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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月已西垂,漸漸看不到光芒,三人在石老奉承下都喝了許多酒,躺在客房中均有睡意。方多病不過多時已經打鼾睡去,陸劍池雖然睏倦,卻是無論如何也睡不著,方才那客棧中無頭的乾屍、走廊裡的眼睛、從頭頂伸下的手歷歷在目,方才若是“李那哥”慢了一步,那隻手是不是就會將自己的頭一把撕下,就如它撕裂那乾屍頭顱一般?石壽村的村民難道居然不知那客棧裡的異物?躺了一會,實在睡不著,睜開眼睛,他只見李蓮花躺在床上,睡得酣然入夢,半點沒有擔憂驚詫的表情,長長吐出一口氣,陸劍池又復閉上眼睛,難道心中種種怪異的感覺、這種強烈的不安都是自己江湖經驗不足所致?但要他像李蓮花方多病那般安然睡去,實是萬萬不能。

光線越來越暗,彷彿房外起了一場濃霧,濃霧越盛,外面草木所聚的露水愈重,重到最後,“嗒”的一聲落了下來。陸劍池默默聽著門外一切響動,再遠處有蟲鳴鼠竄之聲,更遠之處,似乎有人走動,不知是早起的獵戶,還是其他的什麼東西。

正在他神智越來越清,超然物外,一切注意力均在屋外之時,突覺一隻手掌自床沿伸了出來,輕輕按到了他的胸膛之上。剎那間陸劍池真是駭得魂飛魄散,驀然睜開眼睛,心跳得幾乎要從口中衝出來,眼前所見讓他瞬間停住呼吸,張大嘴巴,竟是一時呆若木雞,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眼前什麼也沒有,只有一隻手自床底伸了出來,按在他胸口,但……但正常人的手豈有這麼長、也絕不可能彎曲這樣的形狀。陸劍池一生自認膽氣豪邁,此時驚恐之心,和那碌碌市井小民也沒有什麼區別,一時之間驚駭欲死。正在此時,一物自他床底翻出,陸劍池大叫一聲,竟是昏了過去。

方多病驀地坐起,他已經睡著,被陸劍池一聲大叫驚醒,睜眼依稀只見一個五花斑斕,似人非人的東西伏在陸劍池床上,見他坐起,倏的向他撲去,行動之快快逾閃電,而竟然渾然無聲。方多病一時只覺自己在做夢,大叫一聲,揮笛招架,只聽“啪”的一聲悶響,一股巨力當胸而來,剎那頭昏眼花,窒息欲死,正當他自覺快要死了的時候,眼角似乎看到一陣白影飄蕩,心中居然還罵了一句:他媽的,要死的時候還有人裝那白衣劍客……接著天昏地暗,他結結實實的昏了過去。

淒涼黑暗的客房之中,一人揭去一層外袍,露出袍下白衣如雪,靜靜看那撲在方多病身上的東西。那東西手長腳長,在雪白面板上生滿一塊一塊血肉模糊的斑點,若非渾身龜裂般的血斑,和一個身材高瘦的赤裸男人也沒什麼大區別,頭顱甚大,見白衣人靜立一旁,它也回過頭來。只見它除了眼睛略小,嘴巴寬大,尚稱五官端正,突地低低嚎叫,驀地往白衣人身上撲來。

白衣人身形略閃,避開一撲,那東西行動奇快,轉折自如,竟如蜘蛛行網一般靈活詭變,一折之後,手掌往白衣人頭上抓來。白衣人足下輕點,頎長的身影輕捷超然,從那東西腋下掠過,反掌輕輕在它背後一拍,竟然是往外直掠而去。那東西怪叫一聲,追向他身後,虧得這東西行動如電,卻是追之不及,一前一後,兩“人”一同奔入了石老房中。

黑夜漸去,晨曦初起,只聽石老那蓬屋中一聲驚天動地的鬨然震響,枯枝石屑橫飛,劍氣破空而出,蓬屋傾頹崩塌,煙塵瀰漫,隨後一片寂寥,彷彿一切都失去了生命,一切詭異莫測、奇幻妖邪的怪物都在那倏然的安靜中,突然失去了行蹤。

