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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不願意乾的一類事情,是“冒名頂替做某某事時被當場抓獲”。時至今日,一想起這種事——無需什麼具體的例子——我就臉紅心跳。實際上我幹過兩次這種事。一次是替別人考試,那次真是有驚無險。好在一來不是考什麼國家證照,二來考場遇到貴人——監考老師走過來小聲跟我說:“後面那個是我侄子,你寫完了,讓他看看,中午咱們喝酒。”第二次是幫人打比賽。我的朋友看到這裡一定會拍案大笑:就你這水平還幫人打比賽哪?這事兒說起來真是催人淚下,要不是我那個朋友自己湊不成一支籃球隊,也不會發生這種事情。這次同樣是有驚無險,就在我即將被當場抓獲的時候,場上出了更大的亂子,我得救了。這個亂子一會兒就會講到了。找我幫忙的這人叫邱海恩,我高中時就認識他。現在先講講他的事。

我高中開始打籃球,打得很爛,上不得檯面。而且我身體瘦弱,經不起衝撞,所長只有一項:跑得快。然而這也沒用,你徒手跑得快,不代表你運球能跑得一樣快。體育老師告訴我:你彈跳還行,練習搶籃板吧!就像羅德曼一樣。後來我發現我上當了,一支籃球隊裡專門搶籃板的那個人,確實不一定是最高的,但一定是最能打的,就像冰球比賽裡那個專門打架的人一樣。每次跟外校打球,必然打架,打起架來我又不是對手,十分丟人。所以搶籃板這條路也走不通。最後我另闢蹊徑,苦練跳投,終於練成了一手不科學的高命中率中投。到高二時,我在光線良好時正面中短距離無人防守的投籃命中率已經接近100%,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夏天的中午,我一個人在球場上練中投時,常常引起圍觀。你看見一個人在投籃,連續投了十個都中了,這確實匪夷所思,很引人注目。遺憾的是,這依然不能實戰。因為在實戰中,首先光線不一定良好——其他不可能那麼良好的條件就不唆了。沒有那麼多機會讓你正面中投,實際上我這個水平的球員連拿球的機會都不多,因為我運球總是丟。

我簡直對自己絕望了。就在此時,我發現了一件不公平的事情:學校裡出現了一個身材跟我差不多的傢伙,也只會一手兒中投,然而卻能所向披靡。他一上場,立刻歡呼聲四起,那場面就跟他已經登上月球表面差不多,就差在對方場地上插一面旗子了。這太可氣了。就連放學以後在門口抽菸的學生議論的都是他。他出現了沒多久,在我們學校,乃至附近一帶打籃球的人中間,就成了江湖傳奇。其成名的速度和方式,蓋與神鵰大俠相仿。

那時候我時常思索這件事。我們的身體素質差不多,而且那孩子看起來比我還要文靜一些,顯然不是擅長打架的主兒。我們唯一的傍身之計就是中投。若論命中率,100%跟100%還能有什麼差別嗎?當然,他的抗干擾能力比我強,但我可以用籃板和突破能力彌補,綜合得分應該是差不多的。你看,年輕人欺騙自己的過程就是這麼簡單。我甚至從來沒想過他比我帥這個因素。邱海恩面板很白,運動之後又會變得紅撲撲的;眉骨很高,夏天正午的時候,他的眼睛就是兩片神秘的陰影。他留一頭柔軟的長頭髮,從頂心直達頸後,奔跑或快速轉身時,那些頭髮就會像閃著光的芭蕉樹葉子一樣飛起來。他比我還瘦,胳膊細得讓你不忍心碰他,但投籃很有力,從三分線外跳投也不顯得很吃力。

