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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醒過來的時候,惜春突然發現心裡動盪到無法承受,像颶風撩過荒原一樣,飛沙走石,但除此之外空無一物。

窗外風聲呼嘯,也不知道是風冷還是心冷。此際她夜宿在一座荒棄的廟裡,那神像早已殘破的看不出是何方神聖,面上沾滿灰塵蜘蛛。香案上那盞被她點燃的油燈快滅了,發著細小的光。這也許是上一個路過的人留下的最後一點溫暖。

惜春站起來,反正已經睡不著了,她把廟裡散落的木頭揀起來,用火摺子生了火,這樣靠著香案,望著火堆發呆。

也是這樣小小的廟堂。面對著這樣的神像,顯然,唯一不同的是,那一次神像簇新,神案上供著香花水燭,她隔著一排香燭看他,眼睛水汪汪地。

那是十年前,山光水色風光正好,比不得現在一襲緇衣的清寒。折枝羅裙腰身清漾,縱是不著粉黛走在佛寺裡也是清水蘭花般香豔。

久病的武清侯身體有氣色,夫人同她帶了家人去還神。走過長長石階,望著山寺兩旁山間鬱鬱蔥蔥的樹,那一壁陽光照下來,在樹梢發著粼粼的光,她覺得自己像冬眠的動物,看見這樣新的世界會眩暈。不知怎地想到在玄真觀的日子,離得很遠了。她驀然想起來,已經嫁入陳府兩年沒有出來過。

主持帶齊了一幫僧眾立在山門處迎候她們,夫人上前見了禮,她跟在後面要進去。抬腳進山門的時候,有個小沙彌跑過來通報——馮將軍府來人了。心思頓了頓,腳收了收,立住了,眼睛卻只望著夫人。

只見夫人笑道:"怎麼這樣巧?"又對侷促不安的主持說:"這也不是你的錯,是我吩咐你不要清人的。佛門本就是該大開。"

"夫人慧度,福報綿綿。"

夫人略點頭,問一聲,來的是什麼人?回道是馮將軍陪著老夫人來進香,同來的還有馮家少夫人。夫人聽說遂吩咐家人避過一旁,因是世交,自己便立在那裡等。惜春等她分派完上前道:"夫人,我先告退了。"夫人想起來,望著她一笑,抬手道:"也好,我在這裡等馮老夫人。你且進去四處看看,若累了就休息。"惜春領命,帶著繡痕去了。夫人望著她的身影隱沒入大殿佛像之後,微微笑起來。她容得惜春正是因為惜春識相,時時記得敬她這個夫人。從不爭著拋頭露臉,也不拈風吃醋。這樣想著,歡喜當初果然沒有選錯人。

正想著,底下一陣不大不小的喧囂,馮母來了。馮紫英同妻子一邊一個攙牢了馮母,走上臺階,見了武清侯夫人在,都要見禮。夫人笑道:"免了,你們攙著太太呢。理那些虛禮作甚。"一面說,一面自己卻給馮母見了半禮,道:"世侄你歇著,我來扶姐姐。"馮紫英拿眼看著母親,卻見母親點頭,忙退了一步讓到後面含笑道:"偏勞了您!"馮母一見故交,自然歡喜,竟然不覺得累了,一路走著進了大殿參拜。

一套套禮儀作足,大家方至後面的廂房休息。馮母問道:"怎麼就你一個人來麼?也該多帶些人才是。"夫人笑道:"怎麼能不帶呢?因是怕驚了您的駕,才叫她們避開了去。"

後面跟住的馮紫英,心神一跳,忙收斂了,若無其事的往周圍一瞧,上首的佛像是個半裸的金色巨人,當空坐著。大殿幽幽香火,磬聲悠悠,半黑暗中大大小小許多雕像,乍看使人恍惚,總像是有人,隨時可以從壁角里走出個人來。暗處隱約有人晃過,看清楚了除了光著腦袋神色平靜的僧徒,哪有什麼人?暗笑自己神經過敏。

只聽得夫人反過來問,這是納蘭家的吧,我今遭才見著真人,品貌果然出眾,配紫英是不錯了。馮紫英聞言,看了自己的夫人雨蟬一眼,見她笑著低了頭,那側臉錯眼看去是惜春。

心裡一苦,他有時候會忘記自己是娶過親的人,心裡孑然的彷彿是一個人。說著到了廂房,外人都退避了,馮母就笑,這會子都是自家人了,把你帶來的人叫出來見見,我們說說話,認識一下也好,不然不是枉為世交了?

夫人笑道:"原是怕長的醜,嚇著老太太和世侄女。"此際沒有外人,雨蟬也活潑些,介面笑道:"我可聽說那是美人!"馮母偏頭道:"你也曉得?那該叫她出來見見了。"雨蟬自悔說漏了嘴,臉一紅,望了馮紫英一眼,低下頭去捏著手帕不說話了。夫人有意幫雨蟬解圍,忙笑道:"也罷,姐姐興致好。就叫那見不得光的丫頭出來給你獻碗茶吧。"說著就對身邊的丫鬟說:"去請你惜姨娘來。"

馮紫英聽到"惜姨娘"三個字心裡一埂,說不出地難受。為怕人看出不自在,強笑道:"既如此,我也不便在這裡。求母親賞個空。兒子出去逛逛。"

馮母揮手笑道:"去吧,我出來一趟也累著你了,難為你野猴似的竟陪我這半日。"因轉臉向夫人道:"你是小時候見得他,不曉得他大了野得他老子都管不住。"

夫人賠笑道:"哪裡話,我瞧著大禮兒是一絲不錯的,男孩子麼……可嘆我沒個子女,想教都沒得教。"說著猛然發覺當著晚輩的面說著話不妥,忙轉了口:"現在娶了親,有雨蟬管著,想是更不煩神了。"一句話說得雨蟬紅了臉,再找馮紫英時,已經跨出門去,不免暗暗失落。

