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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臉色一變,不聲不響嘔出口血來,慌得跟在他後面來彙報病情的張友士一把伸手扶住,驚道:"紫英,你這是怎麼了!可是引動舊疾了嗎?"

"不要做聲。"他低聲喝斷。扶在牆上勉力站住了,掏出素絹來擦擦嘴,隨手塞進衣中,引著張友士走了進去。

"紫英,侯爺他怎麼樣了!"夫人見他和張友士進來顧不得寒暄,站起來就問。

"夫人。"他盯著這個發落惜春去庵堂的女人。他想著她先前的冷靜和殘忍就痛恨,是這樣的,災難之所以是災難,是因為它已逼進自身,無比可危,若在別人身上降臨,無非幾句閒聊,有什麼好擔心難受的呢。

"侯爺不行了。只在這須臾之間。夫人快去見吧。"他冷硬地宣佈。剎時,陳夫人年老而慌亂的臉在他眼前曝露無疑,她六神無主,是這樣年老,慌亂。她的丈夫即將謝世,人之軀殼沉滅於無邊深海之中,與海水同腐爛,永不再復起。

"雨蟬,我該怎麼辦?"她只識哭,抓住雨蟬不放。世家貴婦的軟弱卑微原形畢露。她賴以求生的柺杖一旦被抽除,像一個需要自己學習行步的小孩恐懼地哇哇大哭。

"夫人,你要節哀。快去照應侯爺。"雨蟬陪著滴淚。一句話提醒了夫人,再也不只是嚎哭,要哭也不要在這裡哭,雨蟬招手叫來下人,忙亂亂扶著夫人去了,誰也沒叫上惜春。惜春站在那裡步也不曾移,她知道夫人是不願她去湊這個臨終的熱鬧的,她是出家人了,這場轟動哀事與她無關。

她低著頭只念往生的經文。馮紫英看著正在勸慰夫人忙成一團的雨蟬冷冷一笑,轉身對張友士吩咐:"你也跑一趟,看有什麼幫得上的,小心伺侯著。"

張友士應聲跟去了。眾人都去後,馮紫英回過身來看廳堂裡的人。惜春依然站在那裡,石雕似地動也不動。雨蟬督促夫人走後,驟然後悔起來,上次寺廟一事後她和馮紫英之間已是冷若冰霜,沒有外人在,她實在不敢和他多說什麼,與她心,她又覺得是紫英愧對自己,一口氣嘔著,總也無話可說。

"惜春。"他不管雨蟬在場,走過去徑自攏住惜春的肩,兩個字甫一出口,心頭積鬱的哀苦已潸潸而下。"你怎麼這樣苦?"他如泣血的獸,在血泊中掙扎著睜開眼,愴然道,"而我一次次見你被人推入苦難中都束手無策,我怎麼這樣無能!你沒有嫁給我,原來……原來也是好的。"

惜春緘著雙目,嘴唇輕顫。"紫英……"她突然反手抱住他,聲嘶力竭地大哭。原諒。最後一次這樣放縱吧!絕望的情緒早已盤根錯節,佔據了她的心身,多少次,曾以為行將崩潰的時刻,她表現地無比從容冷靜。狀若無事,此際她得以看清楚,原來那種不痛,不是已經消失,而是如蚌一樣,緊緊夾緊心裡的創口,用血肉模糊的痛苦換取它成為外人所看見的淡白光澤物,所謂冷靜。不過是終有一天能夠平靜審視自己的傷口。但她從未得到解脫,像少年時被至親的人驟然扼住喉嚨,呼吸不得。多年,多年,心裡的陰影一直未消散過。她將它們摺疊起,小心收藏。不教人看見,而心中恐懼和憤怒深深徘徊。全無出路,無從傾洩!

曾以為有緣成為他的妻。不管這幸福虛幻或長久總是可以嘗試去相信的事,我們有時會遇上很多值得的人,而有時候只有一個這樣的人。失去他的那時起,她知道自己無所謂幸福,或者不幸福,像失去咀嚼功能的狼,看見獵物滿山跑也已經失去嘗試的興趣。

在旁邊一直默不作聲的雨蟬先是被驚到,看著他們相擁而哭。然後,她漸漸心裡的感覺變得複雜,像光陰一樣班駁。她的丈夫當著她的面抱住別的女人,而那女人也緊緊抱住他,她是難過且羞辱的,可她竟然找不到一點純粹的恨意,無法剛猛無忌地去恨他們兩個,無法把他們當作姦夫淫婦那樣去恨。一點快感也沒有,她明白自己才是那個局外人。

亦沒有辦法截然就離開。她心中對他有太深的愛意,愛意牽絆住她的離意。馮紫英,從十三歲皇家的一次圍獵中見過他跨馬揚弓,萬人當中獨佔螯頭,從皇帝手中接過玉如意,回頭對自己輕輕一笑起,她對他的愛戀就種下,像樹的年輪一樣年年擴大增加。

