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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西莉亞的爸媽去了埃及。他們覺得帶西莉亞同行不方便,所以她和珍妮就去住奶奶家。

奶奶住在溫布林登,西莉亞很喜歡住那兒。先說奶奶家房子的特色——花園像塊方形綠手帕,四周栽有玫瑰花叢,每一棵西莉亞都很熟悉,甚至在冬天裡都記得它們:“那棵叫粉紅法國,珍妮,你會喜歡那棵的。”但是花園裡最輝煌的是一株高大的白蠟樹,用鐵絲架固定,逐漸長成花架。什麼都比不上家裡有棵白蠟樹來得棒,西莉亞把它當成了最令人興奮的世界奇景之一。此外,還有很高的舊式紅木馬桶座,吃完早飯躲進這裡後,西莉亞就幻想自己是登基的女王,門上了鎖,很安全地跟其他人隔絕開來,因此她就在幻想中鄭重地鞠著躬,伸出手來讓廷臣親吻,放膽盡情幻想這宮廷情景。通往花園的門旁邊是奶奶的儲藏櫃,每天早上,奶奶就帶著那大串叮噹響的鑰匙來檢視儲藏櫃,西莉亞也像個定時要喂的小孩、小狗或獅子般準時出現。奶奶會從櫃子裡拿出一包包的糖、牛油、雞蛋或者一罐果醬。她會跟老廚娘薩拉展開冗長的激烈討論。薩拉跟龍斯完全不同,龍斯有多胖,薩拉就有多瘦,她是個滿臉皺紋的小老太婆,一輩子都在奶奶家幫傭,做了五十年,五十年來這種討論法一直沒變:糖用得太多了;上次拿出來的半磅茶葉怎麼了?五十年後,這已經成了行禮如儀的事,是奶奶身為謹慎持家主婦的日常演出內容。傭人都太浪費了!得要看緊一點才行。例行儀式結束後,奶奶才假裝首次留意到西莉亞也在場。

“唷,唷,小丫頭在這兒做什麼?”

然後奶奶會假裝很驚訝的樣子。

“嗯,嗯,”她會這樣說,“你該不會是想要什麼東西吧?”

“對,奶奶,我是想要。”

“好吧,等我瞧瞧。”奶奶悠閒地在櫃子深處翻找一下,總是會拿出某樣東西:一罐法國李子醬、一段糖漬當歸莖、一罐醃漬榲桲等等。總是有東西給小丫頭的。

奶奶是個很好看的老太太,白裡透紅的面板,額前兩邊垂著兩綹波浪白鬈髮,還有一張很幽默的大嘴巴。她的身材很高大,胸部大大凸起,腰臀豐滿。她總是穿天鵝絨或者織錦料子的連衣裙,由於身材豐滿貼著裙子,腰圍曲線玲瓏。

“我向來都有很美的身材,親愛的。”她經常告訴西莉亞說,“我妹妹芬妮的臉孔是家人中最漂亮的,但她沒有身材,一點都沒有!瘦得像兩塊釘在一起的板子似的。只要我在場的話,男人都不會多看她一眼。男人家喜歡的是身材,不是臉孔。”

“男人家”在奶奶的談話中佔了很大部分,她成長的時期正是男人被視為宇宙中心的時候,女人家的存在只不過是為了服侍那些優異人類。

“你去到哪裡都找不到比我父親更英俊的男人了。他身高足足有六英尺,我們家的小孩子全都很怕他,他很嚴。”

“奶奶,你媽媽是怎麼樣的人?”

“唉!可憐的人,死時才三十九歲。留下我們十個孩子。每生一個小孩,她就躺在床上一段時期……”

“奶奶,為什麼她要躺在床上一段時期?”

“寶貝,這是風俗習慣。”

西莉亞沒再對這強制規矩追根究底。

“她總是躺夠那個月。”奶奶接著說,“這是她唯一可以休息一下的時候,可憐的人。她很享受這個月子,因為通常可以在床上吃早餐,還可以吃到一個白煮蛋。可是她也吃不到多少,因為我們小孩常常會跑過去騷擾她。‘媽,可不可以讓我嚐嚐蛋?可不可以給我吃一些蛋白?’每個小孩都嘗一點之後,剩下給她的就沒多少了。她太好心了,太慈祥了。她死時我才十四歲,是家裡最大的孩子。可憐的爸爸傷心死了,他們是很恩愛的夫妻。六個月之後,他也跟著她到墳裡去了。”

西莉亞點著頭。在她看來,這似乎是很正確又恰當的事。育嬰室大多數的童書中都有一幕臨終情景,通常都是個小孩,特別乖、像個天使般的小孩。

“他怎麼死的?”