過了不知多久,方多病緩緩睜開眼睛,只覺胸口氣滯,頭痛欲裂,渾身上下說不出的難受,好不容易坐起身來,只見陸劍池臉色憔悴,坐在身邊,神情恍惚,他咳嗽了幾聲,暗啞的道,“發生了什麼事?李蓮花呢?”陸劍池悚然一驚,呆呆的看著方多病,“李蓮花?”方多病嗓子幹極,再無心情幫李蓮花做戲,不耐怒道,“自然是李蓮花,住在吉祥紋蓮花樓中的人不是李蓮花難道是鬼?他人呢?”陸劍池茫然轉頭往一邊看去,只見李蓮花灰袍布衣,仍昏在一旁,一動不動,“他就是李蓮花?”方多病鬆了口氣,看來死蓮花還沒被那怪物掐死,“他當然是李蓮花,你真的信他是李蓮花同村的表房的鄰居?‘同村的表房的鄰居’怎麼可能是親戚?世上也只有你這種呆頭,才會相信他的鬼話!”方多病瞪眼罵道,“姓李的滿口胡說八道,你要是信了他半句,一定倒黴十年!”陸劍池呆在一旁,自從見那妖怪之後,這又是一件令他頗受打擊之事,住在吉祥紋蓮花樓中之人自然是李蓮花,為何自己會相信根本不合道理的胡言亂語?難道自己真有如此差勁,不但怕死怕鬼,甚至連高人在旁都辨認不出?再看昏死一旁的李蓮花,可是這人如此唯唯諾諾,如此膽小怕死,又有哪裡像那前輩高人了?心中一片混亂,江湖武林,與他在武當山上所想全然不同。

“死蓮花!”方多病自床上跳下,到李蓮花床邊踢了他一腳,“你要裝到什麼時候?還不起來?”李蓮花仍自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聞言突然睜開眼睛,歉然道,“我怕那妖怪還沒走……”方多病罵道,“他媽的青天白日,太陽都照到屁股,妖怪早就跑了,哪裡還有什麼妖怪?昨夜那妖怪突然鑽出來的時候,你在哪裡?怎不見你衝出來救我?”李蓮花正色道,“昨夜你昏去之後,正是我大仁大勇,仗義相救,施展出一記驚天地泣鬼神的絕世劍招,於五丈之外將那妖怪的頭顱斬於劍下,救了你們兩條小命。”方多病嗤之以鼻,“是是是,你老武功蓋世,那本公子就是天下第一,我要是信你,我就是一頭白痴的死瘟豬!”李蓮花慢吞吞的道,“既然是死瘟豬,哪裡還會白痴……不是早就死了麼……”方多病大怒,“李蓮花!”李蓮花道,“什麼事?”隨即對陸劍池微笑,“昨夜那妖怪真是恐怖之極,我被嚇昏了,什麼也不知道,不知它後來是如何走的?”陸劍池頓時滿臉尷尬,“我……”他昨夜真是被嚇昏過去,至今心神未定,幸好方多病介面道,“昨夜它打昏了陸大俠就向我撲過來,我被它一掌拍昏之後也什麼都不知道了,不過好像看到一些白色衣裳的影子。”他涼涼的補了一句,“說不定真有什麼白衣大俠突然之間冒出來救命,你可有看見什麼白衣劍客的影子?”李蓮花連連搖頭,“我看到一隻手從陸大俠床鋪底下伸出來的時候早就昏倒,什麼也不知道。”

此時房門一開,石老帶著那兩位年輕人端著清水走了進來,三人臉色都很蒼白,也似經過了一場極大的驚嚇,“三位好些了麼?”方多病奇道,“是你救了我們?”石老沙啞的道,“昨天晚上……真是嚇得快去了半條命,昨天晚上突然有一頭怪物衝進我的屋子,然後一個穿著白衣,臉上戴著面紗的年輕人追了進來,我只聽見轟隆一聲,整間屋子就垮了,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今天早晨到你們房裡一看,你們三個都昏死在床上,窗戶破了一個大洞,可能那怪物和白衣人也來過你們這裡。”他咳嗽了幾聲,“我們石壽村長年有長臂怪人的傳說,據說附近山林之中,生有一種行動奇快,力大無窮的怪物,它的巢本在深山,最近也許是沒有野獸可吃,所以經常到我們村裡活動。”

