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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是她?"尤氏緊緊地扳住他問。

"當真是她……"來意兒看了尤氏一眼,聲音含糊,口氣卻不容置疑。來意兒擺弄了這麼會兒,感覺自己的火又上來了,喘息著,吼她:"快些!"隔了好一會兒才又道,"她到我那裡停了一會,現在走了。"

尤氏機械的應和著,心裡彷彿一大塊冰被敲碎了,散落一地冰渣。往事在上面隱隱作痛。

四更的時候,尤氏聽到身邊有細微聲響。側過身,見來意兒已醒,忙著要起來伏侍他穿衣。

來意兒按住了她,道:"歇著吧,你也累了,你知道我從來不把你當下人待,這是心裡話,你是不比攜鸞佩鳳的。當年……"他頓默了會,笑道:"瞧我!可竟說這些沒意思的話。"

尤氏倚在枕上看他,幽幽嘆道:"爺是個念舊的人,若不是你,我這殘花敗柳之人,又遭了鉅變,哪有活的路?"

來意兒不語,揹著燈看不見他的表情。來意兒悉索地穿好衣服,回過頭來道:"我走了,隔幾日再來,你要吃什麼,用什麼,只管對下人說,別替我省著。"說著走了。這是他多年的習慣。不起三更早,哪得五更財?他深明這個道理。勤勉和心機,也是他能夠迅速聚斂龐大家業的重要原因。

城裡靜悄悄,石板路上雪痕深深,映著微光清涼。來意兒不知被何觸動情腸,心思翻湧,長長嘆了口氣,勒馬遠眺,天邊星星月亮皆隱沒了,長夜看上去漫長無際。忽然之間,有幾句話鑽進了他的腦海中:"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那應該是在很多很多年前,他隨著賈珍的時候,賈珍帶他外出。他們一幫爺們隔著窗賞雪,雪花大的像飛鳥的羽毛一樣。他站在門口,看見雪地裡有個老人蹣跚而行,在雪中冷得簌簌發抖,他看了不忍,就跑過去,準備把賈珍賞給自己的酒和牛肉分他一些,那老人卻拒絕了,說自己是出家人吃素。

來意兒沒奈何,把身上的一小塊碎銀子給了他。

那老人接了銀子道謝走了,來意兒佇立在風雪裡,看他遠走的身影,當時年紀小小的他心裡忽然就蕭瑟到無言,覺得世間哀苦如秋草如斯深重,卻年年不絕。

那個老者走的時候,唱的就是這歌,隔了這麼多年,一瞬突然想起來,彷彿,從回憶裡掘得青玉,依然青潤有光。

來意兒呆呆出神,直到身邊的小廝一聲喚:"爺——"他一凜,才回過神來,策馬往家趕。到家時候五更不到。來意兒進了門就直往議事廳而去,一眼望見入畫等在裡面。來意兒摒退了下人,闔上門氣定神閒道:"你來了。"

入畫驟然看見他來,急急站起來,差點沒站穩,心裡像滾油煎的,望著他只顫聲說了個"你"——下一句話卻接不下去。

"我有事要做,有什麼事晚了回房再說。"來意兒垂下眼瞼,說著朝一旁的書櫃走去。一句話把入畫的火氣說上來,勇氣也隨之而來,厲聲道:"你晚了會回房倒稀罕!我等了你一夜……"來意兒回身看她,果然眼睛通紅,也不知是哭的是熬的?

"既如此,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叫雁兒她們給你上點銀耳湯,去火的。"他說著,又低頭去翻書。

入畫愣愣地看著他,思想著前夜他還冒著大雪陪她去賈家祭奠,昨夜卻又……她心中矛盾煎熬,身體不由自住的顫抖著,終於,頹然坐倒在椅子上,拭淚道:"有時候,我真不知道你對我好,還是不好?就這麼著,你連多看我一眼都不肯,多說一句話都似搶了你的時間,說不好,你又不是不管不顧我和良兒……人說夫妻越處越互解,你這個人,我竟越來越不認得。"

來意兒被她說得煩,一把丟了書,拉過一把椅子來坐下,冷著臉道:"你要說什麼,我陪你說,你這樣哭哭啼啼的,我也不要做事了!"

"你昨夜去了哪?"入畫抬起眼,撅出心裡十分堅硬的問題。

"我去了哪你會不知道!我就不信你不問小廝,問他們就知道了,何必巴巴來問我。"

"我想你親口說。"她似每個患了偏執病的尋常婦人,明知結果,明知開口就是傷害,還堅持苦苦求證。

來意兒未及開口。

"你養了外室。"入畫一意孤行地道。她說的那樣快,彷彿不欲給她自己和來意兒反口的機會。來意兒說的對,事情她早一清二楚,只是想他的承認認錯而已。

"她是誰""她盯住他問。

"尤氏。"來意兒淡淡道。望住傷心愕然的入畫,又嘆息:"我本來不想告訴你的,你不出去,她不進來,各住各處。何必要問呢?你這是自尋煩惱!"