她是納蘭家的女兒,多少人翹首以待。曾經慶幸於自己躲過入宮待選,不必如家中女長輩一樣成為皇帝嬪妃,如果一旦入了宮,對他的感情就要全部放下了,她不願意,要豁出命去博一博,苦心讓自己得了傷寒,纏綿病榻差點死去。

燭影搖紅,她想著他不能來看她,那麼入夢也好。無法將自己的心思告訴任何人,母親怪她不愛惜自己,父親怪她錯過入宮的機會,他已經打點的差不多,只要她入宮,立刻就是由嬪做起。她默默承擔住這一切的指責,只因他留在她心中的甜蜜可以抵過這一切苦澀。

有一天他終於來了,她想起他不喜豔色,忙忙支援著叫人把房裡的帳子和墊子統統換過,而他竟是不來的,只在前廳陪著父母長輩說話,派人帶話來問了一下。她回覆了來人,倒在床上暗笑自己蠢,雖說滿人女子不似漢族女子那麼小家子氣,但一個大男人也沒有就直接入閨房探病的理。彼此都已成年。

漸漸好起來,聽人說他去別家提親,心裡一涼,幾乎又要病過去,過不了多久卻聽母親開始絮叨,說她的婚事,許給馮家,意意思思裡總有些不願意。倒是父親做主同意了。她歡歡喜喜嫁過去,兩年夫妻和順,怎知他與她的好只是心不在焉地敷衍。

他說的是啊!原來你沒有嫁給我也是好的,原來也是好的。她是取得與他共同生活的鑰匙,開啟房間,可是他不走進去。她一個人留在空空如是的房間裡,所謂得到原是未得到。

她不禁自問,若當初沒有嫁給他,只記得年少時的輕薄一笑。日後歡宴華堂重見,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留一線惘然怕還好些。

她聽他對惜春懇求:"你不要出家。"見惜春不語又道:"那好,我去找個園子我為你建庵堂,你不想見別人就不見。只要你別離開我。"

雨蟬笑起來,對另一個人,他肯這樣屈膝相求,低至心甘情願,但對於她,他始終只是冷淡。即使她現在摔門而去,得到的結果還是一樣。冷淡未必就不是一種高高在上。我對你不夠在乎,你來也好去也好,悉聽尊便。她突然明白了,她對馮紫英是愛情,所以短暫易逝。而馮紫英對惜春已不是愛情。他已不愛慕,而是需要。相應的,他並不需要她。這就是情感的唯一一性,人與人之間需索的規則是這樣簡單殘酷。

"紫英。"惜春將頭枕在他肩上道:"我想起以前做過的一個夢,夢裡有人給我一張紙,紙上讖語:-堪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當時看了驚心莫名,只覺得燙手,恨不得撕粉碎,現在才知是前生已定,我們所行的事,所遇著的人,生老病死,似我夢中那場溼霧,看上去懵昧不清,其實都自有玄機。"

"別說這個!我不聽"馮紫英焦躁叫道:"惜兒,我求你跟我回去,你只要留在我身邊,其他的事我去擔當。我已經錯過一次,我不想再錯。"

"你將身邊的人置於何地呢?"惜春轉過臉去看雨蟬。雨蟬在無意中見識到惜春的美,盈盈橫波目,瀲灩不可逼視。

"不管是上天作弄還是有人蓄意為之,我們都註定要承擔這結局。紫英,難道你到現在還不肯承認,我們此生有緣無份嗎?我一寸寸將自己的雙腳從塵世中抽離,行至此彷彿到懸崖邊,縱身躍下便得成功,而你是拽住我的人,我不會跟隨你再回到塵世中間,輾轉種種糾葛中不得動彈。我已不是那時心思漠漠想要嫁你的小女孩,一心要透過情愛溫暖修復傷痕,現在已不是。能不能跟你在一起已經不是我執著的,你讓我看見一個人對另一個人付出愛的價值所在,體察人間情份真相。我要做的事情已經做完,未懂得的事情還有很多。我永遠不會忘記你,但你已經不是我的執念及牽絆。你必然還要在塵世當中輾轉,何必徒然留我?增加你煩惱,成為你的負擔。"

惜春說完,退後一步,深深看他,轉身離去。她轉過身,覺得雙目像要盲了一般酸澀,這樣痛澀,再也流不出一滴淚來。

馮紫英木然呆立,她的話像被鋒利的劍,刺中了他的七寸,痛得他一動不能動。他看見的是決意拋灑一切塵緣離開的惜春,以前縱然分開還可以確信自己是在她心裡清晰存在,唯一進入的一個人。而現在他連這也不能確定,只有默然鬆手,放她離開。

他臉色灰敗,漸漸要倒下去。雨蟬急忙上前扶住他坐到椅子,見他嘴角綿綿溢血,知是舊症發作。急得嗚嗚直哭,又不敢驚動陳夫人,只好派人去叫張友士來,一面守在旁邊等他緩過來,急著叫人去備車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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