,來到裴素雲的對面坐下,裴素雲看著他的臉色不覺皺了皺眉,輕聲道:“看樣子我給你作的法都白費了。”

袁從英仍然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溫和地注視著她,隔了一會兒才問:“你還好嗎?”

裴素雲的神色黯淡下來,極低聲地說:“他回來了……”

“我知道。”

屋子裡沉寂片刻,他們彷彿能聽到彼此心跳的聲音。許久,袁從英才又開口問:“錢歸南什麼時候回來的?”

“三天前。”

“唔,所以你就不讓斌兒再去你那裡了?”

裴素雲抬起頭,朝他悽然一笑:“錢歸南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去我那裡,要是見到了斌兒一定會追問他的來歷,很難解釋。斌兒是我見過的最可愛的小孩兒,我不願意讓他面臨任何危險,更不願意因此把你牽扯出來。”

袁從英點了點頭:“是,斌兒告訴我他和小安兒已經成了最好的朋友,你不讓他再去你家,他很傷心。”

“安兒也很難過,這兩天每天都在哭鬧,他、他還從來沒有過小朋友。”裴素雲說著,不覺有些哽咽,這些天她天天都在遺憾,遺憾什麼連她自己都想不清楚,或者說不敢想清楚吧。

袁從英一言不發地看著她,半晌裴素雲稍稍恢復平靜,衝他勉強微笑了一下,輕聲道:“斌兒不是你的親弟弟。”

袁從英略感意外地挑起眉尖,低聲嘟囔:“這個小傢伙,平常嘴很緊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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