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于城头的众人赶紧俯身躲在女墙后,待这波箭矢射完,众人定睛一看,就见每枝箭矢上都垂了条长约一尺的布条。
布条是白色的,其上写着两个红色的大字——屠城。
字的颜色红得暗沉,一望而知乃以血写成,也许用的便是悬泉大营阵亡将士的鲜血。
射箭的那批人是沮渠大军中最好的射士,他们故意令箭矢扎在门楼、战棚、狗脚木这些显眼的地方。箭矢高扎木内,惨白的布和血红的字迎风摇荡,一缕缕,一条条,幽幽凄凄地飘动着,让人望一眼就头皮发麻。
很快,细微的声响便惊起于守城兵卒之间,他们中有人识字,认出了那上面写着什么。
“那上边写啥?”
“写得是……屠……屠……屠城……”
“啥?!”
“屠城……要屠城了!”
“啊——!”
“说什么呢!”
“闭嘴!别咋呼!”
“凉州君……凉州君要怎办……”
“不知道。”
“他会不会不管我们……”
“怎办啊……救命……”
李翩深吸一口气,那些窃窃之声虽细弱却清晰,就好像他们都趴在他耳边说话似的,让他想装作听不见都难。
城下敌军似乎也明白这些血写的布条比直接攻城威力更大,他们根本没给城内喘息时间,就在众人刚从女墙后站起之时,平朔将军沮渠成勇手握强弩,一枝锐矢擦过李翩耳边,“砰”地钉在了他身后门楼的木柱子上。
这是一枝长约四尺的铁脊箭,箭身并未悬挂血淋淋的“屠城”二字,却系着一方麻帕。
沮渠成勇在城下扬声喊道:“敦煌诸人听着,开城门出城归降者,可免遭屠城之戮,奉劝诸位莫要平白送死。”
李翩用力拔下那枚铁脊箭,将其上麻帕展开一看,正如沮渠成勇所言,麻帕上写着,若有人打开城门主动投降,屠城之时便可免遭杀戮,否则下场就和这些人头一样。
城上诸人皆面面相觑。
李翩的脸色白里泛青,扬声对沮渠成勇喊道:“多谢河西王美意,只是此事事关重大,翩须与城内诸人商榷。”
沮渠成勇嚣张大笑道:“李凉州,恰好大王也有话要交待你。大王说,再给你三日,三日后倘你仍不肯束手就擒,咱们可就再没商量的余地!你好自为之吧!”
看着城下满脸狞笑的沮渠成勇,李翩将麻帕用力攥在手心,沉声对令狐峰道:“洪范门最为险要,定要看紧此处,决不可破。”
令狐峰颔首:“宋长史去了阳禾门,洪范门这边有我和李督邮交替,至于朱明、望京、凉风、庆明及城内各处,常宁已命玉门军分守。她们没有常宁的命令,是不会让任何人擅动的。”
听他这样说,李翩心内稍安,令狐峰这人脾气虽臭,行事确是十分靠得住。
今日沮渠玄山给自己来了这么一出扰乱人心的毒计,接下来守城之事将愈发困难。一座城池想要固若金汤,较之武备,众人是否齐心才是更关键的。
倘若人心思变,自己人先在城里闹起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已经没时间再拖延下去了,杀沮渠玄山之事必须快些,再快些。好在昨夜已经见了景熙且商谈妥当,之后就是景熙配合自己把这出戏做下去。
沮渠玄山想亲手把他逼上绝路,人头和血书之事他虽已让令狐峰和张元显疾速处置,可根本不可能瞒住城内百姓,也许过不了两日,街衢闾巷所有人都会知道此事,届时一定会生发极大恐慌,所以他再耽误不得,三日之内定要将一切准备妥当,到时才好杀了河西王……
李翩只觉脑海中一阵涛翻浪涌,思绪乱的让他忽然有点头晕。他站在原地缓了缓,之后走下城楼,策马扬鞭而去。
他现在要回子城,回到鹿脊居去做下一步的措置。
经过白马塔的时候,李翩看到许多衣着破烂的百姓跪于塔前,也许他们是在苦苦哀求诸天神佛,希望那十亿由旬之外的佛陀菩萨能显灵,救一救眼下危在旦夕的城池。
快到鹿脊居,远远地,他望见前方一骑正从阳禾门的方向朝自己行来。两匹马越来越近,直到相遇。
李翩眯着眼睛,最开始只觉那人朦胧虚幻,如同一片云一样向自己飘来,待他看清来人是谁时,不知为何突然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掉下来。
——云安头戴兜鍪,身着明光铠,英毅地驱马行来。
她刚去查看了阳禾门,现正打算往罗城去。远远就看见了李翩,故而放慢马速,与他渐行渐近。
“李轻盈,你打算如何杀沮渠玄山?”
谁都没下马,也谁都没停下,二人擦身而过的时候,云安沉声问道。
李翩控住缰绳,让马儿缓步走得更稳些,擦身而过的瞬间,他说:“同归于尽,你觉得如何?”
云安霎时惨白的容颜和毫无血色的双唇都被兜鍪遮着,可她面上却并无惊讶。她了解李轻盈,同归于尽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此刻,他们一人向东一人向西,他去筹谋,她去守御,谁都不能停下。
*
李翩回到鹿脊居的时候,云行之正龇牙跺脚站在门口等他。看这架势,他要是再不回来,大狗子就准备撒开四蹄奔出去找他了。
“站这儿做什么?准备得如何了?舆图上的路线都背熟了?东西都收好了?”李翩边向屋里走边一叠声急促地问。
云行之屁颠颠跟在他身后,满不在乎地说:“还没呢。我不用那些东西,我可以自己……”
“满口胡言!”
李翩一声呵斥打断云行之,前行的脚步也定在原地。一向温柔以至戏谑的他,在听到云行之说“还没”的时候,脸色就变得极其阴沉。
他回头看着云行之,眼中显出一抹愠怒:“你就这么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