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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路漸行漸遠。殿堂幽暗似甬道,旁邊是一個個木雕的神像,像靈魂離體的乾屍,端坐著沒有表情,雨蟬心裡陰風陣陣,抬起眼看惜春耳上的耳墜如磷光閃爍,在眼前飛舞。轉過佛堂,看到一線明亮,像從噩夢裡回到現實一樣,雨蟬心裡陡然安靜起來,那動盪仍在,然而不能叫人瞧破。她的步履從容起來,嘴角浮起點笑意來,儘管有些哀慼,有人問起也不要緊,她心裡想好怎樣說。

曉月一眼瞥見她們來,忙收拾了不耐,恭身笑道:"少夫人,惜姨娘,夫人和老太太等著,咱們走吧。"

惜春微微頷首,曉月與她無話可說,轉身過來殷勤雨蟬。兩人離得近,看見雨蟬臉上脂殘粉褪,眼圈紅潤,叫起來:"喲,少夫人這是怎麼了,誰在裡面給您氣受麼。"雨蟬抬眼看了看惜春道:"沒有的事,方才在裡面同姐姐談心,惹起傷感而已。"

"那也不該叫您如此難受,有傷身體不是?"

惜春哪裡理她在後面小言小語,一言不發抬腳出了門,招手等繡痕過來,方轉過臉對雨蟬欠身道:"身上不便,少陪了。說完轉身走了。

雨蟬若有所思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石碑後,道:"她這樣冷,有什麼好?"一句話說進曉月心裡去,涼涼介面:"可不是麼,也不曉得侯爺因何獨寵她,愛的如珠如寶,可見有一股冷騷。"啐一口又道"不是她狐狸精,怎麼會搞得……"

突然醒覺不該在雨蟬面前說漏口,忙打住,訕笑著走上前去:"少夫人,咱們走吧。"雨蟬彷彿沒聽見她唸叨似的,略一點頭走了。

外面白日寂靜,樹影零亂。在地上亂的好比剪不斷理還亂的心事。偶爾傳來鐘聲,午後的寺廟,僧眾稀少,偶爾矮黃牆木門後閃過一道灰色身影。馮紫英悶頭走,青白地上只有自己孑孑的身影,如與另一人的對視同行。

我內心良苦,無可傾訴,包括此際赤身對你,也覺得無法言語。

她的話,輕易讓他眼淚流下來,覺得軟弱無力。落在手背上的水,像圓而涼的鏡子,他照見自己弱小卑微,不能給她力量。她的身世,她的無奈,她的掙扎,全部分明。手中有小小火種,心中溫暖,照亮的卻只有身邊數步之地。而她心裡的幽怨似年久失修的墓道,不可以一步探測,微微走的用力些,就怕引來震動塌陷。

越深地愛著越無能為力。只得擁緊她。有很長時間,沒有歡愛的慾望。

我不會放過他,他由自己的痛苦想起禍首賈珍,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

"不必了,善惡到頭終有報,何況他不比我少煎熬。"惜春側過身,仰臉看他,像懂得他要說什麼似地接下去道:"我並不是因為他是我哥哥而原諒他,如果我對他有一絲親情,我心裡到現在還不得寧潔,我早已不在乎他的所為,他的任何事。都沒有關係,所以能夠不恨。"

意外死亡和被人故意殺害是不一樣的。

她仰起身子親吻他。手環住他的脖子,千意纏綿——

很久才說:"真正能夠讓我心甘情願的人是老祖宗。"

馮紫英迎著她的眼睛,不說話,開始慢慢一寸寸親吻她。如同擁有人身般親切而純稚的應和著,冰藍天湖裡沐浴的女子看見陌生男子未及掩衣,羞澀驚動。

情慾與女人的感受更有干係,它猶如音樂,要藉助樂器才能夠成為真實。一個女人藉助一個自己愛上的男人,將這種深埋在肉體內的痙攣喚醒,成為從肩膀開始,飛快傳到手指和腳趾的真正的情慾的顫抖。

這是她的第一次。以前那些都不算,那個人不是她。

馮紫英腦海裡全是和惜春在一起幽會的畫面,一步三搖地捱到花園裡,眾人已等候,惜春立在夫人旁邊的濃竹蔭下,神色幽幽。他未敢多看一眼。馮母問了幾句,被他遮掩過去,說因朝廷事多勞碌,在禪房裡睡著,僧人不敢驚動,故此遲了。

無人懷疑。兩家就此作別,各自登車回府。再見亦不遠。只在兩個月後。

是因陳侯病重,他和雨蟬登門去拜望。他領了家嚴的命去看望陳侯,雨蟬則在偏廳陪住哀傷的夫人。馮紫英引著張友士進來,見一大群丫鬟婆子捧著巾幘嗽盂站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出,只聽見武清侯風箱似的喘息呻吟和隔壁紗屜子裡幾個太醫商議湯頭的竊竊私語,床頭立著的人竟是惜春。

