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骨龙有些懵,瞪着眼睛喷出一鼻子热气,尴尬又委屈地跺了跺前蹄。
张药捞起缰绳,看着那张他向来认为和自己极其相似的马脸,轻声道:“你保护不了我。”
透骨龙像是听懂了一般,转过马头,用耳朵不停地摩挲张药的肩膀。
张药摸了摸头骨龙的鼻梁,心想他果然像自己,性子稳定,甚至有些卑贱。
“好好去吃草料。”
他无意之间,安慰了它一声,说完侧手把缰绳抛给了守卫,又添了一句:“给它精料吃。”
“是,张指挥使放心。”
透骨龙被牵走了,张药也解下了身上最后一把短刃。
他穿过东苑正门,孤独地朝奉明帝的寝殿走,东苑倒不似皇城重楼无数,他脚程又比寻常人快,大雨中似一道幽影,顷刻间就飘至了天子的寝殿前。
殿内点的灯比平时都要亮,窗纱明透,光照在张药脸上,他如临火宅。
“把门打开。”
殿内传来喑哑的一声,接着,开门的人似乎一时手颤脱了力,门只开了一道缝,殿内炭火熏蒸的血腥气,从狭长的缝隙里争先恐后地挤出,扑向张药的面门。
张药照例跪下,然而膝未触地,便透缝隙看到了浑身是血的许颂年。
四月,竟又烧起炭了。
虽东苑的天子寝殿,是暖阁构造,但地炉早就灭了,司礼监抬来一个巨大的炭火盆,此时就焚烧在许颂年身边。他今日到底穿的是什么衣裳,张药已经看不出来了,只见他伏在地上,凌乱的衣料外裸露的着外翻的皮肤,雨气从张药身边袭入,引来满身痉挛。
奉明帝靠坐在榻上,身前所立除了杨照月,还有李寒舟。
他手握一根浸了水的长鞭,指节处已经绷得发白了,人只顾盯着地面,根本不敢看跪在门外的自家指挥使。
“怎么停了?”
奉明帝的声音传来,伏身在地的许颂年猛地咳出一口血痰,却顾不得缓一口气,仰头望向李寒舟,颤声道:“李千户……继续……”
李寒舟捏紧鞭柄,喉咙里像顶着一块火炭。
他知道张药就在门外,他也知道,张药平时对许颂年虽少有好脸色,但他们之间既是姻亲关联,又有养育之恩,此间如何忍心当着他的面对许颂年下手。
许颂年见李寒舟不动,不得不忍着剧痛催促道:“继续啊……”
李寒舟看向许颂年,他已是披头散发,再无一点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体面,然而满脸所写,却是对李寒舟和张药这两个年轻后辈的担忧。
李寒舟吞咽了一口,强逼自己狠下心,长鞭高扬,炭盆里的火星子顺着那如毒舌一般的鞭风蹿得老高。许颂年闭上眼睛,顶起浑身的力气准备受下这一鞭。
谁曾想,那撕破皮肉的炸响却从他的后背传来,“啪”的一声,划破了整个沉寂寝殿。
许颂年愕然回头,但见张药站在他身后,手握鞭身,暗红色的血渐渐从掌缝中渗出,似无知无觉地,滴落在许颂年身上。
他徒手接下了那一鞭。
“指挥使……”
李寒舟错愕地愣在原地,许颂年却拼命挣扎着转过身,不顾浑身上下如刀切斧砍,促然道:“你进来做什么?还不快滚出去!滚出去啊!”
张药什么都没有说,他沉默地跪下,一把扶住许颂年的身子,将他护在自己的身前。
许颂年原本毫无挣扎之力,此时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反手狠狠给了张药一巴掌,“你要做什么?你不听我的话了吗?”
张药受下这一巴掌,依旧没有出声,他抹开被许颂年打散的碎发,却把许颂年护得严了。
榻上的奉明帝坐直了身,他脸色潮红,似是高热未退,声音也是哑的,却听得李寒舟等人胆战心惊。
“怎么?看不下去了。朕有没有跟你说过,你若违逆朕的意思,朕不责罚你,朕让他脱一层皮!”
许颂年望向奉明帝,满眼通红地乞求道:“主子,求主子责罚,求主子您放过他……”
“我从来没有违逆过陛下。”
许颂年一把摁住张药的手腕,“苍天啊,你别说了……”
张药却没有回应许颂年,不要命一般地抬起头,直视天颜。
那张苍白而扭曲的脸落入他的眼底,很有意思,他做了十多年的镇抚司指挥使,见过无数次天子,拥有异于常人的眼力,可直至今日,他才真正看清楚奉明帝的模样。
“陛下让我去逼韩渐改供,我去了。”
“可你失了手!你……”
“是。”
张药顿了顿,“我失了手我该死,只要陛下不迁怒我的姐姐,陛下赐死我,我不辨一个字,立刻受死。”
“你说什么?”
这种话,奉明帝是第一次听张药说,一时之间,竟觉此人有些陌生。
张药摁死了身边的许颂年,不容他在阻拦自己,看着奉明帝继续说道:“陛下,这十几年来,我也偶尔失手,每一次失手我都请过死罪,那并非我为了平息陛下的怒气而被迫请死,那都是我的真话。”
这一番话说完,殿内一片死寂,唯有炭火炸响,在奉明帝耳中越来越吵,直至演化为一连串点燃的鞭炮。
“你在问朕要什么?同情吗?你也配!”
他说着,撩开被褥,赤脚下地,几步走至张药面前,指着他的面门呵道:“谁许你说这么多话的,谁许你在朕面前说这些话的!你把朕的尊严丢在三司的公堂上,你还有脸问朕要同情,你是个什么东西,你……”