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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報道那天,嚴行其實到得很早,他把學校裡裡外外逛了個遍。

很久之前的一個晚上,大醉的嚴永寬把繩子緊緊拴在嚴行脖子上,然後像遛狗一樣遛嚴行 ,他命令司機把車開得很慢,他坐在後座攥住繩子,嚴行則被牽著隨車奔跑。

嚴行光著身子,只覺得每一步都好像快要跟不上了,而夜風很涼,像要把他身體吹透。

嚴行覺得自己差點死了。死亡是什麼?有人說死亡是進入六道輪迴繼續下一世,有人說死亡是飛昇至遙遠天宮享受極樂,也有人說死亡是一個涼爽的夜。可那一刻,死亡對於嚴行來說就是好疼,跑不動了膝蓋剮蹭在地上,好疼。

他的人生曾有兩次非常非常接近死亡的時刻。這是第一次。

後來嚴永寬為了補償嚴行,找關係把嚴行安排去上大學。

嚴行把學校裡裡外外逛了個遍,他心想,這就是嚴永寬給他的補償?上大學?

逛累了,嚴行就坐在靠近學校大門的一棵樹下,北京的夏天驕陽似火。他靜靜看著新生一群一群走進學校,是的一群一群,一個學生身邊往往跟著好幾個人,父母,老人……最誇張的是一個女孩兒,身後跟了十一個人,大包小包拉桿箱編織袋齊上場,簡直像舉家遷徙。

嚴行看著他們,心裡覺得很空洞,他知道就算他將和這些孩子成為同學成為校友,但他和他們,始終隔著很遙遠的距離。有多遙遠?他們的錄取通知書是多年苦讀換來的,而他的錄取通知書——算了別再想了,嚴行告訴自己,別想了。

然後他就看見一個男孩子,一手拎一隻碩大的編織袋,走進學校。

他是一個人來的。

怎麼一個人來報道?嚴行的目光不自覺地凝聚在那個男孩子身上,他挺高,挺瘦,有一張挺好看的臉。

是的,他並沒有很高很瘦很好看,只是“挺”,不是“很”。

可嚴行還是對他產生了幾分微妙的——好感——也許吧,總之,有一個和自己一樣獨自來報道的人,還是挺好的。因為這起碼證明,嚴行不是一個獨一無二的異類。沒錯,在大學生活即將開始之際,嚴行真心希望自己不要成為人群裡獨一無二的異類,或者至少,不要被人發現他是獨一無二的異類。

太熱了,嚴行決定去寢室看看。他只象徵性地帶了幾件行李——他根本沒打算住寢室。嚴永寬在附近有一套房子,嚴行決定住那套房子。因為如果住寢室,他不知道該怎麼向室友們解釋自己頻繁的夜不歸宿。

但他沒想到會在寢室遇見他。那個獨自來報道的男孩子。

“一個的一,回來的回。”張一回。

好簡單的名字,簡單得他一秒鐘就記住了。

嚴行在寢室住下了。他告訴自己,軍訓這段時間學校管得嚴,是得住寢室。等軍訓結束了……他就搬走。

軍訓的一段時間裡,嚴行不知不覺添置起生活用品,床墊,蚊帳,花露水,水杯,鬧鐘……可他一直沒有買被子。他好像隱隱地知道,如果買了被子,就真的搬不走了。後來軍訓結束了,他還是沒搬走,也還是沒買被子。他又對自己說,等天冷得不得不蓋被子時,就搬走。

可人算不如天算,張一回竟然說,“我還有一床被子,你可以先蓋著”。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秋日午後的陽光從窗戶落進來,落在他的側臉上。這會兒的陽光是很暖和的,連帶著好像把張一回的目光也暖熱了。嚴行覺得自己的身體被他的目光灼燒出一個洞,洞裡有他毫無防備的器官和腔腺,軟綿綿熱乎乎。

最後一道放線就這樣被擊潰,嚴行在寢室住了下來。

(二)

在網路上,張一回這樣的男孩子被稱為鳳凰男。當然,隨著北京房價的瘋漲,張一回也進階成京戶有房高知男——不過,大學時代的張一回確實能算是一個鳳凰男。

家裡沒錢沒背景,學習用功成績好。

有次張一回去上課了,嚴行洗衣服時聽見唐皓在走廊裡打電話:“得了您放心吧!我處得好關係!我那幾個室友啊,一個家裡特有錢,壓根不和我們玩兒。一個家裡條件也還行,就是挺傻的,還有一個窮著呢,您是沒見那窮酸樣,領子松得都快露肩膀了,還穿哪!真是……”

嚴行心裡很不舒服,他知道張一回沒錢——在食堂永遠吃最便宜的飯菜,洗澡總是洗得很快,運動鞋開膠了自己買502粘。可他沒法對張一回產生任何鄙夷,他認為主要原因是他自己的錢也是嚴永寬給的,沒有嚴永寬他連張一回都不如。而次要原因,次要原因是張一回這人太溫柔了,總是那麼和氣那麼禮貌甚至帶了幾分小心翼翼。

那時候網上雖有“鳳凰男”這個詞,但還沒開始對鳳凰男的鞭撻和鄙視,所以嚴行還不明白有些溫柔和禮貌,是因為卑微。

他只是覺得自己被尊重了,如果再厚臉皮一點點,也可以說,被珍視了。不是作為一個寵物被尊重和珍視,是作為一個人被尊重和珍視。嚴行無聊時看過的那些書在他腦子裡嘩啦啦作響,他在書裡見過尊嚴這東西的樣子,而現在他好像真正地擁有了尊嚴。

張一回說,嚴行,中午下課我去你們教室門口等你行不行?張一回說,天這麼冷你別露腳腕了,對身體不好。張一回說,還是少喝點酒吧,大半夜你一個人醉成這樣,太危險了。

危險嗎不危險,最危險的我已經經歷過了。

但你這麼說,我還是,很高興。

如上,嚴行有不計其數的醉酒經驗、做.愛經驗、捱打經驗,但這些經驗對張一回不產生任何抵抗效果。所以嚴行還沒來得及意識到溫柔不等於珍惜禮貌不等於尊嚴,就已經甘之如飴地栽倒在張一回身上。

甘之如飴的意思是,不僅“喜歡他”這事兒十分甜蜜,甚至,連糟糕的自己都明朗起來。嚴行漸漸有了一種幻覺,那就是他可以擺脫嚴永寬,成為一個真正的大學生,一個真正的、平凡的大學生。

然後他和張一回偷偷地相愛,踏實地生活。

這時他還不知道,過不了太久,他就會迎來人生中第二次非常非常接近死亡的時刻——那一年的最後一天他被唐皓摁在雪地裡毆打,唐皓到底是個慫貨不敢下死手,可他直直凝視著寢室的那扇窗戶,他看見了張一回。他看見張一回看著他和唐皓,臉上沒有表情。那一刻嚴行混沌的大腦中甚至滑過一個念頭:唐皓你乾脆打死我算了。

他十三歲逃出馬平村就是因為害怕殺人償命,可這一刻他竟然希望自己死掉,他費了那麼大力氣活下去可這一刻他竟然希望自己死掉。很可恥吧以前那些求生欲去哪了?就為了張一回你想死?死是什麼——唐皓你乾脆打死我算了。

死是很疼的,可是當“我這種人也值得被愛”的幻覺破滅時,原來比死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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