“你是說我們運氣太差,撞上了這種妖怪?”方多病呸了一聲,“老頭,既然有這種古怪故事,昨晚吃飯你卻不說?而且我十分懷疑,你是石壽村村長,村裡那稀奇古怪陰森恐怖的客棧裡死了多少人,你怎能不知道?老實說,你知道那怪物在村裡橫行,也知道它在客棧殺人是麼?卻故意不告訴我們。”石老老淚縱橫,“村裡有這種怪物,實在是本村的醜事,這都是因為村裡供奉神明不力,蒼天降罪,怎麼可以對外人講……”方多病本待再罵,看如此一把年紀的老頭哭成這般模樣,有些於心不忍,哼了一聲作罷。陸劍池關心的卻是他提到的那“白衣劍客”,失聲問道,“昨夜真有白衣劍客出手相救?他人在何處?”

“那年輕人和那頭怪物在屋子崩塌以後往樹林裡跑去了。”石老嘆了口氣,“真是天降奇人,不知是哪裡來的神仙一樣的人,竟然能和怪物動手,那怪物全身長甲,刀槍不入,動作快若閃電,能和它動手,真非尋常人。”方多病胸口仍然疼痛,嘆了口氣,以那怪物的力道,若非內功超凡絕世的高手,難以抗衡其力,心中不免有些氣餒,暗想他媽的,我就是練上一輩子,也未必比得上這怪物天生的神力,武功練來何用?而昨夜他瞟到的一角白影、以及石老說的蒙面白衣人卻是誰?不是一流高手中的一流高手,怎能和那東西動手?

李蓮花慢慢自床上爬了起來,嘆了口氣,“昨夜被嚇得半死,不過有白衣大俠追那妖怪去了,想必是不要緊,我……我想到處走走,散散心。”方多病連連點頭,“我也想到處走走。”他心裡想的更是過幾個時辰等胸口傷勢好些,公子他便要逃之夭夭,從這鬼地方遠走高飛了,死也不再回頭。陸劍池此時毫無主見,隨之點了點頭。石老手指東方,“下山的路在那裡,往東走十里路,進入牛頭山,穿過菜頭谷,就可以見到阿茲河,沿著河水就可出去。”李蓮花欣然點頭,三人用過些清水糙面,洗漱乾淨,便緩步出門。

石老看著三人的背影,長長嘆了口氣,那兩位年輕人目露兇光,“村長,這就讓他們走了?”石老搖了搖頭,“他們有人暗中保護,只怕是不成了,讓他們去吧,反正那……那事,他們也不知情,不過三個什麼也不知道的外鄉人。”兩個年輕人自喉底發出一聲低低的嚎叫,猶如獸嘶,“村裡好久沒有……”石老冷冷的道,“總是會有的。”

李蓮花三人緩步往石壽村旁的山林走去。方多病只想尋個僻靜角落運氣調息,陸劍池卻仍不忘那白衣劍客,想了半響,忍不住道,“江湖之中,似乎並沒有這樣一位白紗遮面,武功高強的年輕人,昨夜那白衣劍客究竟是誰?難道他一直跟在我們身後?”方多病嗤之以鼻,“江湖中白衣大俠多如牛毛,只消他穿著白衣,戴著面紗,人人都是白衣劍客,天知道他究竟是前輩高人還是九流混混?”李蓮花東張西望,要說他在欣賞風景,不如說更像在尋什麼寶貝,但見四面八方大都是綠油油還沒開的菊花,雜草一蓬蓬,樹都沒幾棵,沿著山路走出去老遠,他喃喃自語,“奇怪……”方多病隨口問道,“奇怪什麼?奇怪那白衣劍客哪裡去了?”李蓮花往東南西北各看了一眼,慢吞吞的道,“這山頭四面八方都是菊花,雜草,幾棵不生果子的老樹,村裡人既不種田,也不養豬,奇怪也哉……”