畢業前,我們跟分流班打了一場。眾所周知,分流班這個萬惡的組織形態,實際上都是由跟我同一個年級的好兄弟組成。在當時的我們看來,打球好的都被分流了,不會打的都留下來了,介於打得好和不會打之間的——比如我——後來則留級了,彼時還沒放假,我對此事尚矇在鼓裡。邱海恩從另一個班被分到了分流班裡。因為分流班強手如雲,一個班就可以對抗我們整個年級(最後還大比分贏了),所以邱海恩跟我一樣打替補。等到首發隊員不是犯規滿了就是體力透支之後,我跟邱海恩才磨磨蹭蹭地上場了。那時候比分差距已經太大,進入了垃圾時間,所以沒什麼人認真防守。我一拿球,就往弧頂跑,然後一個跳投,進了。如此往復。那時候,光線好,正面,中短距離,無防守,簡直太舒服了,我一下子成了英雄,打出了NBA般的小高潮,得了十幾分。但是氣氛並沒有因之變得緊張起來,因為比分差距顯然沒有縮小。對方有個邱海恩,跟我發揮著一模一樣的作用——比我還穩定,真正的100%。我們知道,一般說一個選手命中100%都是恭維之詞,誰也不能一場比賽或者一輩子都保持這個命中率。但是邱海恩那天真的達到了100%,他出手11次,得了25分。請問其中有多少個兩分、多少個三分?總之,我倆一上場,雙方選手就達成了驚人的默契,把我們這個體格的放在一邊沒人管了。我們只好互相防守對方,但也只是做做樣子。我每次一拿球,邱海恩就衝我微笑。那種微笑的內容是這樣的:如果你中投,我不防你,因為我馬上也可以進一個,而且我比你準;如果你企圖做假動作突破,做夢。總之是一個內涵相當豐富的微笑。一開始,我並不準備認真防守他,但眼看著我得的分都被他兩分兩分地拿回去,我有點兒生氣了。這還是默契的好朋友嗎?其實那時候我們還不算認識。

於是我開始防守邱海恩。這一防可壞了。他露出了另一種微笑。該微笑的內容是這樣的:哎喲,不錯哦,那我也認真一點兒吧!然後他不知道怎麼一晃,我差點兒坐地上,他就像頭野驢一樣越過我,又繞過兩個防守隊員,還做了個分球的假動作,然後連跳都沒正經跳,在三秒區裡象徵性地顛了幾下,就把分拿了。所有人都被他耍了,包括分流班的人!有那麼幾秒鐘,大家呆若木雞,覺得看到了另一個邱海恩。我們年級的前鋒一拉我,那意思他來防邱海恩。

結果邱海恩再一次變身了,他又露出了第三張臉。真的,當時我們的感受就跟小時候第一次看到變形金剛裡出現六面獸一樣,滿嘴的髒話吐不出來,簡直要憋死了。邱海恩這時開始拿球專跑底線。一開始我們以為他要分球助攻,但每次他都跑到最讓人想不到的那個角度,跳起來投三分。唰,唰,唰。我站在中線上,既不進攻,也不防守,因為我完全傻了。實際上場上的人都傻了。因為那個位置是三分線和底線的夾角,俗稱“零度區”的地方。沒有實際試過的人可能缺乏感受,在這個地方投籃,有一種奇怪的絕望感,因為你面前只有籃筐,沒有籃板作為參照物。零度角投籃是很難的,一般我們都會選擇規避這個角度。相對應地,對方選手被迫在這裡出手時,我們防守也不那麼嚴密,而是把更多精力放在即將產生的後場籃板上。但是邱海恩專門選擇這個位置,連續出手三次,而且都是三分。零度三分球是非常難中的,但是外行看不出門道,所以每中一個,場下的歡呼聲並沒有特別熱烈。這也是因為當時他們已經領先太多,對得分沒有什麼期待了。這種場面看得我乾著急,所以第三個零度三分球進了之後,我不由自主地在中線上喊了一聲:“牛×!”為此,我後來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現在想來,我跟邱海恩之間有一種奇怪的緣分。我們在很多方面很像,只是他在這些方面都比我略強一些而已。分流班畢業時,開了個舞會。那年頭的舞會非常無聊,不是手拉手站成一圈搖晃著唱小虎隊,就是有個人在臺上彈著吉他唱《真的愛你》,高中生彈的吉他簡直與小學生拉的小提琴相類。我本來就不是分流班的人,被哥們兒拉去聽了一會兒,實在無聊,就出來到操場上找球打。籃球場上的規矩是,只要有人在打球,你過去打聲招呼客氣兩句,就能一起玩。本來我並沒有抱什麼希望,因為已近黃昏,正常來說學校應該靜校了,那天是分流班的班主任神通廣大地跟教導處申請的特例。結果我來到籃球場上,發現只有一個人在打,他在練習零度角投籃。黃昏時分,籃板、籃筐和遠處的景物之間變得模模糊糊的,你能看得很清楚,卻很難分辨遠近。要想在這種時候投中零度三分球,基本上全憑手感。我看了一會兒,他投了十個,中了九個。如果我不是跟邱海恩同場打過球,這種事放在眼前我也不會信的。