“百日癆[1]。”奶奶回答說。

“你媽媽呢?”

“她身體愈來愈衰弱,我親愛的,就只是身體衰弱死掉的。所以每次刮東風時到外面去的話,一定要好好裹住喉嚨,千萬要記住這點,西莉亞,東風會害死人的。可憐的桑基小姐,前一個月才跟我一起喝過茶,後來去游泳,游完之後正好刮東風,她又沒有長圍巾圍在脖子上,不到一星期就死了。”

奶奶所有的故事和懷舊幾乎都是這樣的結局。她本人可說是個最開心活潑的人,卻很樂於講些不治之症、猝死或者疑難雜症之類的事。西莉亞已經習以為常,甚至會在奶奶說到一半時,興趣盎然地插嘴追問:“奶奶,後來他死了嗎?”然後奶奶會回答說:“啊!死了,他是死了,可憐的傢伙。”死的不是女孩就是男孩,或者是婦女,視情況而定。奶奶的故事沒有一個是結局美滿的,這可能是出於她健康又精力充沛的性格本能反應吧。

奶奶也總是有很多令人費解的警告。

“要是你不認識的人給你糖果,乖乖,千萬不要拿。還有,等你長成了大姑娘時,要記住,永遠不要跟一個單身男人進到火車包廂裡。”

後面這項禁令讓西莉亞很苦惱,她是個害羞的小孩,要是不能跟一個單身男人一起待在火車包廂裡的話,那她就得事先問對方結婚了沒有,因為光是看外表,是無法知道一個男人是否已婚。光是想到得要問對方,就讓她很不安。

她並沒有把自己和一位來訪女客的低語聯想在一起。

“向孩子灌輸這樣的想法,不太明智吧?”

奶奶的回答卻很理直氣壯。

“儘早警告過之後,就不會到時後悔了。年輕人應該知道這些事情。有件事你大概從來沒聽說過,我親愛的,我先生曾經跟我講過——我的第一任丈夫,(奶奶結過三次婚,她的身材如此吸引人,加上又很懂得收服異性。她先後埋葬了他們:一個是流著淚埋葬的,一個是懷著無奈埋葬的,還有一個是端莊得體地埋葬的。)他說女人家應該懂得這些事。”

她的聲音小了下來,幾乎轉為竊竊私語。

西莉亞聽得到的內容似乎很沉悶,於是她就跑開,到花園裡去玩了……

珍妮很不快樂,愈來愈想家、想念法國以及親友。她告訴西莉亞說,英國傭人很不客氣。

“廚娘薩拉很好,儘管她說我是教皇黨。但其他人,瑪麗和凱蒂,她們就取笑我,因為我沒有把工資花在買衣服上,而是通通寄回家給媽媽。”

奶奶想辦法要給珍妮打氣。

“你就繼續做個懂事的姑娘,”她告訴珍妮,“光是靠些沒用的服飾打扮,是抓不到像樣男人的。你繼續把錢寄回家給媽媽,等到你結婚時,就會有一筆挺不錯的小積蓄了。這種簡單樸素的打扮,比一大堆花哨無用的服飾更適合女傭。你就繼續做個懂事的姑娘吧。”

但是每當瑪麗或者凱蒂對她特別不客氣或瞧不起她時,她偶爾還是會掉眼淚。英國姑娘不喜歡外國人,而且珍妮又是個教皇黨,大家都知道羅馬教會膜拜穿紫朱衣服的女人[2]。

奶奶粗枝大葉的鼓勵並未能真正對珍妮的心靈傷口起療愈之效。

“丫頭,你堅守自己的宗教是對的。倒不是說我自己信羅馬天主教,因為我並不信天主教。我認識的大多數天主教徒都是撒謊的人,要是天主教神父可以結婚的話,我可能還比較在意他們。可是那些女修院!那麼多漂亮女孩都關在女修院裡,再也沒有她們的訊息。她們後來怎麼了?我倒很想知道。我敢說,那些神職人員根本就不能回答我這個問題。”

幸好珍妮的英文能力還不足以瞭解這滔滔不絕的置評。

夫人很好心,珍妮說,她會盡量不去理其他女傭說什麼。

奶奶接著把瑪麗和凱蒂叫來,直言不諱說了她們一頓,因為她們很不客氣地對待一個身在異鄉的可憐姑娘。瑪麗和凱蒂回答時都非常輕聲細氣、非常禮貌、非常驚訝。真的,她們什麼也沒說過,根本就沒說。珍妮實在是太會胡思亂想了。

瑪麗請求能有一輛腳踏車,奶奶驚恐地拒絕之後,頗有點感到得意。

“瑪麗,真沒想到你會提出這樣的要求。我的僕人絕對不準有這種不像樣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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