“他們不是打獵麼?”方多病皺眉,“你在想什麼?”李蓮花道,“你我走出這麼遠,除了老鼠什麼也沒看見,難道他們打獵打的就是老鼠?”方多病一呆,“或許只是你我運氣太差沒看見而已。”李蓮花嘆了口氣,“會有什麼獵物是吃菊花的?況且這菊花枝幹既粗且硬,生有絨毛,牛啊羊啊,只怕都是不吃的。這裡又是高山,黃牛自然爬不上來,而如果有山羊群,必然也會留下痕跡和氣味,我卻什麼也沒聞到。這裡的樹不生果子,自然也不會有猴子,更沒有野豬。”陸劍池深深呼吸,的確風中只嗅到青草之氣,“這種地方多半沒有什麼獵物。”李蓮花點了點頭,“那他們吃什麼?”方多病和陸劍池面面相覷,陸劍池道,“他們不是吃那種野菜,還有粗劣的麵粉、什麼高山野驢?”李蓮花嘆了口氣,“我早已說過,那高山能生野驢之處遠在千里之外,就算它長了翅膀會飛,自千里之外飛來,也必在半路餓死。”方多病失聲道,“你說石老騙了我們?那若不是野驢肉,那是什麼肉?”李蓮花瞪眼道,“我不知道,總而言之,我既沒看見村裡養什麼牛羊肥豬,也沒看見山林裡有什麼野豬野驢,滿地菊花,野菜寥寥無幾,這裡如此貧瘠,卻住著幾十號大活人,豈非很奇怪?”

陸劍池茫然道,“或許他們有外出購買些什麼糧食,所以能在這裡生活。”李蓮花慢吞吞的道,“但是村長卻說,他們從不出去,而且有件事也很奇怪……”方多病問道,“什麼?”李蓮花道,“他們對‘中原人’有諾大仇恨,卻為什麼對你我這麼好?難道你我生得不像中原人?”方多病一呆,李蓮花喃喃的道,“無事獻殷勤……正如你所說,石老明知村裡有那妖怪,卻故意不說;半夜三更,你我在客棧行動何等隱秘,他如何知道?數碟菜餚,有菜有肉有酒,難道這裡的村民家家戶戶半夜三更都準備要做菜待客不成?”這番話一說,陸劍池睜大了眼睛,這就是他一直感覺怪異和不安的源頭,只是他卻想不出來,聽李蓮花一說,心裡頓時安然,“正是,這石老十分奇怪。”方多病皺眉,“本公子對那老頭也很疑心,不過這和那碗肉有什麼關係?”李蓮花嘆了口氣,“還記得客棧裡那隻斷手麼?”

陸劍池和方多病皆點頭,李蓮花道,“那客棧裡本該有許多屍體,卻不見蹤影,只有只斷手,還算新鮮,不是麼?”方多病毛骨悚然,“你想說什麼?”李蓮花喃喃的道,“我想說……我想說在這裡我唯一看到的能吃的肉,若不是老鼠、就是死人……”

此言一出,方多病張大了嘴巴,陸劍池只覺一陣噁心,幾乎沒吐了出來,失聲道,“什麼——”李蓮花很遺憾的看著他們,“如果你們吃了那肉,說不定就知道人肉是什麼滋味。”方多病道,“呸呸呸!大白天的胡說八道,你怎知那是死人肉?”陸劍池呆了半晌,緩緩的道,“除非找到放在鍋裡煮的屍體……我……我實是難以相信。”李蓮花嘆了口氣,“你得了一頭死豬,除了放進鍋裡煮的那些肉之外,難道連渣都沒有?”方多病牙齒打戰,“你你你……你難道要去找吃剩下的骨頭和煮剩下來的……死人……”李蓮花正色道,“不是,吃死人的事過會再說。”方多病一呆,“那你要找什麼?”

“房子。”李蓮花道,“這村裡應當還有許多房子。”陸劍池奇道,“房子?什麼房子?”李蓮花目眺四周,看遍地野菊,“若多年前真的有許多中原人到此開山種樹、種植穀物釀酒,自然要蓋房子,只有來往販酒的商人才會住在客棧裡。而要將一片山林弄成現在這副模樣,必定也不是幾個月之間就能做到的事,需要許多人力,所以我想……村裡本來尚還有許多中原人蓋的房子。”

方多病東張西望,陸劍池極目遠眺,只見雜草菊花,連樹都寥寥無幾,哪裡有什麼房子?“沒有什麼‘中原人蓋的房子’……那就是那老頭又在胡扯!”方多病喃喃的道,“該死!本公子竟然讓個老頭騙了這麼久……”陸劍池滿心疑惑,沒有房子,但的確山林被夷為平地,生滿了本不該生在高山上的菊花。李蓮花凝視菊花叢,“這些菊花,想必是當年中原人種在自己屋前屋後的……”他大步往菊花叢最盛之處走去,彎腰撩開花叢,對著地面細細檢視,不過多時,他以足輕輕在地上擦開一條痕跡,菊花叢下的土壤被擦去一層細沙和浮泥,露出了黑色的炭土。