馮紫英心裡毛躁,一抬腳出了門,對小廝墨雨發作,別跟著我,自己找個地方涼快去。墨雨應聲退了,望著馮紫英腳步曩曩入了月洞。

惜春被人叫去獻了茶,馮母一見她,心裡暗驚。這是怎樣鮮嫩的人啊,一進房來,將所有人都照得暗淡了,本來雨蟬的容色也不差了,可是到惜春面前一比,就像粉白黛綠的容顏被似水流年洗褪了色那樣地不耐看了。

馮母方知馮紫英兩年前那場莫名其妙的大病所為何來。原來一切是為著眼前這女子,當真美如鶴頂紅,叫人甘心飲鳩。馮母想起前事,亦想起惜春的身世,暗暗看了夫人一眼,明白她心思——惜春這樣的人才不會跟她爭什麼。羞恥的身世甚至叫她不能正大光明的立足在陽光下。宗族禮法在那裡懸著,她就是有了兒子,礙於這不乾淨,也得斷絕了母憑子貴的念頭。

因離得遠,她已嫁作他人妾,不會同自己家有什麼瓜葛威脅。一層一層想清楚了,馮母陡然對惜春憐惜起來,柔聲叫道:"你過來,我看看你。"

惜春依言站近了,獻了茶。又同雨蟬見了禮。她心裡像梅雨季節的房間一樣,微微返起潮來。她不怨什麼,卻忍不住多想。看到雨蟬像看見鏡子一樣:這就是他的妻子——本來她該是他妻子的,今日把臂同遊的人該是她。只可惜不是她!

她幽幽地,在心裡笑起來,這就是命啊,命中註定他們手中那點緣分只能同船渡,不夠共枕眠……

她陪著說了些話,找機會退了出去,末了聽馮母說,這孩子言行舉止都沒得說,就是太安靜了。

夫人嘆道:"可不是麼?"她從門口跨出去,瞥見夫人傷感的臉,聽到她兀自在那感嘆,兩年了,也沒個訊息。她一笑,她曉得夫人是不願她有訊息的,每次給她送的湯她都喝下,一滴不剩。惜春自己也是不願意有任何訊息的,偶爾月信遲了,她也慌神,心裡曉得是不適合要孩子的。倘若有個骨肉,她不能對這孩子有任何保護,相反會一同陷入危險。況且,她根本不愛那個男人,不願他在自己身上留下任何痕跡,若沒有孩子,無論這男人在她身上翻覆多少次,也未進入她內心。她始終只是她自己。

她從那裡走出來,就想著獨自去看看寺裡的一塊石碑,上面有四個字:"同登彼岸"。站在那裡心思黯然,此一生,與誰初見?最終又能和誰同登彼岸呢。

這看似荒涼的四個字,實則是人世最大的幸福。

石碑後面有小小的廟堂,掩在綠樹中,她走進去,轉過殿堂中間高大的佛,隔著佛前一排紅燭,看見他跪在蒲團上。

廟裡沒有人,想是已被他叫出去。惜春沒有激動,沒有出聲,默默地立在那裡看馮紫英,像立在三生石上看望川河對岸的人。

那麼遠,那麼近。

外面清陽豔照,看久了,眼睛刺痛,以為會流下眼淚,揉揉眼角,什麼也沒有。她看著他,端詳著心裡那束光,覺得夠了,便迴轉身準備離開。手帕落在地上,殿堂裡起了一陣無名風,吹得帕子遠了些。惜春猶疑著去不去撿,怕驚動他,但那帕子是他們初識時馮紫英送的。這麼多年,了無牽繫,他也未給過她任何東西,惟有這方素絹。思思想想。決定不去撿了!人都已經沒有關係,東西留不留何必在意?

她輕步轉過佛像,準備跨出門去,只聽到身後有人問:"我送你的東西,就這麼不要了嗎?"一句話定住惜春欲出的腳步,她渾身一顫,如遭雷擊。慢慢轉過身來,看見馮紫英拿著那方素絹,盯牢了她,慢慢閉上眼,兩行清淚潸潸而下。

惜春嘆了口氣,那陣風驚動了他,不見不見還需見!她伸手接過那方手帕,移步到燈燭前燒了,淡淡說道:"這下好了!"

馮紫英怔怔看她,看著還在燒的小小火焰,面如死灰般道:"你好狠的心。"惜春不答,也不看他,轉身朝門外走去。

她突然感覺被人抱住了,抱得鐵緊。心裡一驚,慌了,漸漸地身子也軟下來,不掙扎,且由得他,也許這也是想要的。門外石碑上四個大字,刺入眼眶。

這樣僵持很久——他吻了她,他的手碰著她胸前。惜春的心突突地跳,好象有扇門開啟了,有東西遊出來,不能抑制,全身也熱了。此時她已不是當初不通人事的惜春了,她能曉得,這是她的身體一直渴望的感覺。

"你不怕天打雷劈。"她喘息著,抬眼看了看那半裸的金佛,正無所不知地看著她。"枉我讀了那麼多經書。我也作死。"話這樣說,可是心裡一點也不驚怕,坦然的很。她知道心裡的神明看著她,懂得她。

"有什麼罪孽我一人承擔!"他截口道,更緊地抱住她,怕她逃開去。"你不知道這兩年我怎麼過的?天打雷劈算什麼,為了你,我兩年前就死了。"

她看住他,咬住唇不說話,又低了頭嘆了口氣,這回只有兩個字:"冤家。"

馮紫英也不回嘴,徑自抱起她,朝偏殿走去,他知道那裡有和尚午休的禪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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