後來我們在夕陽下打了一會兒球。我投一個,他投一個。那可能是這個操場歷史上命中率最高的半小時。我們有時聊兩句,有時不說話,他投籃,我撿球,傳給他,或者相反。手裡沒球時,就看四周:已經降旗的旗杆,全部整齊擺在一側的窗簾(主任可能有強迫症),嘩嘩作響的白樺樹。有時能聽見遠處唯一開著燈的那間教室裡傳出一陣笑聲或音樂聲。之所以看這些,是因為我不需要看邱海恩投籃。你看一個人投籃,無非是看他投籃的動作,以及期待一個進或沒進的結果。但他的動作跟我是一個老師教的,而他投籃的結果沒什麼懸念,所以不需要看他。如果沒進,我就會撿到球傳給他,再投一次一定能進。我也一樣。我們玩得非常開心,幾乎沒怎麼說話。印象裡,我們說了這麼幾句話:

“你喜歡一打一(注5)嗎?”他問我。

“不喜歡。”

“我也是!我就喜歡投籃。”

所以那天我們一直投籃,投籃,投籃。我們既沒有一打一,也沒有打點兒(注6)。他當時並沒說“我就喜歡一個人玩兒”,事後我還曾經想過,這小子說話很有分寸,注意到那句話對當時在場的我是不禮貌的。後來我才發現我這純屬過度闡釋。他既不是喜歡一個人玩兒,也不是不喜歡比賽,這些都是我把他的形象套在我自己身上,主觀臆斷出來的。

再開學時,分流班畢業了,而我也已經能夠坦然面對留級這等人生慘劇了。我覺得我和邱海恩的緣分也就到這兒了,並沒有多想,以至於等我兩年後考上大學,在大學的球場上見到已經剃成圓寸的邱海恩時,嚇得魂飛天外。一開始我甚至在一瞬間編出了他出車禍身亡化作冤魂來球場上找我玩兒這種封建迷信的解釋,因為要是巧合可以解釋這件事的話,當時的我寧願這巧合發生在我和一位漂亮姑娘之間,而不是一個半熟不熟的禿頭小子。

實際上這件事的解釋是這樣的:邱海恩從分流班畢業後考進了一所什麼國際研究學院之類一聽名字就像騙子的學校裡,而報到以後發現,這學校連自己的校址都沒有,它完完全全地寄生在另一所大學裡。被寄生的那所大學自己也很可憐,本身的大小就跟一所高中差不多大。不消說,這所倒黴的大學就是我後來考上的那個。關於它的小,我已經在很多場合詛咒過好多次,在這麼小的學校裡發生這種巧事,越發顯得不可思議了。

邱海恩考上的那個專業比這個學校本身還要可笑:他是全系僅有的七個男生之一。我們笑稱為“七武士”。實際上,這七個人連七武士都當不了,他們中有六個是邱海恩這個體格的,不論打球還是打架,這都不能成為一個團體。

關於打球和打架的事,需要補充一下的是,這兩件事在我們學校都沒有什麼傳統,我校的學生都很本分,比如我。但是寄生在我們學校裡的另一所學校,就是另一回事兒了。這學校雖然有一個邱海恩所在的專業,但並不代表其他專業都這樣。他們學校有個國際金融專業,籃球水平相當高,而且長期稱霸我校籃球場,打起架來也很厲害。每次想到這種事,我都覺得他們學校是一所空中樓閣,沒法兒更高階洋氣了。

夏天裡,邱海恩在球場上找到我,給我買了瓶水,嬉皮笑臉地拉我到場邊坐一會兒。我說我這打著比賽呢有說走就走的嗎?場下立刻站起五六個來喊道“我替你我替你”。這說明一所大學只有兩塊籃球場是絕對不夠的。我跟邱海恩來到場邊,他這樣開言道:

“我求你個事兒,你可別不答應啊!”

