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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一到午後,位於崇業坊的鴻運賭坊便開始熱鬧起來。

大唐上自王公、下至百姓都好賭,於是開賭坊成了大唐最賺錢的幾項營生之一。當時雖沒有牌九等後人熟知的各種牌類賭博,但玩法已然五花八門,除了眾所周知的鬥雞、鬥鵪鶉、鬥促織等禽蟲賭,每年的幾場大型擊鞠會、大小棋會、斗香賽乃至當年薛百味參加的“煉珍宴”廚藝大會,都會成為賭坊的下注目標,引得大小賭徒趨之若鶩。

而在平常的日子裡,賭坊中的擲骰賭、攤錢賭最吸引各色賭徒。鴻運賭坊是長安三大賭坊之一,專營擲骰和攤錢兩大類賭法,最受京師一眾賭徒推崇。

今天鴻運賭坊的情況有些特殊,可以坐滿百十人的大堂裡,吆五喝六聲少了許多,不少相熟的賭徒竊竊私語,相互打聽著什麼。

此刻,就在一間高階賭客才能進入的華麗暖閣內,大荷官燕小乙滿臉大汗地坐在那兒,身子微微打戰。眼下的賭法是他最擅長的擲骰,但燕小乙拈著骰子卻擲不下去。

燕小乙算是鴻運賭坊以大價錢包下來鎮場的三大囊家八大荷官中的一員,年方而立就在八大荷官中排位第三,久經賭戰,但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對手。

他的對手就靜靜端坐在對面,是個木頭木腦的藍衫後生,除了一雙眸子有些靈動,模樣平平常常。藍衫後生身旁,還坐著個肥肥胖胖的中年商賈。這胖商人更是一臉痴相,跟呆頭鵝般的藍衫後生湊在一起,原本是十成十的挨宰物件。

可這對呆瓜的玩法卻十足讓燕小乙心驚。藍衫後生一上來就押上了全副家當,五十貫大錢。

擲骰子這玩法很簡單,幾乎就是一擲一瞪眼。燕小乙這時正坐在囊家位置,所謂“囊家”便是後世人口中“莊家”的唐代叫法。但這個文文靜靜的呆頭後生抬手就擲出了俗稱“三連魁”的三個六,力壓身為囊家的燕小乙一個點。

下一把,後生則直接把贏到手的一百貫再押上,然後抬手又是個“三連魁”,可偏偏燕小乙使出吐血的功力也只擲出了兩六一四的“小探花”。

幾把玩下來,後生身旁的小案上已經堆滿了飛錢領取的書契,總額已經達到四百貫。

四百貫,可以在長安城的緊要之地買一座大宅院,抑或買十匹上等良駒。而那位後生卻又將這四百貫穩穩地推了過來,仍舊是押上全部家當。這一把該當燕小乙先擲骰。他拈一拈那骰子,確是自己用了多年的稱手傢伙。這副象牙骰子裡面灌了水銀,用他的特殊手法,可以確保穩穩地擲出三個六的“三連魁”。

可此刻燕小乙卻臉色僵硬,額頭凝滿汗珠,連手臂都微微顫抖起來。在暖閣的一面花窗上已經擠滿了人頭,每張臉上都溢滿興奮之色。在這些賭徒眼中,似這藍衫後生這樣瘋狂的賭法,逆天的運氣,簡直就是長安城十年來罕見的賭場奇蹟。

這時簾櫳一挑,一胖一瘦兩個人走了進來。燕小乙一看這兩個人,終於鬆了口氣。

那乾瘦如竹竿的,在賭坊內被尊稱為“詹師”,是著名的術士。那肥頭大耳、猶如富態豪紳的,則是燕小乙的賭術師尊、鴻運賭坊第一鎮場高手“賭尊”牛八爺。看到這兩人現身,花窗外擁著的賭徒們不由爆出一陣低低的驚呼。

牛八爺滿臉溫和的笑容,拱手道:“鄙人牛八,這位是詹先生,聽說來了兩個高手,我們兩個老頭子過來見識見識。”

藍衫後生很淡漠地向兩人點了點頭,對號稱“長安賭尊”的牛八爺似乎根本懶得客套,而他身旁那位胖商賈連眼皮都沒抬。

詹師傅神色一冷,探掌按在了燕小乙的肩頭,罡氣悄然運出。忽然間,詹先生感覺一股強大如山嶽般的氣息凌空壓來,就在他覺得呼吸艱澀、煩悶欲呼的一瞬,威壓又陡地消失。同一刻,與詹先生氣息相連的燕小乙渾身巨震,手中的骰子險些扔出去。