“縱火……”陸劍池喃喃的道,“他們放火燒光了中原人在這裡蓋的房子,包括那些不結果實的果樹和穀物,所以山頭變成了一片荒地。”李蓮花足下加勁,擦去炭土之後,地下露出了幾塊青磚,正是當年房屋所留,石壽村並不開化,搭建房屋不會使用青磚。“高山之上,樹木生長緩慢,要等此地再長成山林,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結果土地被菊花所佔。”李蓮花嘆了口氣,“看來本來的確有許多中原人在這裡開荒,後來‘制酒的秘方失傳,所以人漸漸都離開了’……”他頓了一頓,喃喃的道:“這種說辭,我實在不怎麼相信。”

他突然說出句話來,陸劍池和方多病都是一呆,奇道,“為什麼?”李蓮花喃喃的道,“想我堂堂中原人士,何等精於計算,既然有人能想到上山開荒就地取材釀酒致富,其頭腦何等聰明靈活?這秘方豈是如此容易就失傳的?必定要當作寶貝……而就算釀造‘柔腸玉釀’的秘方失傳,這石壽村冰泉泉水運下山去,用以釀造其他美酒,還不是一樣掙錢?所謂奇貨可居,既然發現此地,豈有輕易放棄之理?”他沿著地上菊花的走向,走到三十步以外,那地上依稀也露出青磚的痕跡,房屋乃是並排而造,數目看來遠不止一間兩間。李蓮花在青磚之旁站定,輕輕嘆了口氣,“何況以那客棧中各種古怪痕跡看來,包括這被火燒去的房子,分明是經過了一場慘絕人寰的屠殺,之後中原人的房屋被拆毀焚燒……所以……”他抬起頭來,看向方多病。方多病為之毛骨悚然,失聲道,“你想說……什麼……”李蓮花幽幽的道,“我想說當年只怕不是什麼‘釀酒的秘方失傳,人漸漸都離開不再回來’,而是石壽村民對中原人開荒種樹造田掠奪冰泉的行徑極度不滿,開展了一場滅口滅門的大屠殺,所以‘柔腸玉釀’的秘方就此失傳。”他奇異的目光瞟了遠處的村莊一眼,“就像兩頭老虎打架,一隻咬死了另一隻。”

“可是客棧中那砍入銅爐的一劍和摳在門上的那隻手,分明表示死者之中有武林中人,並且武功不弱。”陸劍池臉色蒼白,“石壽村村民如此之少,又不會武功,怎能殺得死這許多人?又怎能保證一個不漏、或者一定能殺死對方?”李蓮花道,“因為石壽村村民有一種非常可怖又邪惡的動手的法子……”

“什麼法子?”方多病立刻問,隨即醒悟,“你是說那隻五花斑點妖怪麼?難道村長能操縱那隻妖怪,叫它殺人?”李蓮花搖頭,“不是,石老如果能操縱那東西,他的房子就不會被拆,至少在白衣劍客劍氣斬向屋樑的時候,那東西就該阻止,但那東西逃走之時,把他蓬屋的另一面牆撞塌,房子這才徹底倒了,所以那東西並不受誰操縱。”他順口說來,方多病心裡大奇——他怎麼知道白衣劍客是如此弄塌村長的蓬屋?又怎能知道整個屋子倒塌的經過?“你怎知……”方多病一句問話還沒說完,李蓮花又道,“斑點妖怪的事以後再說,菊花山是附近最高的山頭,上去瞧瞧。”陸劍池此時對李蓮花信服之極,聞言點頭,三人放步往菊花山頭奔去。