馮紫英陡然一呆,惜春回頭見他有些不知所措的站在當地,便向武清侯耳畔低聲小語:"侯爺,馮將軍看你來了。"說完,看了馮紫英一眼,徑自避到床後的屏風後去了。"是紫英。"武清侯吭了兩聲,慢慢翻轉身來,吃力地睜開眼睛,露出微薄的笑意。馮紫英向來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此情此景卻叫他心酸難言——英雄遲暮,躺在床上靜靜等死。人生如此涼薄,偏偏叫人留戀。

他問候一聲,便讓張友士上前,給陳侯把脈。

垂目,心中卻浮現屏風上模糊的身影。他是英雄遲暮,她是美人寂寞。誰比誰堪憐?

他這般心思幽憂,替惜春擔心後路。卻不料那廂已有人果斷為惜春定下一切——偏廳裡,夫人簇眉淚不幹,雨蟬在旁邊勸解。

"你不用安慰我,老爺的病我心裡清楚。俗話說,治得了病,治不了命。我這時也想開了。只是假若老爺走了,這偌大的家,我又沒個子女,實在孤苦無依……"

"我想著,夫人不妨過繼一個,年紀小的。這裡仍是您當家,闔族人也不敢小瞧了您去。"

"我何嘗不這麼想。只是這事急不得,一急就被人鑽了空子。還得留心看著!"夫人嘆了口氣抬頭拭淚,身手撫著雨蟬的肩道:"不想你卻明白我的心。"

雨蟬賠笑道:"我懂什麼。不過是聽著學著罷了。家裡老太太同您是至交,十分留心您的處境,我這番話,也不過是把老太太的意思傳過來罷了,到底怎麼做,夫人您心明眼亮,不消我們晚輩多嘴。"

夫人握住雨蟬的手點頭道:"這是一事,我還有一個心病,你也知道惜春她年紀輕,並不是我容不下她,只是怎好叫她和我一樣守著。如何安置她,也真傷腦筋。你可有主意沒有。"

雨蟬鎖眉嘆道:"未知侯爺自己是個什麼意思?"

夫人道:"他能有個什麼意思,巴不得生前死後帶著。這會子還一刻不離,單叫我來休息。"言語之間未免醋意。

雨蟬試探地問:"侯爺的意思難道要殉!現在不作興殉了,先前我們家殉過幾個,後來覺得太傷陰騖。"

夫人道:"你說的何嘗不是!我也不贊成,死一個人事小,傷了陰騖影響後人大不值當。"

"其實,不殉有不殉的辦法。"雨蟬抬頭看了夫人一眼,慢吞吞道。

"你倒是說說看!"

"夫人只朝前朝想,那唐朝時,太宗病危,叫武媚等舊宮嬪都入到感業寺去,又慈悲又嚴謹。"

"那武媚娘後來不是……"

雨蟬搖頭含笑道:"夫人想多了不是?也太高看那一位了!那武媚娘是武媚娘,惜姨娘是惜姨娘,同人不同命,這裡也沒個太子讓她勾引。況且您好心全她性命,她立下長生牌位終身為您祈福尚且不及,還敢殺回來同你爭不成。"

雨蟬說著站起來,走到陳夫人身後替她邊捏肩邊道:"我月前在寺裡見過惜姨娘靜修,那不是一般的虔誠。夫人不妨問問她,這樣的安排,她可願意。"

聞言,夫人喜動顏色差點拍手叫好,想起自己此時不宜太過動聲色,忙摁住激動,招手叫過丫鬟:"去請你惜姨娘來……"

雨蟬站在夫人身後微微笑笑,由重重的木門高高的門檻一直望到堂外的空階上。她心思深長隱秘,單等著她來,看她反應!——惜春曾經給予她的驚訝,她要一次清還。

不多時,丫鬟引著惜春來。見禮安坐,夫人說了意思。惜春靜靜的看著她,目光像沉睡的湖水。

像石頭丟進了深不可測的淵壑,沒有迴音。惜春低下頭,靜得讓那主宰者忐忑。而後她抬起頭,抬起安靜無波的雙眸,對著端坐上首的陳夫人行禮:"這是我最好的歸宿。我願意聽從夫人的安排,出家為老爺和您祈福。"

從容平靜的聲音傳入耳中,迴盪在廳堂裡。事情出乎意料地順利,夫人頃刻間喜上眉梢,站起來伸手扶起惜春,一口一個:"好妹妹,你識大體,不枉我們相知一場,侯爺又這樣疼你!阿彌陀佛,陳家有你,是前生積了大德。"她說得動情,卻不見身後雨蟬變了臉色,僵了笑容無比失意。她以為是對準敵人要害的致命一刀,卻不料對方在刀入體時已捨棄肉體。

走到門口的馮紫英,只來得及聽到惜春那句——出家,腦袋嗡地一聲,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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