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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入畫的手鬆開去,越跑越遠。惜春的手落空了,以一種悽豔姿態停駐在空中,像一株枯死的蘭花。

身上覺得冷,睜開眼睛卻是披風滑落,惜春心裡一沉,著緊抓住,手裡有了實質的東西,才稍稍安穩。方才閉目之間,她盹了一會兒,十年前入畫別她而去的場景歷歷在目,現時入畫就在她的對面。除了回憶,還有什麼力量能拉扯往事來回奔忙。然而她不方便去直視她,連提問也顯得唐突——十年不見,畢竟十年,足以使熟悉的兩個人變成陌路。她們非親非故,硬要扯上點子關係,只是十年前的舊主僕一場。

這算是俗世眾多關係中典型的微妙而不牢靠的一種關係。對身份迭變的兩個人,尤其尷尬。惜春有點後悔自己上了入畫的車。沒錯,她像一隻走錯路的蜘蛛——把自己陷入一張舊的塵網中。

幸好在這時,車伕一聲吆喝,馬長嘶,車很快停穩。惜春和入畫同時聽到對方鬆口氣的聲音,原來都是這樣尷尬。兩個人眼神一觸,都帶著點解嘲的笑容。入畫帶著良兒下去了,惜春順手揭開窗簾看,外面屋舍整齊,燈火輝煌。這樣的屋子自然不比賈府。商與官的差別,也許就在那麼點子氣象。然而,對於一個經商的人來說,有這樣的規格也是可觀的了。

惜春嘆了口氣,放下窗簾,她警覺自己塵事清醒,十年前的事像落滿灰的玻璃,只是輕輕一抬手,就清晰地纖毫必現。然而那究竟是無礙的。再沒有第二個賈府,沒有一個在世的親人,心裡存留些記憶,像失群的鳥兒,唯一剩下的是身上溫暖羽毛。

還是住進了張府,他們待她還不賴。忙進忙出的不斷有人走動,給她佈置被褥。入畫親捧了衣衫,像以前一樣伺候她入浴。銅鏡映燭光,她仍準備為她梳頭。

只是,她的頭上已經沒有頭髮了,入畫拿起梳子,才驚覺這個事實,兩個人在鏡裡啞然失笑。

……

“姑娘,你到底出了家。”入畫神情黯澀,吞聲道。

惜春點頭,拿起妝臺上的東西,十分無謂。犀角梳,玉簪,金釵這些東西已經和她無關。

然而曾有一度她和妙玉一樣,是帶髮修行的。那時候凡心未死。

一如一些比較敏感清醒的人所預感的一樣,賈府的大亂到了。先是元妃的薨逝,那是一樁宮廷迷案,另一個故事。對於皇帝而言,不過是少了個比較寵愛的妾室,至多心疼個幾天,少吃幾口飯。因為即使要長久思念也是不易的,上至太后,下至太監。每個人都會不顧性命的勸諫,請求皇帝以國家社稷為重,千萬保重“龍體”。前朝已發生這樣的事,現今的皇帝是個多情種,又重天下又重情,應不會重蹈先人覆轍。然而對賈府而言,影響如地底的湧動的岩漿,元妃的死,後果是深重的,尤其是這個多事之秋。

皇帝再無後顧之憂,不用擔心下朝後,到愛妃那裡休憩會心愧,連床第之間亦不用分神多想。開始著手整頓賈家。先是一系列的申飭訓誡,接下來職位上的貶謫。跌拓起伏的聖意,如同海面的巨浪。引領賈府陷入巨大的不安。賈母病倒,寶玉和黛玉的婚事耽擱下來,至此老太太也沒等到她想要的那個請求。王夫人心有算計,她本就與黛玉不親,更中意寶釵做自己的兒媳。賈政此時宦海浮沉,兀自焦頭爛額,如何管得了兒女結親的事,因此對內宅這些爭鬥是一概不知。

老太太心知無望,眼見家業零落,百般掙扎也成灰,病是一日重似一日。皇權重壓之下,兩府商議著將大觀園充了公,或許皇上能念起一點舊情。雖說是自古是男兒成事業,現在卻不得不承認女人的作用。賈家一樹富貴花,原是輕飄飄系在元春的裙角。唐人那句“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的感慨,真是金石銘刻成的。

不日上頭下旨準了,園子入了內務府。眾人紛紛搬出來。原先家業大,不覺得什麼,現時一旦寥落,百事都覺得不湊手,住在一起都覺得逼夾地難受,腳後跟撞腳後跟,臉貼臉。連底下的下人都感慨,少了一個園子,怎麼就這樣窘迫了。

惜春是個識時務的人,眼看著時節不對,暗自掂量著自己到底是東府人,別人的枝兒佔不得。就同王夫人提出搬回東府去,王夫人挽留了幾次,說雖然這時窮了,也短不了姑娘這口,然而惜春執意要去,王夫人挽留不住,只得罷了。——那神氣裡到底還是放鬆了。惜春只瞞著賈母,每日仍來膝前進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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