“認輸吧你。”牛八爺拍了拍徒弟的肩。

燕小乙抹了把汗,終於臉色蠟黃地站起了身。

牛八爺朗聲道:“囊家認賭服輸,照理應賠上一半籌碼。來人,二百貫的書契奉上。”

立時就有兩名豔麗女子畢恭畢敬地將幾張書契捧了過來。藍衫青年看也不看,信手扔在了身旁小案上。

窗外那些賭徒則看得個個眼冒金光。

“關窗,清退閒人!”牛八爺的聲音照舊四平八穩。

片刻後,花窗關閉,幾個彪形大漢守在窗外,將一眾興奮地看熱鬧的賭徒轟走了。

“這位老兄,怎麼稱呼?”牛八爺笑吟吟地坐下,目光灼灼地望向青年身後的微胖商賈。

身為鴻運賭坊的第一鎮場高手,在長安城賭徒心中如神一般存在的牛八爺絕對有獨門絕學,而且修過術法,一身修為絕不在詹先生之下。他早已看破那位胖商賈才是真正深藏不露的高手。

哪知胖商賈卻只點點頭道:“無名之輩,不足一提。”

牛八爺依舊笑笑,道:“老朽在長安大小賭場間還有些薄名。藝成之後,正式的賭局,大小几千戰,從沒輸過。”他說起“從沒輸過”四字,說得很慢,隱然有橫戈立馬千軍辟易之氣,“不是我的運氣有多好,只因為自幼修得一門與術法相關的奇門賭術。這賭術叫‘不敗之賭’,藝成了,我就再不會輸。”說著他揮揮手,示意上茶,那豔妝女子立刻給他和青年後生的瓷盞內倒滿了茶湯。

“小乙是我的徒弟,我待他如同待自己的親生兒子,但我始終沒教給他這手‘不敗之賭’。不是捨不得教,是不敢教。天道好還,術法這種東西,反噬的力量極大。這門賭術的反噬力則更邪乎,會對藝成者形成克子克妻的大煞之局。我修成這門賭術後,就離家遠走。我的家就在江南,但我幾乎沒有回去過。他們母子遠在千里之外的江南錦衣玉食,享用我在大賭坊內掙來的大把金銀,但我那婆娘只能守活寡,我兒子永遠看不見他爹。在我的印象裡,兒子還是十二歲的模樣……”

見他深深地嘆了口氣,藍衫後生忍不住問:“未必真那麼邪吧,你就回去看看你兒子,難道真會有什麼反噬?”

“我真回去過一次。”牛八爺的臉孔抽動一下,“為了那次回家探親,我幾乎散盡了一半的家財,找和尚道士做了許多功德,然後才偷偷趕回家裡。你猜怎麼著?不到三天,我兒子病了,神志不清,尋遍了名醫也治不好。我只得離開,走了三天他就好了,可他娘至今還癱在床上。到如今,我只可逛逛青樓,逗逗名妓,不能娶小妾,連外室都不能養,養了就死。我甚至想收山了,不再用這‘不敗之賭’,但沒用,以前已經欠了賬,這個賬還不完……嘮叨這麼多,只是想告訴你們,”牛八爺翻起眼盯著藍衫後生和胖商賈,“這個世界有自己的規矩,雖然術法可以五鬼搬運,可以盜取天機,但那終究是一種盜,而若是將術法運用到賭術上,那就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韙。”

“說得不錯,”藍衫後生笑了笑,“很有意思。改日有空,我會找你喝喝茶,再聽你細講這個故事,我愛聽。”

牛八爺的臉色舒展開來,頗為自己不戰而屈人之兵而自得,但馬上他的臉便僵住了。

藍衫後生將大沓書契緩緩推出來:“現下,該讓我見識見識你的‘不敗之賭’了,全押!”

暖閣內的空氣彷彿凝固了一般。牛八爺慢慢站起身,沉聲道:“小乙,燃香,叩拜祖師。”

燕小乙滿臉肅然,忙轉身忙碌,片刻後暖閣內香菸繚繞。牛八爺冷冰冰地揮手:“女人全出去!”幾個在旁伺候的豔妝女子匆匆退下。

牛八爺雙手捧香,緩步走到窗前,向著緊閉的花窗恭恭敬敬地持香三拜。

“按規矩,這次該我先了吧?”藍衫後生見他坐下,便迫不及待地拈起骰子。

牛八爺不開腔,只沉沉點頭,藍衫後生很隨意地擲下了骰子。

骰子骨碌碌地在案頭飛轉,所有的眼睛都緊盯著那三個飛轉的骰子,甚至連閣內的空氣也隨著骰子飛轉。

骰子定住,三個六,三連魁。

啪的一聲,同一刻,牛八爺剛插在香爐上的三支香齊齊折斷。

信香折斷,祖師不臨。這是不敗之賭的術法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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