菊花山頭依然景緻豔麗,那些本不屬此地的菊花生長得十分茂盛,地上偶爾可見那夜石老請客的野菜,但數目稀少。地上大都是生有絨毛,半木半草的菊叢,高山甚寒,豔陽高照,有些菊花已提早開放,花朵比幾人平常所見大了許多,顏色白了許多。三人奔到山頂,陸劍池心中一動,“李神醫,昨日你守在這湖畔,想必並非偶然,你可是早就發現了此地有什麼隱秘?”李蓮花連連搖頭,“昨天我本要拔野菜煮麵條,結果一直爬上山頂也沒看見什麼眼熟的野菜,到山頂之後只見許多老鷹在天上飛,看著看著我就睡著了。”三人在那湖畔東張西望了一陣,只見到處菊花,除了遠處的石壽村寥寥幾處房屋,真是又荒蕪、又豔麗的景色。方多病陸劍池兩人茫然看著李蓮花,不知他要在山上看些什麼,只見李蓮花目不轉睛的看了半天,“果然沒有……”他自言自語。

方多病也向著他看的各個方向亂看一氣,跟著搖頭晃腦,“果然什麼都沒有……”陸劍池奇道,“沒有什麼?”方多病對天翻了個大白眼,“什麼都沒有就是什麼都沒有,你可有看出什麼東西來?”陸劍池搖頭,方多病瞪眼道,“那便是了,你什麼也沒看出來,我也什麼也沒看出來,死蓮花說‘果然沒有’,那就是什麼都沒有了。”陸劍池哭笑不得,眼望李蓮花,“李神醫……”

“停、停、停,”李蓮花連連搖頭,“我不是李神醫,你可以叫我‘李兄’、‘李大哥’、‘李賢弟’、‘兄臺’、‘這位朋友’,或者客氣點叫‘足下’、‘閣下’、‘先生’,或者不客氣點叫‘李仔’、‘阿李’、‘阿蓮’、‘阿花’都可以,只萬萬不要叫我神醫。”陸劍池汗顏,暗道我怎可叫他“阿李”、“阿蓮”、“阿花”?成何體統……這位前輩高人果然脾性與常人不同。方多病咳嗽一聲,一本正經的問,“死蓮花,你到底爬上山來看什麼?”李蓮花道,“你們有沒有覺得石壽村少了點什麼?”

“什麼?”方多病皺眉,“錢?”李蓮花道,“那個……錢……也是少的,不過……”方多病怒道,“這麼十幾二十戶人家一個破村,什麼都少,美人也少、美酒也少,要什麼山珍海味更是沒有,要什麼沒什麼,誰知道你說的是哪一樣?”陸劍池突地沉聲道,“墓地!”

墓地?方多病一凜,凝目望去,只見石壽村方圓數座山丘滿是野菊,的確沒有半塊墓地。“如果石壽村民世世代代都住在此地,那長年累月積累下來的墳冢必定不少,這村子卻沒有半塊墓地,連個墓碑都沒有見著,豈非很奇怪?”李蓮花道,“沒有墳墓,理由兩個,要麼從來沒有人死;要麼不往土裡埋死人。”方多病道,“怎麼可能沒有人死?人人都是要死的。”陸劍池點頭,“何況那客棧裡許多屍體不見,如果是收殮了,就算石壽村本村村民有奇異的下葬習俗,中原人卻必定是要入土為安的。”李蓮花道,“那這麼多死人哪裡去了?”方多病和陸劍池面面相覷,半晌之後,方多病吃吃的道,“難道你想說……你想說他們……吃掉了?”

李蓮花不答,陸劍池突道,“我聽說的確西北大山之中,有這種傳聞……因為土地貧瘠、食物稀少,有些村莊中人祖祖輩輩不出大山,而父母死後,就被子孫所食。”方多病渾身發寒,“真的?”李蓮花輕輕嘆了口氣,“你看見那湖面的倒影麼?”方多病道,“早就看見了,許許多多好像骷髏的倒影,古怪得很。”李蓮花繞到湖水臨崖的一面,輕敲那阻攔流水的岩石,岩石上凹凹凸凸,許多窩槽,突地手上用勁一敲,只聽“啪”的一聲脆響,那岩石裂開三分。李蓮花目不轉睛的看著那三分裂口,方多病倒抽了一口涼氣,只見那裂開的岩石下露出一塊顱骨,難道這諾大岩石之中竟然到處都藏著骷髏?這怎麼可能?李蓮花以手指輕敲那“岩石”,“岩石”發出空空之聲,“這是一層陶土。”他低聲道。

陶土……就表示有人把骷髏頭埋在黏土之中,拿去焚燒……為什麼?那些失蹤的屍體,究竟是被吃掉了、還是被燒掉了?或者是被天葬、還是被水葬了?方多病頭腦中霎時浮現各種各樣古怪的情景,不知不覺長嘆一聲,仰首看天,天空果然有許多老鷹在盤旋,“聽說老鷹落下的地方一定有屍骨,要不要去看看?”