這句話裡的矛盾太多,遠勝於“我講個笑話,你可別哭啊”,所以我一時沒反應過來該答應還是不答應。邱海恩的事情是這樣的。每年秋天,學校會組織一場籃球聯賽,而他所在的專業總是組不起一支籃球隊(因為僅有的七個男生裡除他之外都沒摸過籃球),兩年都沒能參加。“這讓我怎麼活?”邱海恩嘆道。我一想也是。他這專業好像是三年的,再不參加就沒機會了。後來邱海恩想了個招兒,這不我來了嗎,找我冒名頂替,替他們系的籃球隊上場,就可以參加聯賽了。

我聽了個目瞪口呆,你這叫什麼招兒?我拍了拍臉,冷靜了一下,然後給他擺出一二三來。我說,首先,籃球隊呢,需要至少有五個人,這還不包括有人打不了全場,或者犯規離場,或者受傷需要換人的情況。你光找我一個人,這是不夠的。其次,我不是你們系的,我甚至不是你們學校的,雖然你在我們學校的校園裡唸書。你既然能找來我,理論上,你可以找來任何一個你認識的打球好的人來頂替,跟我沒有任何區別。第三,就算你找來了我,又找來其他三個人,就這樣臨時拼湊起來的隊伍,想打聯賽?跟你們那國際金融對抗?這根本就沒有取勝的可能。邱海恩聽完,像只旱獺一樣地瞪著我,說:“沒事,我就是想參加聯賽。”我問,為啥啊?他正色道:“我從小學就開始打籃球,小學、初中、高中我都是校隊的,我上完這所謂的大學,學生時代就結束了,我希望——”

“得得得。”我打斷他,以防他說出任何肉麻的臺詞,比如“教練,我想打籃球”一類的東西。我說:“就是要上場打一場就得,是吧?那行。給我找套隊服。”實際上,進入大學以後,我自己的學校裡也有聯賽,我們班倒是有30多個男生,但是一樣湊不出一支籃球隊來。能跟邱海恩搭夥上場活動活動筋骨,這也挺好。

比賽當天晴空萬里,微微有點兒小風,挺舒服。邱海恩穿著大得離譜的1號隊服,帶著另外三個人早早到了球場。給我的是13號隊服。我倒是不迷信,並不反感13這個數字,因為我就是13號出生的,我後來結婚,妻子也是13號出生的,我甚至是13號結婚的,這說明13是我的幸運數字。問題不在13上,而是出在我頂替的那個人的名字上,這人叫“齊國遠”。媽的,這是真的嗎?我找到邱海恩,讓他把這人找出來給我看。這哥們兒也很仗義,還帶了學生證,真叫齊國遠。我問,你們班有叫李如珪(注7)的嗎?邱海恩大笑,其他人沒聽懂。比賽開始前,邱海恩把幾個男生拉成一排,說道:“連我在內,這是我們系所有的男生,都來給咱們加油了!”我一數,正好七個,大驚道:“我×,你這是要召喚神龍嗎?誰都知道你們系七個男生,上場了五個,場下還有七個,找死嗎?快走快走!”邱海恩用手點指:“他……他……他,這三個都跟咱們上場,剩下的替補。大夥兒聽說有外援,底氣就足了!”我搖頭嘆道,你們上當了,你們會失望的。

第一場比賽,我不太適應。一來是太久沒打過全場比賽,二來對手弱得實在不像話。我估計跟我們一樣是硬湊起來的隊伍,只不過沒有外援而已。在這種隊伍面前,我真成了從天而降的救世主,因為他們不會防守,我只要出手,基本必中。這是由於這兩年我沒練別的,專門針對中路以外的其他角度中投進行了充電。彼時我已經可以從各個角度穩定地中投了,雖然達不到正面的準確率。我唯一不行的就是零度角,而我的隊伍裡有邱海恩,還有比這更完美的組合嗎?要說弱點,我們兩個都沒法兒打內線。邱海恩顯然並不打算在第一場就暴露自己全面的控球和突破得分能力(他當時就認定第一場不會是最後一場了),而他的組織能力又沒用,因為沒人懂他的組織。說到組織,我們隊的五個人裡,有一個是位內蒙古大哥,這哥們兒估計有一米九,沒有三百斤也得有兩百多斤,肩寬背厚,肚大腰圓,跑起來像遠古巨象賓士而過,耳邊轟雷陣陣,腳下土雨翻飛。按說,這是個很好的中鋒,可惜他總是被吹三秒(注8),最後吹得雙方跟裁判都煩了。邱海恩只好讓他站在三秒區外面,沒什麼大用。