"是她!"入畫倒呆住。"我……"她看著他,一股傷心憤懣像火一樣的躥上來,摁也摁不住。她枯笑了兩聲,淚如泉湧:"如此倒成了我的不是!你說的出!她那樣一個人,你也不嫌髒,收得像個寶一樣。你養她這麼多年!可憐我竟是是又聾又啞的傻瓜,由著你在外面……"

"你說夠了!"來意兒霍地站起來,厲聲道:"我對你夠可以的了!有道是-夫為妻綱-,你去看看,哪家做老婆的敢對丈夫這麼說話,不看我們一起苦出來的,我由得你這麼放肆!"

入畫見說,想起當年兩人在一起伏侍人的種種苦處,一時心酸,火氣消減了些,放低了聲音道:"不管怎麼說,你不該養她,那樣一個人,你養她做什麼。"

"那是我的事!婦道人家問那麼多沒好處!"來意兒餘怒未熄,轉過臉去不看入畫。屋子裡一陣死寂。

"我已經糊塗了這麼多年,不想再糊塗了。我想你告訴我,你為什麼養個比你我年紀都要大許多的女人,我有哪點不如她?"入畫立在他身後,哀沉傷心地低問。

"問問問!私吞犯官家產,你知道是什麼罪過,我不養著她,捅了出去,你和我還有良兒都得死!"來意兒目露兇光氣急敗壞地咆哮著。他的臉變得鐵青,惡狠狠地瞪著入畫:"不死也得像賈珍一樣發配寧古塔!你為這個和我爭!你為這個和我爭……"他怒極,抬腳咣噹一聲踢翻了桌子。

來意兒話似驚雷,將入畫徹底嚇呆。"私吞犯官家產!"不用說,那是賈珍的家產!想透了這一層,令她更驚的隱情接踵而來:那家產怎麼到手的?她心中驚濤駭浪,再不用多懷疑,一定是尤氏!他們兩個十年前就攪在一起!入畫恨恨地盯住來意兒,這個畜生,他誰都上!自己的主母也不放過!入畫恨到極處,反而覺得無話可說,全身鬆懈下來,撥出一口氣,攤倒在椅子上,看著尚在怒氣中周折的來意兒。一直以來,她也有懷疑,眼前這個人就算再能,怎麼能在短短几年時間裡賺到多得嚇死人的錢財。

一陣冷風吹來,入畫打了個寒顫——她早知他不是善茬,當年他敢用遺書去貪惜春的遺產時,她就知道。她只是想不到他陰冷如狼,她剛才看見他眼裡幽幽冒出的綠光,真如野性難馴的狼!還有,他幫著賈珍來勸她,讓她出賣惜春……入畫想到前事,像站在一座荒城上極目四望,看見秋草連陌,墳塋處處,心裡荒涼無際。

"你該殺了她,那樣才一了百了!"入畫幽幽地說。

聽到她的話,來意兒倒呆了一呆,轉過臉來看著她,似是想不到她也會說出這樣的話。停了停,他坐下來,道:"我也想過,但所費周折太大,不是上策。以我今時今日的地位,多少人虎視眈眈。為一個女人冒那麼大險,我不願意,況且她幾乎是不可能背叛我的。她是犯官的家眷。一旦出首,就是官府不追究她前罪,也是要罰沒為奴的,我算定了,她不敢出賣我!"

來意兒目光閃動,還有一條他沒說,尤氏是不比年輕的小姑娘,但她有她的好處,做了那麼多年寧府的當家奶奶,官場商場上她旁敲側擊也幫了自己不少;何況她還帶來了攜鸞佩鳳。這兩個人姿色不比外買的差,為著見不得人的緣故,侍侯自己識情識趣……

在她們身上馳騁,因這些女人先前是自己的主子,征服她們,格外有成就感。心裡,曾經的恥辱和傷口,在她們的柔情和遷就下,在親吻裡,漸漸消退。而他,面對入畫的時候,卻往往有心無力。

因為恥辱太深。

入畫,他的妻,看不到他心裡蟄伏的的陰影,他蠢蠢欲動的傷口——曾經他置疑自己,是否還能做一個真正的男人。他真愛她,所以才必須冷淡她,疏遠她。

這些。她不懂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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