陸劍池還在怔忡那陶土中的骷髏,聞言抬頭,“走吧。”三人跟隨老鷹的影子追出下山頭,進入石壽村下一處幽谷,只見潺潺流水之畔落著不少鷹隼,或大或小,見有人靠近,呼啦一聲滿天飛起,不住盤旋。方多病嫌惡的揮了揮袖子,平生第一次覺得老鷹也如蒼蠅般惹人討厭,陸劍池走到水邊,剎那倒抽了一口涼氣,淺淺的水底佈滿各種各樣的骨節,而無論原先骨頭是粗是細,全都被截為莫約一二寸長短的一截,整個溪流地下全都是白骨,映著清澈見底的溪水和不住亂飛的蒼蠅蚊蟲,實是說不出的詭異古怪。

“這是人骨麼?”陸劍池臉色蒼白,這若是人骨,只怕不下百人之多。李蓮花探手入水,自水中拾起一塊骨頭,凝視半晌,“這不就是指骨?”方多病毛骨悚然,“你怎能伸手去摸……”湊過來一看,只見那是一截兩節長短的手指骨,以那長短、關節看來,的確便是人手。李蓮花抬頭向剛才老鷹盤踞的地方望去,輕輕嘆了口氣,陸劍池心中一動,躍過溪流,只見老鷹盤踞之地果然遺留幾塊血肉未消盡的碎骨,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惡臭。方多病隨著躍過,“肉裡有那種野菜。”他低聲道,“而且這些都是煮熟的……”陸劍池背後寒毛為之豎起,李蓮花靜靜立在溪對岸,既沒有過來,也並未在看那堆碎骨,他揚起頭看滿天盤旋的老鷹,又是輕輕嘆了口氣。

“死蓮花!你昨天爬上山的時候就看見了是嗎?”方多病突然大罵起來,“今天你是故意讓我們來看這些東西,你他媽的你是故意的!你故意惡整老子!你讓老子來看這……這些……”陸劍池看著那煮熟的殘肉,不知為何一股滄桑淒涼之意充盈心頭,回頭看流水無情,白骨節節沉底,眼圈微酸,心中竟是酸楚難受之極。李蓮花的視線回落到方多病身上,微微一笑,笑意淡泊也平靜,“人人都要死的……”

“人怎麼能死得這樣……被糟蹋……”方多病大聲道,“人死了就該受他兒子孫子供奉,給他燒香燒紙錢,怎麼能這樣?他們怎麼可以吃掉……吃掉自己老爹老孃?”李蓮花緩緩的道,“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規矩,若死者心甘情願,你何妨看成是一種偉大至極的父母愛?吃人之事古已有之,可怕的不是吃死人,而是若是對吃人之事當作平常,殺人取肉,那便與野獸無異。”他道,“石壽村少有人跡,貧瘠之極,他們吃慣人肉,假如當年屠殺中原人之後,把他們的屍體也當作食物吃盡,那自你我三人踏入石壽村之時,已成為他們眼中的獵物,所以你我踏進客棧,他們當然知曉。”

“所以那村長故意對你我這麼好,特地拿出美酒招待,就是想灌醉你我,然後把你我安排到有五花斑點妖怪的房間送死,他們好等著吃肉?”方多病嫌惡的道,“你可是這個意思?”李蓮花點了點頭,“這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是你我誤闖客棧,他要殺人滅口。”陸劍池動容道,“那客棧中人應當都是死於斑點怪物之手,你既然說石老不能操縱那怪物,客棧死人之事就非石老所為,為何他還要殺人滅口?”

李蓮花道,“這個……是因為他以為我們看清楚了那斑點妖怪的樣子,他放棄殺人滅口的念頭,是因為一則他以為我們有‘神仙一樣的白衣劍客’暗中保護,二則他後來明白其實我們並沒有看清楚那斑點妖怪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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