我們沒有預想到除自己之外還有更弱的隊伍,因此第一場意外地贏了。邱海恩的六個男同學興奮得不行,他們中的大多數是這輩子第一次摸籃球,第一次上場打比賽,還贏了。有多少人打了十年校隊沒贏過球?真是造化弄人。第二場是場硬碰硬的戰役,對方也不怎麼齊整,但是有個很厲害的後衛,小個兒不大,左右手控球俱佳,突破速度快,滯空時間長,能夠在空中做出各種匪夷所思的動作進球。蒙古巨象因為對他實施了暴力防守而被罰下了。這一場因為我們有兩個能得分的後衛而勉強贏了,其實十分危險,因為替換蒙古巨象的那孩子連前後場都分不清楚,一上來抓了個後場籃板,然後抬手就中,投到自己籃筐裡了。邱海恩衝他屁股踢了一腳,他一齜牙,也不生氣。

第三場就碰上了國際金融。該隊伍位置齊備,訓練有素,精神面貌極佳。我隊不少球員都嚇尿了。上場前我問邱海恩,打到這兒過癮了嗎?差不多了吧!邱海恩微微一笑,說了句:“我這剛熱身!”

他這句話的意思顯而易見,在高中時代我曾經看見的那種全面的控球、得分、組織能力和令人生畏的零度角三分,又要出現了。想到這裡,我恨不得當觀眾,但我還得上場打球,因為我叫“齊國遠”。哨一響,蒙古巨象拔地而起,準確地在球的最高點爭到球,分給了邱海恩,其動作一氣呵成,令我呆在當場。顯然,這廝專門練過爭球,因為這是他能發揮的最大作用了。邱海恩拿球推進,不等我落位,抬手就是一個三分,場下一片驚叫。其實我也驚叫來著,只是被淹沒了。一上來就這麼打?還不是零度角!氣勢倒是夠足的,但是能堅持多久啊?帶著這種疑問回到後場,我拿了個籃板,對方一個面貌兇惡的前鋒劈手就是一掌,差點兒打得我骨斷筋折,但球沒斷下來。這個前鋒罵了一句髒話,怏怏地跑了,搞得我莫名其妙:明明是你打我,裁判沒吹,我還沒罵街呢。我推到前場,在45度跳起中投,那個惡煞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呼地躥起,我眼前頓時跟起了一塊墓碑一樣,什麼也看不見了。我落地之前手忙腳亂地分給邱海恩,他舉手要投,兩個人同時上來封,結果他像某種猴子一樣穿過兩人,在三秒區裡隨隨便便顛了兩下,以極低的位置出手,拿了兩分。他這手詭異的突破實在太討人厭了。兩隊插招換式打在一處,半場過去,我們落後八分。休息時我說,這回行了吧?我就打到這兒吧。我這麼說是基於我豐富的打野球實戰經驗,我判斷一會兒準得打起來,不管誰向著誰,反正肯定沒人向著我。但是邱海恩一臉嚴肅,像即將慷慨就義一般道:“才差八分,下半場用三分拉起來!”

下半場一拿球,邱海恩就投了兩個三分,都沒中。說實話,跟他打球這麼多年,看他投籃不中還是很不習慣。他一出手,空心入籃那令人愉快的“唰”的一聲在我腦袋裡已經形成,以至於他在沒有籃網的禿籃圈上投,我都能聽見這種聲音。兩球不進,給了對方拉大比分的機會,邱海恩有點兒急躁了。他突破了幾次,那個惡狠狠的前鋒總是搶著封堵,進不去。其實此時只要分球給我,拿不下三分也能拿兩分,因為除了那個長得像夜叉的前鋒之外沒什麼人防我。那人體力真好,上躥下跳,滿場飛奔。他不怎麼得分,但是籃板搶得很厲害,我們在空中碰撞了幾次,我飛出去的機率是100%。這很正常,在我的印象裡,籃板能力跟長得醜惡程度成正比。這時候比賽過去一大半了,因為時間挑得不太好,秋天的太陽過早地西斜,球場上全是扭來扭去的影子。

但是,黃昏的光線、空氣、溫度、聲音等等一切,似乎真正啟用了邱海恩。他不再嘗試突破或正面中投了。他拿球,冷靜地控球,分給我再拿回去,拉開空當之後,猛地突進到零度角。顯然,對方沒領教過邱海恩的零度角。他們像一切業餘選手一樣,隨隨便便擺了個防守的姿勢,基本上放任了邱海恩出手,然後扭頭等著籃板。只有令人欽佩的夜叉前鋒千里迢迢趕去封蓋,沒有來得及,於是扭頭就去搶籃板。太天真了。邱海恩在這個位置出手,還用等籃板嗎?我站在弧頂,閉上眼,叉著腰喘口氣。我的腦袋裡響起“唰”的一聲。接著,耳邊真的響起“唰”的一聲。觀眾山呼萬歲。我心滿意足,就跟這個球能起到多大作用似的。

底線發出球來,正在往後場退的邱海恩突然一個折返,從夜叉手裡斷了球。這一手誰也沒想到,連我都沒想到。我主要是沒想到為什麼對方後場發球直接給了前鋒。夜叉哇哇大叫著回頭猛追,邱海恩又邁開那野驢一樣的步子,繞過半條三分線,插過底線,來到右邊的零度角,“砰”地雙腳站定,兩手一舉——夜叉拔地而起,被假動作晃出場去,砸在一堆女同學身上。邱海恩神光內斂,冷靜出手,毫無懸念地又拿了一個三分。

比賽快結束的時候我們還落後六分。也就是說,邱海恩只要有兩次零度角出手的機會,我根本不懷疑他的命中率。他的手感太好了。即便是手感不好的時候,只要在零度角,他也沒問題。如我所願,他在還有一分鐘的時候投中了一個球。出手之前,他帶著夜叉在弧頂左右晃動了半天,在短短几秒之內,爆發出令人目眩神迷的控球技巧,最後向左一甩,把夜叉晃了個跟頭,結結實實地摔了一下,他自己則怡然自得地跑到底線上投籃去了。底下的女生一陣鬨笑。看球的女生最可氣了,她們基本上不關心輸贏,就知道看誰帥,誰跑得快,誰得分多,誰出了洋相。在籃球場上,能出的洋相不多,第一名是被人穿襠運球過人,第二名就是被晃個跟頭,這是奇恥大辱。至於我們隊裡那位仁兄往自己的籃筐裡投籃,這其實不算什麼。

結果在邱海恩最後一次跳起出手的時候,夜叉估計惱羞成怒,實在控制不住情緒了。也虧他這時候體力還這麼足。只見他呼嘯而至,挾風帶雷,撲奔邱海恩,兩人在空中相撞——跟這傢伙在空中相撞什麼樣我可知道了。邱海恩向後飛出去,照方抓藥,也落在一堆女同學身上。我一捂嘴,暗叫過癮。他爬起來,轉圈兒衝女生說對不起,後面的事完全沒想到,也沒顧上。

夜叉把球斷下來,在手裡“砰”地一拍,扔到一邊,然後搖著強壯的肩膀,怒氣衝衝地走向背對他的邱海恩,抓住他的肩膀轉過來,一個通天炮就打過去了。裁判受了驚,猛吹哨子;女生默契地向後閃出一個人圈,邱海恩鼻血長流臥在圈裡,周圍尖叫怒罵四起,根本分不清誰在罵誰,反正沒人勸架。等我反應過來應該過去勸架時,手裡已經提了半塊磚頭。這是場邊堆著蓋小賣部的,我可能早就觀察好了,只是自己沒發現。人類處理某些事情的流程簡直是全自動的。握著磚頭,我其實也心裡發怵,因為那個夜叉顯然太壯了,打我三個都沒問題。要想取勝,必須背後一磚頭結束戰鬥。這種做法,一來不可取,二來豈可在敵營中使用?一般遇到這種場合,我都選擇逃跑。但是邱海恩還在圈兒裡躺著,我沒辦法,硬著頭皮,哆哆嗦嗦往前邁了半步。

這時候,場上的一位一直沒有發揮作用的隊員好像睡醒了一樣,發出山炮一般的巨響,一步一個腳印地踏向了戰場。這頭蒙古巨象,慢騰騰地走過去,抓住夜叉的肩膀,把他轉過來,有樣學樣,“砰”的一個通天炮——我本能地一閉眼一扭頭,因為他那個大拳頭實在是太可怕了。我們小區裡原來有個練拳的,一隻鐵拳打遍小區沒有對手,後來打死了好幾個人,自殺了。該內蒙古同學這拳頭看起來比那人還橫。一聲悶響之後我睜眼一瞧,他還沒撒手,左手攥著夜叉往身後一甩,腳底下眼花繚亂地一蹦,然後也不知道拿什麼部位一搡一靠,“嘿”的一聲。夜叉做了一個迪士尼風格的掙扎動作,橫著飛出去,重重地摔在場中央,起不來了。蒙古巨象兩膀一橫,低沉但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說:“××××(某種髒話),打球我不會,打架我可不外行。”邱海恩此時坐了起來,縮在蒙古巨象的影子裡,像只小雞。

這件事當然沒有完,後面的事態要嚴重得多,因為國際金融的人打算一哄而上,沒想到蒙古巨象在場下有一幫內蒙古兄弟。媽的,太可怕了,我不想講了。總之,這是我替邱海恩打的最後一場比賽,因為那個球沒進,也沒判罰球,比賽就那麼亂哄哄地結束了。後來,邱海恩每次在籃球場上玩,蒙古巨象就跟一條大狗一樣——這個比喻可能有點兒不恰當——蹲在一旁,有時巨象有好幾頭,有說有笑,場面駭人。這種時候,邱海恩打得特別踏實。當然,他打得踏實不踏實,在零度角上沒有區別,一直到畢業前,在我印象裡,還沒見過他在零度角上失手。這實在太神了。

後來我有一次喝多了,曾經跟朋友這樣說過:體育就是現代人類在文明的壓迫之下抑制不住互相廝殺的衝動而誕生的虛偽的儀式。那是在上屆世界盃的時候,我們在一家酒吧看球,而我根本不懂足球,又喝了太多朗姆酒,就說出了這等胡話。球迷們差點兒揍我一頓,結果碰巧不知道是哪個隊進了個球,我得了活命。這種貽笑大方的言論,我喝多了經常成套湧出,這隻能說明,我打心眼兒裡真的這麼認為。譬如我們這一代人,沒有經歷過戰火紛飛,沒經歷過砸鍋鍊鋼,沒經歷過上山下鄉,甚至連一百來人騎著車趕往天壇南門、永定橋頭,掄起鋼絲鎖打架的時代都錯過了。更別提再久遠一些的舞刀弄劍、飛簷走壁的時代了。一代代人口口相傳的江湖已經沒有了,我們這一代的江湖就是各種乏味的體育運動:足球、籃球,以及一切能讓你奔跑和吶喊的運動。在這些運動裡,產生了一個微妙的小江湖,裡面有很多微妙的小江湖奇人,每所學校都有那麼倆仨的。

(注5)一打一:在籃球場的一個半場,兩個人輪流發球的一對一比賽,沒有正式比賽和嚴格規則,是一種民間玩法。

(注6)打點兒:沿著三秒區周圍的點依次投籃,投中者前進一個點,不中者要受到懲罰。一種民間玩法,用於訓練近距離投籃的基本功。

(注7)齊國遠、李如珪:《隋唐演義》中的著名人物,結義兄弟,總是一起出場,交情莫逆。兩人都擅詐,使用紙糊的巨大兵器上陣唬人。李如珪,一作“李如輝”。褚人獲(清)《隋唐演義》原著中為“李如珪”。

(注8)三秒:即三秒違例,指進攻方球員在前場三秒區內停留超過三秒的違例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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